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傅蛰这个名字是在纳兰容若的博客里。
纳兰的博客里一直挂着一段话,是傅蛰对他的诗歌的评价,我在猜想,纳兰容若是不是一个基督徒,他一直在努力探求人性、自然与神性的对接,这种对接不是一抵即达,一触可感的,而是隔着一定的时空的空间,犹如鹿之近水,树之近光,山之雪峰近于蓝天。这种对接依赖于一种灵性的光纤,这种光纤是发散的,无处不在,而又无可抓摸,类似盲人的光感。就语言而言,简短、铿锵、疏朗,有斩玉之音,犹如将珠子一把投入青花瓷罐,发金玉碎丁之声而有空濛之感。他的诗是带着非常个性化的辨识度的,不可复制,不可模仿。当然,我希望在人性、自然与神性之间,他能够更人性化一些,更人间烟火一些,在柴米油盐烟火炕的生活元素中突然擦亮神性的光点,在生活的痛中点燃神性的启示,我还希望他诗的发散性能够稍稍控制一些。但无疑,他是优秀的,作为以推举新人为己任的突围年度奖,他值得期许。
刚开始还以为傅蛰是哪位前辈或者大师,后来在博客里认识他,很勤奋的一位诗人,几乎每天都有新作品贴上来,数量和质量都是上乘。每到月末了将上个月写的诗歌全放在一篇里面,题目也叫的简简单单,是哪个月就写一个哪个月的练笔记录。只有不把诗当回事情的人才能写出好作品,博客里鱼龙混杂,自称为诗人的人很多,真正能让人读下去的作品少之又少,傅蛰的作品很安静,适合人去慢慢地读下去。
后来又一天在《新诗典》上看到傅蛰的诗登了上去,连忙兴冲冲地去博客发小纸条告诉他,看到一位自己喜欢的诗人在《新诗典》上被推荐,真的比自己被推荐还要高兴。
翻开傅蛰的博客, 随便哪一首诗歌拿出来都是让人喜欢的。
《斗室春城四节》
小睿坐在瓷砖地面上玩游戏卡,
进攻,退守;退守,进攻;御火族、独角兽,他陷于一个人的战场,不知
人世之纷争,
鱼游,绿绽,花开,物竞华发,刀剑惹上枝头,一屋之
斗室,犹如春城,
星期天,我有衣食之忧,睏顿于沙发,
春意迟迟啊,春光有多明媚,就有多让人心惊。
小睿是傅蛰十岁的儿子,诗也写的很有味道,下面这首《风》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十岁的孩子的笔触。
风悄悄地来,
又悄悄地去,
我朝风吹去的那个方向看,
没有看到风,
只是看到风吹得草叶
低了一点点。
人世的纷争被拘留在屋子之外,蜷缩在游戏卡之中,春天来了,只是有点迟,困顿的双眼看不清人间的纷争,只在最后轻描淡写的一句,就让人心惊。南北朝时,梁朝有个叫钟峻的人。他写了一部评论诗歌的著作,名为《诗品》。在书中他写道:“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傅蛰做到了,诗歌的起承转合在这首诗里也表现的很好。
2、
一盒火柴遇到另一盒火柴,
一盒里的火柴与另一盒里的火柴,偎在墙角下,撞身取暖,晒太阳,
一根火柴哭了。一整盒火柴
都哭了,以火的方式。
世界,我的白蜡烛丢了,我的纸房子烧了。
世界和个体的对立和冲突是每个人都绕不开的,作者自化为火柴,在这个世界上去寻找另一个自己,诗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是无尽的,“一根火柴哭了。一整盒火柴哭了。都哭了,以火的方式。”没有找到温暖,或者找到了温暖却不是自己想要的,世界这么大,我想要的在哪里?世界这么大,我该何去何从?对于火柴来说,纸房子就是它的世界,对于诗人呢?这是一个值得每个人深思的问题。
3、
梅花开得最早。我见过它积雪下
冰清玉洁的样子,
我未见过它凋谢。等再次想起,瘦枝条已穿上了绿箩衣,仿佛一个男妖。
众妖都绿着,
世界,请不要再哭泣,你一露嗓,便暴露了身体的全部秘密。
诗歌写了一段时间,也看了一些诗歌,但是能写出新意的很少,傅蛰总是能给人惊喜。梅花化作男妖,穿着绿衣服,世界的嗓音暴露的是身体的秘密。记得小时候在冬天快完的时候会和一些小朋友上山折梅花,花映着雪,好看极了。倒是没有看过梅花凋谢的样子,现在读来傅蛰的诗,倍感亲切。
4、
羊头挂在羊身上,羊身挂在
钩子上,
钩子挂在树杈上。
是四月,阳光明媚,膻味浓烈,他光着膀子,一身膘子白花花,
待片下一块肥羊肉,习惯性地
将刀噗嗤垛在案板上
震落一案槐花。
我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思维能让作者的目光从油腻的羊肉摊位上转向树上的槐花,有的人为了肉体活着,有的人为了精神活着,只有精神上得不到满足的人才能在羊肉之外看到一案的槐花。羊肉是美味,自古以来,羊大为美,美味之外是否还应有别的东西?
