本帖最后由 宫白云 于 2013-4-21 20:23 编辑
“无限之远”
——蓝喉诗歌谈
宫白云
1
对蓝喉个人情况一无所知,但我愿意“站在诗的一边”去读诗。美国当代著名作家佩恩茠伦说:“一首诗读罢,如果你不是直到脚趾都有感受的话,那不是一首好诗。不过,它也需要一个知道如何使浑身有感受的人来读。”这句话其实很好地道出了写与读的共鸣关系。当我们被一首诗深深吸住,反复去读的时候,仿佛已与诗中呈现的精神、灵魂、景物、情景、情怀等融为一体。在蓝喉的诗歌作品阅读中,我时常会有这样的共鸣。他诗歌中呈现的时光中的寻找、生命的本真与结局、灵性的感知等都以强大的所指,指向不同的瞬间。继承与创造让他的诗歌有了古典的特性和气质以及现代的风貌和色泽,两者的恰切融合使他的诗歌静水流深,透着神韵。但他似乎更敬畏大自然原始的力量,意象的联袂、思维的流向都在向事物的本初性质靠拢。每个词语的气氛都能抵达内心意会的状态。他得心应手地将自然风物、古典、佛学、禅理以及当下的世俗图景熔为一炉,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每个字都经过了精心的锤炼,没办法多出一个字或少掉一个字。如他的一首《秋天》:“没有绳子,秋天就无人记起。”只有一行,朴素、简洁,但“秋天”与“绳子”的组合却匪夷所思地产生出巨大的想象效果与无限暗示的空间。这样的“秋天”绝不与人雷同,读后便不会让人所忘。
对于注重生命内核的人来说,生命不是物质性的,而是精神性的。“所谓人文精神,它的内核,就是对生命的爱。”(林贤治语)。蓝喉以他对生命的体察和认识,得以同自然风物接通,同事物的本原接通。我不知道蓝喉在现实生活中的身份,但从他的一首《自画像》里,我猜他的职业应该是个医生,一个“治病救人”的人必定是对生命充满敬畏与热爱的人。他是这样为自己画像的:“春秋末期,你是齐国渤海郡人,叫扁鹊。/你不治信巫的人。后来,你名华佗,字元化,/安居沛国。唐代,你叫孙思邈,/既写七绝,又抄古方。李时珍是你在明朝的名字。/在一个叫硬骸堂的地方,你用蓝尘的化名悬壶济世,这里土匪出没,草药茂盛。”(《自画像》);诗人历数了历史上的名医,借古喻己层层建筑,支撑起他“悬壶济世”的大厦,而“悬壶济世”也充分表明了他“济世救人”的人生与诗歌理想,也让我们感受到了他内心的强大与丰满。诗人还有一首《不惑》,看题目就明晓诗人已到中年:“身体到此不再虚无/分散到流水落花的面孔重聚一起/秘不示人的将逐枝砍掉/不必为落花的花暗喜/不必为落花的落疼痛/不必修葺书桌,只身冲至春秋/灯火阑珊的深夜”(《不惑》;这样的“不惑”已经不止是人到中年自我意识的确立与自我审视,它更是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追求。
2
蓝喉以其高迈、深妙、险峻的诗写丰富着我们的阅读,古典与现实的转化和映照充满了山穷水复、柳暗花明的魅力。人所共知的事物,到了蓝喉的诗里,就成为唯一,唯一的语言,唯一的音调,唯一的语境,唯一的境界,唯一的美感。无论别人怎么模仿,都不能与之比拟。他有能力让那些山水草木、湖光云影,烟波景观、长亭短亭……在玄思、自我、思索中穿越,并形成互文关系。他可以轻松地将一种动纳入一种静或者将一种静纳入一种动,空间与时间的转换来去如风,与他的心性晕成一片。如他的诗《明月》:
九分月色,七分交付流水。
一分给独擎的荷叶,屋顶,
一分给赶路的父亲,孤鸟,岛屿。
2010.9.22
——《明月》
这首诗怎么读都透着一种通灵之气,特别数量词“九”、“七”、“一”的奇妙运用,产生出的奇特感觉,激发着头脑中的想象力飞速旋转。全诗短短的32个字出现了7个意象,每个意象的意蕴、形体,都仿如一幅画,渗出空灵的生气和遗世独立的气息,它让我们记忆或心灵上的某些东西丝丝缕缕地活了起来,恰如一片苍茫之中,自有月色、流水涌来,那里有荷叶,屋顶,赶路的父亲,孤鸟,岛屿……我相信在人生的某个时刻我们也曾经历过这种近乎神秘和通灵的气氛,只是我们无法像蓝喉这样敏感而苍茫地写出。就像他的另一首诗《我从未置身这一场盛夏》中的苍凉感,我不是先读到句子,而是先嗅到了它的气息,那忧愁的潮湿:
