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语言的划痕
——兼论多多《在英格兰》
《在英格兰》
文/多多
当教堂的尖顶与城市的烟囱沉下地平线后
英格兰的天空,比情人的低语声还要阴暗
两个盲人手风琴演奏者,垂首走过
没有农夫,便不会有晚祷
没有墓碑,便不会有朗诵者
两行新栽的苹果树,刺痛我的心
是我的翅膀使我出名,是英格兰
使我到达我被失去的地点
记忆,但不再留下犁沟
耻辱,那是我的地址
整个英格兰,没有一个女人不会亲嘴
整个英格兰,容不下我的骄傲
从指甲缝中隐藏的泥土,我
认出我的祖国——母亲
已被打进一个小包裹,远远寄走……
1989-1990 直陈式写作是否等同于直白?这是最容易引起误解的地方。更深一层来说,即在直陈式写作理念之下,诗歌何以成其为诗歌?而非日常所讲的大白话?这必须予以澄清。与通常的看法相反,直陈式写作与直白是水火不相容的,直陈式写作天然具有免疫能力来对抗直白。我们不妨从直陈式写作的发生机制来谈这个问题。我们知道,直陈式写作主张“以言行事”,“说”即是“做”,而这个“做”的对象限定为整体的人,或者说“不是人的人”,这有点类似于与“上帝”通话”。即我的“做”只是一个意象,这个意象,我并不求落到实处。我的言说,是纯粹的言说,是“不说的说”。在这里,诗歌与实用性文本划开了界限,同时也存在转换的通道——当实用性文本不再被我们当作实用性文本来看——是否可以说,诗意的产生,在于我们投射什么样的目光。那么,在什么情况下,我们的言说是“不说而说”呢,在什么情况下,这种“不说而说”的欲望将我们擒住呢?——在我们无所适从的时候,我们面对着生命中的悖谬,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们拥有某种心情,无法道清,无法说明。就像我们通常所见的那样,我们总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求助于“神”。如果我们的言说是直白的,诗歌的催化剂不会产生作用。这就是说,为什么直陈式写作对直白具有天然的免疫力。一股“不说而说”的欲望裹挟着我,这才是纯粹的“真诚”。这是一种没有任何指向性的“真诚”,面对的只有“空”。“不说而说”,多么激动人心,在这里,说的内容退居幕后,我说了就好像什么也没有说一样,但我又确实说了。意义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我想告诉你的不是我想说的内容,而是想告诉你我说话的方式和态度——在人群里,我冲你嫣然一笑,你心领神会。甚至,这个你,也是空无,任何确指在这里,都落了空。我说了,但又什么又没有说,但“时间”确然发生了,语言在空气中留下了划痕,这才是事实的全部真相。越是高超的诗歌写作者,他语言背后的表情就越是丰富。内容,只是我的一张面具,当你执着于此,你并没有向“不是人的人”迈进哪怕多么微小的一步,你不是一个超越了的读者。你的眼光停留在我的面具之上,你越是执着于此,你对我越是了解甚少。拿多多的《在英格兰》来说,如果我想告诉你的只是说我穿过英格兰的街道往我的故乡——祖国寄一个包裹,想起了我因“出名”而导致的流亡,想起我的耻辱,在这种耻辱中我仍怀念我的祖国,这将是多么无趣。实际上,诗人要表达的,或者在那一瞬间凭“直觉”的能力而感受到的东西并非仅限于此,而是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我仍然说,说了也白说的东西,比如“没有农夫,便不会有晚祷/没有墓碑,便不会有朗诵者”,这不都是废话吗?农夫的缺失并不代表晚祷的消亡,墓碑和朗诵者也并无实在的联系,我说了,但实在是什么也没有说,我的说,太奇怪了,不象是人类的语言。这才是诗歌的真义,也即直陈式写作的真义。我提醒你关注的是我说过之后,语言在空气中留下的划痕,那就是“没有……便没有”这个句式后面的表情,那才是我心情的真实表达——我无法逃脱这种宿命感,我“命中注定”,“没有我,便没有我”。我不是想告诉你我流亡的状态,而是我流亡这个词语在我身上流过的痕迹,我陷入了两极的悖谬之中,一种没有消失了,它的影子仍然在那里,我无法脱逃,“没有故土,便不会有他乡”。诗中还有一句亦可以引起我们的重视:“整个英格兰,没有一个女人不会亲嘴”,这同样是一句“不说而说”,是人都会亲嘴,何况女人?我说出这句,目的不在于我说的内容,内容在这里全然失去了意义,只留下我说话的方式和姿态。这让我想起自己的一句诗:“冬至而后是春分/礼拜一而后是礼拜二”,这全然是一个废话,不言自明的东西,但我要表达的并非这个内容,而是随着我说话方式带来的时间的流逝和重复感,我的喜悦、寒冷,只不过是时间的幻象——我已无立身之地。
附:
《小令》
苦茶
昨晚预告小雨,今晨无事早起,一窗雪洋洋洒洒。
喜悦,来自于僵硬躯体下的微微偏离。寒冷,信仍在途中。
零星几只不听话的黑鸟闯进来,几点,又是几点。
行人渐多,超市后面,钢筋混凝土下面劳作的厂房,冬至而后是春分
礼拜一而后是礼拜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