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念的村庄（组诗）
◇ 王 冬
东河西营
我从一粒尘埃中爬出，出走时带着半条卑微的命
每当月光清亮，我用人造的水洗净身上的泥土
心灵便会失去安宁，空空无依
这是骨头里渗出的泥水吧——源头在遥远的村庄
那里有我的亲人。我看到：瓦工高过院墙
木匠高过房梁；果树高过手掌，麦子高过镰刀
待嫁的姑娘高过刚收工的新郎。我就是他们洞房后
被烛光招引的儿子，一出生就睡在土里，和庄稼一起成长
时光被泥土吸收，我知道了他们的名字：
祖父叫坡，祖母叫英；父亲叫新，母亲叫兰
还有一个远嫁的姑姑，叫玉
他们都喊我小儿或冬冬——我们都姓王
他们的身体灌满了铅一般的土，走不出巴掌大的地
我却要拖着泥泞的双脚，弯着腰背，走在离乡的路上
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会穿过重重阻碍回到这里
像华盛顿回到弗吉尼亚的葡萄架下
这是我的村庄，活着，我的身份证上写着：
王冬，男，汉族，山东省无棣县东河西营村45号
死了，我就和我的亲人埋在一起。坟墓边有大河流过
东峪南崖
是一碗手擀面和一个大馒头使我记住的这个村庄
村庄就像母亲一样，总在我饥饿到绝望的时候出现
不再挑三拣四，干粮和野菜是支撑我走下去的脊梁
处于饥寒和饱温的两端，我会重新审视土地：
乡村生于土地，乡亲生于乡村；乡村的土里种上麦子
麦子既是我的爹娘，也是我的姐妹和兄弟
乡间的毛驴和黄牛负重行走在夕阳涂染的小路
把熟了的麦子运回家。一边走，一边喘着粗气
如灶旁的风箱，如老去的曾祖母回到坐了数十年的炕上
麦垛把村庄堆成热闹的集市，这里不卖商品只演大戏
比比谁最有力气，把百十斤重的麦子扛回家里
还不大喘气——这就是我认识的乡亲，他们很容易欢喜
若是烦心，就到自家地里使劲干活，逼发一身汗
然后跳到河里，河里的水位就会上涨几尺
这个村子夹在山里，我还记得我见过的那些坟地
它们很小，也就只有一颗头颅的体积
我知道，他们是想省下些土地，多种麦子
可我分明看到工厂和城市正在朝这里一点点侵袭
不久……我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全身匍匐着
默念村庄的名字，把自己跪成一棵呓语的麦子
老翁陈
姑姑嫁到这个村庄，像鸟从一棵树飞到
另一棵树上。爹娘喊它老鸹陈，我觉得这更形象
风低语着吹过村子上空空的夜，不躁不狂
对抗着即将到来的恶劣天气
那夜，我瞪大眼睛，坐在装满光亮的船上
看到四周是汪洋般无尽的黑暗
一条只有去路没有归途的旅程啊，要走多远
才会停下脚步，等一等失落的灵魂
先是进来一群米尺，量走了房屋和田地
然后是一辆辆废铁，填埋了河流、挖走了果树
在奠基仪式的炮声中，一块块砖把我举到半空
我看到那个被碾死的乡亲，至今无人立碑
村庄啊，所有的村庄都是一座圆明园
是黑心的酒楼挤占了庶民的面包
我不哭泣。因为在她面前，我的惭愧多于悲伤
我瞪大眼睛，站在半空，看着从乡村运来的老树
发呆：一、二、三……九十八、九十九
一直数到第一百只乌鸦飞驰而过
孙家
我行走在他乡的路上，常会想起这个村庄
她是表哥的村庄，院落中盛放我们童年的交集
打开窗子，一眼就可以看到孙家
她分布在大树的各处，从根部延伸到枝梢
每一片叶子都记录儿时的影像，每一条小道
都从村庄朝我跑来，接我回到十五年前的月光里
我曾坐在池塘边垂钓天上的星星和村妇洗衣的倒影
河流弯曲，老人说那是为了哺育更多的心灵
让一切向善；多年后，我曾一度想
将生命托付于此，安顿我的灵魂。在孙家
我学会了如何区分麦子、棒子；鲤鱼、鲫鱼
这对我后来的成长就有重要意义
我再次回到故乡，没了连接东河西营和孙家的小河
多出来的院墙把枣林和麦田分割
有人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村庄
我却失去了反抗的能力，甚至是哑巴一般
看着冰冷的钉子钻进血做的木板
我不憎恨，除了自己，我的心中没有敌人
袁白杨
从县城到东河西营大约十五公里，分布着
八个村庄，名字的后面都带有“白杨”二字
像一棵棵树伫立在道路两旁。人是居住在树上的鸟
袁白杨在中间，那也是二姨夫出生、长大的村庄
九年前，没有老师背着黑板来到乡间