我从未置身盛夏之中。
马头琴从右耳吐出草原,雪山,我那浮萍般的忧愁。
左耳已在拆阅,驿路上星夜疾驰,
四面雨水的噩耗。
2010.8.10
——《我从未置身这一场盛夏》
让我们从气息回到语言。首句“我从未置身盛夏之中”,直接把盛夏的火热置于身外,那么剩下的自然就是冷寂,果然,视野里出现了“草原,雪山”的清旷,“驿路上星夜疾驰”的狂奔,而尾句“四面雨水的噩耗”把“我那浮萍般的忧愁”推向极点。诗人吐字如画,在“马头琴”的意象上构筑起一个浩大的影像世界,用“右耳”与“左耳”传递音调。短短的尺幅,却有无限的空间,这种“音乐性”“绘画性”与“建筑性”的获致最终靠的还是心性的圆熟与技艺的精湛。
罗勃特勃莱说“一首诗的魅力在于它始终被精灵占有,这样,任何一个看到它的人都领受到一次暗水的洗礼”。这种“暗水的洗礼”我从蓝喉近期的一首《油菜花传》里深度体味:
当油菜花把涣散的黄色
敷上春日绷紧的河水,
祖国的村庄就反复地看见龙,携着远山
屈服于耀眼的鳞片。
老得发痴的打铁匠,在乱蓬蓬的屋檐下,
没日没夜地敲打。
他越是打破更多的戒律,油菜花作为道德的形状越是恰如其分。
他反复地修改,以便
这滚烫的补丁
恰好盖上塌陷的山坡,干巴巴的暮色,
盖上水面来来往往的浑浊的脸。
它们对着受伤的白鹭和远山,
说着赞颂的话,
补偿他们三角形,四边形,以及钝角
——《油菜花传》
在这里,“油菜花”就像个精灵引领着诗人灵性的智慧和哲学的思辨,而它的“暗水”就是“漏洞与修正”。诗人奇妙地把“油菜花”与“老铁匠”并置在一个层面,让他们互补,而将语言赋予活力和图形。油菜花“耀眼的鳞片”“敷上春日绷紧的河水”“祖国的村庄就反复地看见龙,携着远山”,这是诗人安排的幻像或者说是虚像,而实像是:“老得发痴的打铁匠,在乱蓬蓬的屋檐下,/没日没夜地敲打。”“敲打”的结果“是打破更多的戒律”;从虚像到实像的转换,巧妙而不露痕迹。而“塌陷的山坡”,“干巴巴的暮色”,“来来往往的浑浊的脸”,“受伤的白鹭和远山”不过是大自然与人类患上的疾病;而这一切让一个“老得发痴的打铁匠”修补或者说救治,是对荒诞的社会现实一个深度嘲讽。这首诗里的“祖国”、“戒律”、“道德”这几个词用的相当的智慧,是这几个词让我们走入了当下的社会现场,它让我们不单单去看大自然发生了什么,而是去看社会现实发生了什么。特别题目“油菜花传”的一个“传”字,与“花”无关,却与“道德”有关,与“道德”有关,就是与“社会”有关,与“社会”有关,就是与一切的“塌陷”、“浑浊”、“受伤”、虚假的“赞颂”与“补偿”有关,而无论它们最终是“三角形,四边形,以及钝角”,它们证明的都是关于曾经发生的和被遮蔽的美与丑。从中可以看到诗人善用语言的功夫以及通过语言达至的那些暗示性的东西。一首真正进入读者心中的诗歌,凭借的常常是这些“暗水”的强劲洗礼。
3
蓝喉的诗已具有鲜明的文本性格与自己独特的徽记。古典根脉的熏育造就了蓝喉风格独特的用语,造就了他令人惊叹的想象力。苍茫的内核,奇幻的语言,出人意表的意象,层出不穷的隐喻与玄思,对个我的省察,对现实细心的捕捉,让有限的写作变成无限的伸展,使个体的生命获得一种本源的意义。从蓝喉的一首《垂钓者》最能体现这些元素:
迎春桥上的垂钓者与湖水对赌。
有时输尽一身缓慢,
有时赢回一座刚竣工的绿荫。
他把山峰一块块钓出水面。
他钓出柳荫,四角亭,
随手放在岸边。
他发疯似的钓出更浓烈的山水,仿佛是接到堤岸的密令。
清风阁提离水面,另一座清风阁旋即诞生。
去年的望海楼,
与岸上的望海楼茫然相望,互不相识。
垂钓者知道,哪里有麒麟,哪里有浮香亭。
哪里有大雪纷飞的1437年。
浮香亭有鲫鱼的喜好,
折叠在水草寂静的边缘。
他沿着玻璃钢鱼杆,透明丝线,
走进湖水,空空的衣服一直保持着早晨的姿态。
傍晚又从湖水里出来,吸足了暮色。
——《垂钓者》
