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启代:杂色黄昏里的沉思者
孙基林
《杂色黄昏》,这无疑是一种隐喻。在这灰色的、红色的、橘黄色的、玫瑰色的······多种色彩纷然杂陈的黄昏里,在这天与地浑融交合的,遥迢旷茫的地平线上,在这辉煌的世纪的边缘,诗人彳亍着,开始了他的智者的漫步、他的沉思以及他的吟诵、他的祈祷、他的微笑和呼唤······
“我赤裸裸而来/必将如那来样归去/我只求在这来与去之间/痛苦地微笑——《一无所有》”索循着这诗集的引言,我们走向他的话语的深处,便会发现:诗人的全部艺术的生长基础便是人的现世生存之野。我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诗人似乎有意识地避开了这一永恒的司芬克司之谜,而将生命与艺术定位在这来与去的过程之中。我来于“虚无”,必将归于“虚无”。我的存在价值便在这来与去之间,生存便是如此的一杯美酒供人们畅饮,面对这杯美酒,诗人只求痛快地“微笑”。这“微笑”,蕴含着某种里尔克式的智慧之核,它绝非仅仅实指一种生理层面上的单义状态,它象征着一种自由洒脱的艺术精神,一种无拘无碍的个性品格,一种面对一切的生存姿态······如果说,面对“过去”,存在着或记忆或遗忘两种对待态度的话,那么,我宁愿相信马启代是属于后者的。因为,只有如此,才能弃绝“过去”的凭附而呈现“赤裸裸”的生命形态,才能在“空白”之上创造“大有”的艺术,一如一张白纸能写最美最新的图画一样。而这种呈现和创造的终极状态又复归于“赤裸裸”的一片“虚无”之中,只是人生与艺术的最高境界,或许“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就是诗人马启代的人生与艺术的向往之途吧。
但是生命毕竟是世代绵延的血脉之流,当然抛却与历史的关联自然是不可能的。然在诗人看来,恰是这种不可能却蕴育着某个可能的栔机,并且热烈地向往和执着于此。至少他相信着达尔文式的生物进化思想和马克思的量变质变过程。第一辑《爬过狼谷》里的诗,便形象地演示着此种理念。辑中既有充满着原始意味的对过往年代的回溯、审视,又有对反叛者的歌吟、人的必然站立的祈祷、呼唤······你看,先人们面对某种偶像时的膜拜情结,足以使整个民族匍匐在地。“在你投下的黑暗里/回声如潮/远方乌鸦般而至的百姓/闻讯膜拜成一道石墙”(《太阳》);“你对仰视你的眼睛放射光芒/让他们在你的笼罩下生死”(《考白》)。在如此的文化氛围中,那些作为叛逆者的“英雄”,“故而只能作为罪人/风化成一种历史的圭臬”(《贪》)。几千年来,人们只能承继着一种“以沉默的方式忍受寂寞/又以沉默的方式对抗风暴”(《礁》)的生存方式。然而,无论历史怎样凝固为一幅寂寞的风景,总会有狼,选择嗥叫,“与整个空间作对”,“一切美好的都不会停止歌唱/一切深刻的灵魂都不会风化”(《祭》),被“风化”和“剥蚀”的只能是某种“老去的阳光”,“徒然成泥”的图腾,或岁月中漂浮的父辈的墓碑。正如此辑题记中所写,“墓碑从岁月之河漂来/风雨剥蚀着无数父亲的名字”(《关于父亲的神话》),在这种剥蚀之种,一个新的人类,必定会轰然诞生,正如诗人所怀抱的一个永生的信念:“爬过狼谷”之后,那个“双脚立起的瞬间/便是生之彼岸/便是低首合掌之时”。(《爬过狼谷》)在历史的压抑、禁锢中而生出的信仰和追求是如此执着、虔诚和坚定,不然,就不会如奔腾而至的“野马”,“终于嘶鸣终于狂奔猎猎战旗浩浩战鼓宣告毁天的时代已经到来”;不然,也不会如此“毫无畏惧题上自己的名字大大方方作一次无牵无挂的寻求”。(《寻求躁动的青春海》)
如果说第一辑的诗更多的是从文化视角切入认得理性思考,以此认同一个“大写的人”所具有的姿态和价值,还较多含有某种抽象性内容;那么,第二辑《爱的独白》所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有着诸般爱心、体验、欢乐、痛苦期待等心理特质的血肉之躯。仅仅与理性的层面上触及人的价值意义,毕竟还不能真正伸入到认得存在自身。只有将感觉的触须伸向个人的生命体验,才能真实地将一个存在着的人呈现给人们。无疑,第二辑是在第一辑基础上向着人的存在状态的进一步深入,它将人的思想、感情化入一片感性的存在之域。
爱,是人的一种本性,它融汇最深层的原欲和最美的人生理想为一体。因此,诗人在此所歌咏的爱,即可阐释为纯粹的两性之爱、朋友之爱,亦可将此引申为一种理想的人生境界。人类生存在这博大、纯真的自然世界之中,对自然的热爱,与自然的和谐,当然也应是爱的必有内容之一。诗人无疑是热爱自然的,他热爱一切客观存在着的自然物体,一如那颗熟透的苹果,诗人体验着它“被从一枝上摘下/移入另一个枝头的”生存过程,一种充满着灵悟的交感,使之成为他生命的某种形式:“自然感然人类/静默成为一种深度/任意身长四肢/便有熟透的悟性/依次蒂落”(《体验一颗苹果》);再如那温馨深远的秋意,它伸“长长的枝尖”,在我“冰凉的额际”,“刻下轻柔的呼吸”,这种“反复交往”的过程,表达着诗人与自然和谐如一的感应状态。