县城学校每年多交一千的借读费把我的翅膀折伤
那年的我不明白，为何年年考第一的我走不进教学楼
也许姥爷多年前的选择注定我要来到这里：
小学校围墙不高，圈住了十多个村庄的放牛娃
小教室有玻璃窗户，只进阳光、不入寒风，生起炉子
更暖和；小操场上有俩球篮，进过土块、纸团、布鞋
死麻雀，埋怨作业多的脏话，小男孩怯红的脸颊……
就是没进过充足气的篮球
其实这样也好，种庄稼的地哪能有塑胶的弹性
种庄稼的地没种成庄稼，小学校也没了
我再次经过这里，只有跟我一样赶路的汽车、黑烟
寻不到了小学校里的银杏、枣树和院墙外流淌的小河
读书声像是遥远的绝响，从心底传来，打疼我的呼吸
我一遍遍责问自己：小学校没有了
你为何还要去寻找那块黑板，和黑板上写的字
书院村
我再次来到这里，细雨蒙蒙，不见飞鸟
不见捣衣的女子；东流泉水依旧包围村庄
温度恒常，只是水葫芦长得疯狂
大有攻占村庄的势头，甚至想虏获我这外来人
我越发慌乱，着急中，发现一处下水道口
在泉水上游，更上面是一位农妇在洗碗
口水、争吵、污渍……和工业产品掺在一起
这一进一出，同样叫我感到不自在，更叫我
不自在的是那个收了我十块钱门票的管理员
他只管钱，不管祖上的脸面
他只管钱，不管儿孙吮吸的清泉和蓝天
想到去年，想到过去的几百年，于阁老在此
流连忘返。这里溪流唱晚，草木葱郁，鸟语花香
是读书人的天堂，一草一木写着尘嚣外的词章
苍天蒙尘，我越发不舒服，我朝天池山爬去
错乱的石块上可能还保留我走过的足迹
那个书生的影子也许就藏在某个略暗的石缝里
我们都一样，需要一处桃花源，安放
疲惫的灵魂和身体，并不是遗世独立
在山顶，我俯瞰古老的村庄，所有古老的
都在被破坏，被消失。我不敢再多看一眼
我只是缩小身躯，贴近岩石，回忆所有
美好的日子。然后变成一滴水，猛地朝山下奔去
小官庄
与一位农家少女陷入情网，在青草河边
度过夏夜，看村庄的街灯熄灭，叫来飞翔的灯笼
照着天长地久的梦，相拥入眠。这样的时光最好
乡村是唯一的真理，天堂就是由它们组成：
一条河穿过村庄，三分地是传宗接代的温床
十户人家血脉相连，所有的乡亲都是可信任的人
老来相伴的人走向夕阳，刚牵手的爱情披着晨光
都要微笑，都要珍惜，都想互相鼓励着
走过风雨。这样我就可以想象：百年之后
我们重又回到小官庄，她会学陈氏的蝴蝶
轻轻地把翅膀压低，说：“官人，请——”
我则把腰身压得更低，说：“娘子，先请——”
当我走远，我知道这一切不会发生
我们会被迫走入城市，为了几平米的栖息之地
耗尽年华；我们还会吵架，如果有一天
大打出手，我会先给自己一个巴掌
我们在土里扎了根的爱情，来到城市
会不会不伦不类；灯红酒绿和贫民窟
是一瘸一拐的双脚，站不稳的也许还有我
在路上听过的的山盟海誓
若是百年之后，我们仍然相识相知，再去
找寻那块滋养了爱情的土地。我会这样忧伤
那座高楼下曾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一棵大树
那片树荫下是我们相爱的地方
作者简介：
王冬，男，生于90年代初，山东无棣人。山东省聊城大学文学院学生，曾任九歌文学社社长。
诗歌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诗歌周刊》等刊物，曾获第二、三届全国高校征文优秀奖、山东省青春文学征文一等奖、第三十届樱花诗赛三等奖等。
通讯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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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7 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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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3-5-7 18: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