我们都知道,诗的意象美是高层次的诗美,而蓝喉这首诗艺术的核心,正是对意象美的建筑。他首先从意境出发,将要表达的主旨凝结在恰切的意象里,让它们的意义在意象中凸显。他的这些意象的表达,具有深层的暗示力。他采用的是意识流的手法,让主体意识与人生图景在一个个意象里自然流动,以意象的切换呈现思绪的流淌,在流水般涌过的意象里,像个“垂钓者”在生命的缓慢过程与结局之间找寻表象背后的意义。让历史、现实与人生具有了更确切的撞击,实中有虚,虚中有实,抽象中灌注具体的事物显形为具象,无形中自我释义成为有形。“垂钓者与湖水对赌”象征着个体生命与整个生存实体的对垒,在这样的人生过程中,难免有“输”有“赢”,而诗人始终从容、淡定,在平淡与浓烈之间寻找一种平衡,并奇妙地以景物拆解人生,“麒麟”、“浮香亭”、“大雪纷飞的1437年”这些内在的暗示与深化人生的地名、年代,都参与到“垂钓者”意象建设中来,这些意象不是图像式的排列,而是复杂人生经验的渗入与时光的深度凝视。透过它们,诗人领悟的是自己的朝朝暮暮。不经意间,诗人在自己建造的意象群里,找到的竟是自己的人生流向。
许多时候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偶然性。那些风一样无定的东西,正是诗人所要表达的。如他的新诗《村庄,无限之远》:
大风中,父亲燃起纸钱,怀念祖先。
风中白发浮动,火在浮动。
我不忍心告诉他,火已经失去通灵,
木塔失去通灵,
秩序的七星失去通灵。
丢失了祖先的一对父子,在大风中茫然地浮动。
在蓝天上浮动。
云朵早失去了善。
大风卷起一层麦子,又卷起一层油菜花,馈赠我荒芜的内心。
又把卷起的一切运送到无限之远。
父亲,八十年代的村长,
带领乡亲们没日没夜地砌电灌站,渠道,和小学校,
种水杉树,
挑河。
三十多岁的人,浑身蛮力。
他的村庄也浑身蛮力,垂柳从清晨到黄昏
终日提着云朵和河水。
小祠堂和木塔较着劲地互相垂直。
如今,瘦削却满足的景物已经不见。
一心向佛的炊烟已经不见。
与明月对望却始终寡言的深井已经不见。
涌出不竭风水的小树林已经不见。
当年的莽汉,今天不过是大风尚未吹翻的麻雀,
听任白发上嶙峋的往事拂乱。
大风中,父亲跪下了,浮动着的田野,村庄,
万物,
在这一瞬停止了流逝而满含肃穆。
我跟着父亲跪下,也像一只畏惧的麻雀,
朝着村庄,朝着大风所止的无限之远。
蓝喉的这首诗与他之前的诗歌风格大不相同,在这首诗里诗人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情感——亲情,全部落到了实处,在技巧上采用的是电影结构的方式,画面,独白,背景,现在时与过去时,镜头交错、糅合,跳跃式地写出了“父亲”与“我”两代人不同的思维方式与隐忍,以及与命运的妥协与冲撞,还有时光对两代人缓慢而又无情的侵袭,让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短短的诗行容纳了父亲困苦劳累的一生,而“我”却始终直面内心的犬牙交错。读这样的诗,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击打着我们的心,让我们深深地沉于无奈的挣扎与纠结之中。人类的情感,特别是亲情都是息息相通的。诗中“父亲”与“我”风中的画面,让我们有种寸肠寸断地感觉,它让我们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亲人与家乡,心底涌上悲凉,那只“畏惧的麻雀”仿佛就是我们自己,“当年的莽汉,今天不过是大风尚未吹翻的麻雀,/听任白发上嶙峋的往事拂乱。”如此的景象,在内心不断地冲撞,不断地自我确认,感到胸中被哀伤的词语填满。青山已改让人惊惜,而生命无常日日夜夜抗拒着那些不可抗拒,在不断被裹挟的漩涡里,“像一只畏惧的麻雀”。我相信没有人会不为这样的苍凉所动。
保罗·策兰说:“在所有丧失的事物中,只有一样东西还可以触及,还可以靠近和把握,那就是语言。是的,语言。在一切丧失之后只有语言留了下来,还可以把握。但是它必须穿过它自己的无回应,必须穿过可怕的沉默,穿过千百重死亡言辞的黑暗。它穿越。它对所发生的一切不置一词,它只是穿过它。”
是的,穿过——“朝着大风所止的无限之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