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霆锋|诗七首
深夜两点的挖掘机
从窗口望出去
是街道。已经很旧的柏油路面
匆匆通过各种车辆
卡车、油罐车、出租和吉普车
有高档的凯迪拉克但也有
砰砰作响的拖拉机
甚至也有毛驴拉车
街道两旁各式楼房
有的像个大佬那样
被钱装饰得挺括、锃亮,气焰逼人
有的则像卑贱的穷人那般面目寒碜
最低矮的那两排平房,是最简陋的红灯区
但都不挂红灯,而是一律散发着
小发廊的那种说不清楚颜色的暧昧灯光
每间店前都坐着几个来自外地的下等妓女
木无表情的脸上都涂着厚厚的粉
现在是午夜两点钟
人们都睡了。但老鼠和蝙蝠醒着
它们分别侵入了文件柜和一个妻子的梦
人们都睡了但酒鬼、妓女和诗人还醒着
妓女接待了那个糊涂酒鬼之后
收不到钱,就用酒瓶子砸破了他的脑袋
酒鬼哭着道歉,惭愧万分
妓女说,欠着吧,下次再不给就杀死你
这句话让酒鬼和诗人
——就是我——同样感动
现在是午夜两点钟
人们都睡了。但开挖掘机的师傅还醒着
他在对面开夜工,从地基下挖出
红色塑料桶、碎玻璃和一窝蝎子
挖出一座古代宫殿和一个看起来很寂寞的鬼魂
接着他挖出了一具新鲜的尸体
看上去很年轻,正在抽枝发芽
一出土他全身就开满了红色的罂粟花
一出土他的脸上就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雪山无限之白和乌鸦的秘密之黑
从窗口望出去
就看到雪山。望不到边际的茫茫白色中
有一点乌黑在飞动
那必定是一只乌鸦
是的,一只乌鸦足够了
在二十四座雪山无边无际的空虚之白中
它黑得结实,密不透风
当然也不会透光
它充满秘密的内心从来不为人知
只有黑暗得以与它分享
乌鸦的一生,就是从里到外
由始至终被黑暗染透的一生
它把黑暗穿在身上,锁在内脏里
并坚决不肯交出来
就算周围这二十四座大雪山
用它们茫无边际的白色一齐来对付它
乌鸦也绝对不会买账
不会因此变得白一些
二十四座雪山的白色几乎
就是无限之白,乌鸦小小的然而却是
结实的
黑暗
飞动
在其中,就像
缄默的
黑暗的
心脏跳动
二十四座大雪山共有的这颗黑色心脏
像一朵小小的、跳动的黑色火焰
被它们轻轻地、小心地抱在怀中
这个温馨的和解景象
不太可能是乌鸦的梦
那么难道是这二十四座大雪山在渴望着
拥有这颗染透黑暗的
小小的心?
街边训诫
夜里打开窗户的人
就会看到满大街鬼魂在跳舞
他们用磷火点亮每一盏路灯
他们热烈的歌舞彻夜不停
让所有已经睡着的人都梦见
熔岩般火热的生活的大海
这并不值得惊讶
白天已经被活人牢牢霸占了
若不给他们黑夜
那么你要让他们到哪里去呢
这样我们就得出了结论——
夜里看见那些
偶尔太晚回家的活人
在大街上礼貌地给鬼魂让路
不可惊讶
不可责备他
猫头鹰嘎嘎地笑过之后
就有人的灵魂从黑着灯的家里走出来
加入这盛大的死者行列
不可高声
也不可阻拦
黑猫和左轮
去年我隔着窗子
递给你的那首诗
你还没有看
那么就不要看了
去年你坐在黑猫旅店的窗子后面
你的黑猫坐在
你背后的床上
玩着一把黑色左轮手枪
我看见他的一只眼睛里
火光熊熊,焚烧着红玫瑰
和一具春天的尸体
另一只眼睛则慢慢向后
打开了飞满蝙蝠的夜空
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
我不喜欢蝙蝠
我也不喜欢黑猫
我一直都没有告诉过你
我那天看见了那只黑猫手枪连发
打中了将要被你梦见的每只蝙蝠
他的枪法着实很不错
去年我隔着窗子
递给你的那首诗
里面写的其实就是这件事
现在我告诉你了
被困在迷宫里的宗霆锋
这座迷宫里有很多窗子
有很多门,等着被你打开
你在里面到底呆了多久
你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
但你肯定就是那个总在把门打开的人
你之所以至今都没能走出来
是因为在这迷宫里还藏着另一座迷宫
而在那座匿名迷宫里
则藏着包含了它自身在内的两座迷宫
这无限的迷宫就这样
一直成倍地增长下去、包含下去
尽头是根本不存在的——停止也永不可能
你推开向内的门固然会走进去
就算你推开向外的门
结果也还是会走进去
现在我总算知道了
你注定是那个要不停推开迷宫之门的人
而我写这首诗之前
却并不知道自己会被困在里头
像你正在干的那样
我停下这首诗,回头打开了我的房门
我迈步走出去——
但是果然,我还是走进了这首诗里面
迷宫和月亮
想起月亮的时候
你想起了那个女子小巧浑圆的乳房
你不认识那女子
她张开纯白的翅膀,样子很像天使
你开始考虑,要在这无穷无尽
的迷宫中,寻找装有天堂的那一座
她伸展纯白的翅膀
公开了完美的裸体
轻柔的月光流淌在她秀美的肩胛两旁
在她浑圆柔美的乳房上
闪耀着另一种洁净的光
每一座迷宫里都有一片
被月亮勾勒出的桦树林
每一轮迷宫里的月亮都照耀着这位
正从桦树林中走出来、并还发着光
把一双纯白翅膀优美地轻拍的女子
你开始考虑,长翅膀的只有天使和鸟类
那么她必定是居住在哪座天堂中的天使
而那座天堂也必定——
是的,必定存在于这无限迷宫中的某处
但你没有考虑,也许是蓄意忘记了——
蝙蝠和魔鬼也都长着一双肉翅膀
它们却既不是鸟类,也不是天使
还有,它们都同样地憎恨着月亮
被你蓄意忘记的还有这个问题——
假如天堂也只存在于这座迷宫中
那么,就算找到它又能怎么样呢
永不停止的地下铁
搭地铁的时候
你就决定了
暂时忘记住在迷宫中的事情
你看看周围人的脸上
全都一派镇定
一派胜券在握的样子
就想起一座表情镇定的雪山
(而我则想起那只飞过雪山的乌鸦)
地铁一路蜿蜒向下
灯光越来越暗
慢慢地,看不清楚人脸
也看不见窗外的景色了
但所有人都很镇定
车里没人说话
偶尔有人咳嗽,也都很轻声
地铁一路蜿蜒向下
你忍住心中的不安那是因为
你知道地铁
无论开往何处,总在迷宫中
那么又何必问它
目的地在那里呢
地铁一路蜿蜒向下
你醒了睡,睡了醒
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车还没停
你和所有人一样
安静地坐着。而
地铁仍然一路蜿蜒
向下,向下,向下——
选自诗生活论坛http://www.poemlife.com/thread-230571-1-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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