傅蛰近期的作品也有很多,试评论以下具有特色的三首作为结尾。
◎这顿饭——
这顿饭真过瘾呵,
这顿饭,啃的是猪大骨头。
家国无事,酌酒三杯。我们啃肉、敲骨吸髓、喝骨头汤。
完事,就把骨头
倒进小火炉,许还能烧开一壶水。
完事,总要吃点干粮吧。就用筷子叉着,在正红的炉火上
烤馒头。馒头烤得黄澄澄。
炭火上的骨头已经烧成发白的灰了,
像极了人的骨灰。
◎今日阳光暖暖
灌香肠的人,
把一挂黑乎乎的香肠,
挂在枝丫光秃的
女贞子树间。猪肉绞成了泥,继续往猪的
肠衣里填。
一小女孩十七八,拿一个鸡蛋的蛋清
往小脸上敷。
一老太太神秘地对我妻子说:“别告你大叔,今儿吃的水饺里,
包的是女人的胎盘,
“全剁成末了,大补。”
哦,老人家,原谅我,我都快吐了。
我脾胃虚寒。
我倒是挺羡慕那只鸡的,它来来回回,啄食地上
一个碎了的
鸡蛋壳,踱着方步。
◎一条鱼吃得只剩下骨头
你又挑下一块
鱼的肩胛骨,说这是最好的项坠。
你又拆下一根
鱼肋骨,剔着牙缝里的鱼肉,说这是最好的牙签。
你又用筷子
把鱼架子“正”过来,喊着:“再去炖个
鱼汤,多放点醋。”
你又抛了一些,这条鱼被杀时掏出的
鱼内脏,给鱼缸里的鱼,
说这是最好的鱼食。
你看到一条鱼一摆尾游过来,身子猛地一激泠,
它吞下一块破碎的鱼肝,
一点犹豫都没有。
这就是傅蛰的另外一面,一种类似于余华的先锋性写作,在这些诗里你看不到一点温度和人性,只有黑暗和血腥。可这就是傅蛰,他的诗歌里既有阳性的一面也有阴性的一面。从馒头想到骨灰,到同类之间的互相吞噬,再到自我的毁灭,这正是傅蛰要展示给我们的。我不知道这些预示着什么,作为一个诗人的傅蛰能够看到这些并写出来真是让人拍案叫绝。
宇宙中冥冥注定,有一些人是要出来把一些普通大众看不到的东西揭示给他们看,就像陈忠实在《白鹿原》里说的一样,凡人与圣人的差别就在眼前的那一张纸,凡人投胎转世都带着前世死去时蒙在脸上的蒙脸纸,只有圣人是被天神揭去了那张纸投胎的。凡人永远也看不透眼前一步的世事,而圣人对纷纭的世事洞若观火。凡人只有在圣人揭开蒙脸纸点化时才恍悟一回,之后那纸又浑全了又变得黑瞎糊涂了。毫无疑问,傅蛰就是这样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