当然诗人笔下所流曳出的缕缕爱心,更多的还是两性间的动人合弦。诗人在一种平缓而冷静的语调中,含蕴着浓烈的情爱之火;在一种动态的感觉显现中,闪露出深沉的理性之光。在这种爱的自白和描述中,有一种心理情结,几乎构成了诗人的某种情感原型,这就是对于爱的瞻望、期待心理,似乎一个人在爱的旅途中翘首等待着身影始终跃然于我的面前。“为望你我日长千丈/绿苔只能标记我固守得太久”(《望你》)“每夜于荒野我等你/渴望沐你清辉 且偷偷送你”(《约者》)“无论你何时到来/恋人呀 这树下都站着/银色的我”,(《银色树下》)“小鸟依然踏着弧线/把无言的等待唱给天空”,(《断桥》)“枝头挂霜了 挂着我/永不风化的/望眼”,(《等待》)无须多引我们足可烛望到诗人执着的“等待”心态,这一心态的存在基础便是希望。尽管等待是痛苦的,然痛苦使人希望光辉,正如诗人所写到的:“相思不会使人苍老/使人苍老的 唯绝望”,(《约者》)“为一种希望活着/再苦也非空虚的人生”,(《女神》)即使“几千年空作飞翔状”,犹如“等待戈多”般“希望迟迟不来”、然苦苦等待的执着却是可贵的。“希望”,这就是诗人赖以存在的生命之根,它既体现着人的生存意识和价值,又显现着一种为永恒而甘愿以生命自身相许的牺牲精神。此辑中的诗既热切、有冷静,既有温馨中的笑意,又有悲壮中的泪光,或凄切缠绵,或矿达大度,无论感性的描述,还是理性的表白,均纯然化出于诗人生命与灵魂的根部,是内在于诗人原型体验的一种艺术方式。
如果说《爬过狼谷》体现着作者对人的历史的反思,并把人视为历史文化演进中的存在之物;《爱的独白》将人还原为某种原型心理甚至生理的存在,并深入到个人生命的根部,显现出独特的情爱体味以及一种在期待中向往的永恒境界;那么《第三种感觉》便是个人在现世生存境况中的感性体验,以及自我失却后的痛惜、寻找和重塑。一种着眼于人的现世生存的意念更为确定,当然也不乏理想的色彩。无论怎样离不开历史的关联,无论怎样受着个性心理、意识的支配而倾向于一种理想的未来,但他终究不能完全超脱现实。人毕竟是个现实人,他的全部生命现实只能存在于现世生存之中。第三辑中的诗有着更为强烈的生存意识和现实忧患。无疑,诗人是不苟且与流俗的,这在此辑的题记中可以看出来:“周围是水/我便是那水中一座岛屿/因我这世界而有/一层一层的喧哗”,(《我果真就是一条鱼》)世俗是水,而诗人便是一座岛屿;与这世界顽强的搏击、对抗着。世俗的力量是强大的,无所不在的,它常常以某种手语或姿态,将人异化为符合世俗秩序的某种范式,使人失去独具的个性品格和血肉之躯。这是人的最为可怕的生存困境,对此,诗人有着深切的痛苦体验。他的许多诗象《体验高度》、《很多时候我是一颗树》、《我无法拒绝》等,皆客观而有理性地显现了这种自我蜕变的痛苦过程。“我就是那样一种东西/必须按照他人的意志/在任何不能生长枝条的部位/都伸展出婆娑的手臂/伸给每一个人/任他们舔食”。(《很多时候我就是一颗树》)这种泯灭自我创造的生存方式,自然是一种悲剧、一种宿命。马启代的可贵之处在于对这种命运悲剧和世俗现实的抗争,一如题记中所写到的那样。诗人或许受到了哲学家维特根什坦的启示,他也同样把语言的界限作为人与世界的界限,在诗中一再以“语言”的概念阐释和象征着什么。世俗社会的某种“手语”或“隐语”,总是将人异化为世俗秩序和传统世界的范式,而诗人对抗世俗的喧哗,寻找和重塑“自我”的方式便是倾听自己的“语言”。比如《那是我的语言》这样写道:“我的血液燃烧时我听到我的语言/我的语言正在远方呼唤我/为了使自己常听到自己的语言/我必须躲开喧哗/在宁静中任我的语言拥抱我”。一种语言便是一个特异的世界、一种姿态、一种秩序、一种独具的生命形式。
年轻的诗人执意开启着自己的诗的王国,他似乎要越过一片开阔地,在理性与感性、文化与生命间寻找一个极限、一种契合,将此二者无地间浑然于一体。在他的诗中,文化与理性,作为一种话语深度,决不是一种故作姿态的装饰,一种仅供图解的玄学意志,而是一种生命意味、一种感觉和话语形式,或者说是内在于诗人生命根部的感觉乃至于潜意识深层的本能。这与一些第三代诗人将文化与生命截然对立起来的诗学观念,显然是有所不同的。正是由于他的这种执着的诗学观念,才使他的诗呈现出另一种艺术风貌。读他的诗,我们不仅能真正体验到一种生命的感觉过程,而且也能享有一种体现理念和智慧时的终极快乐。他的每一个感觉或每一幅感性的风景,却似乎是一个文化或理性地感光片,烛照出一个辽远的深度世界。他似乎在担负着一种使命,将文化与生命的裂痕弥合起来,而化为一个不可分的整体。他的努力虽然不见的多么辉煌,但却是执着和独特的。
由此可以看出,马启代毕竟是马启代,他有自己的艺术品格、自己的刻意追求,并且执着地行走在个人的人生和艺术之途。但愿他的跋涉能留下坚实的脚印,一如这“杂色黄昏”里摇曳出的一抹虹彩,给人们带来些许的欣悦。
(原载1992年《东岳诗刊》第一期,总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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