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以外的台风
——读王小妮《徐敬亚睡了》
多多说“我所经历的一个时代的精英已被埋入历史” 。于是这位曾经在中国诗坛炸响一枚枚重磅炸弹的家伙,睡了;一位青年诗人念了一句诗“蚊子叮灭了月亮”,于是这位为诗歌而疯狂地生成一个个台风的家伙,睡了。徐敬亚说“诗人的处境往往被诗化”。于是这位曾经引发中国现代诗歌一次次井喷的家伙,睡了;他睡在2006年他的妻子的一首诗中——
《徐敬亚睡了》 诗/王小妮
在台风登陆前 徐敬亚这家伙睡着了。
现在徐变得比一匹布还安静 比一个少年还单纯。 那条睡成了人形的布袋 看起来装不了什么东西。
狂风四起的下午 棕榈拔着长发发怒 我到处奔跑关窗关门 天总是不情愿彻底垂下来。
徐真的睡了 疯子们湿淋淋撞门 找不到和他较力的对手。
一张普通木板 就轻松地托举起一个人。 我隔着雨看他在房中稳稳地腾云。
如果他一直睡着 南海上就不生成台风了。 如果他一直不睡 这世上的人该多么累。
最难弄的是人这件东西。 2006
王小妮的这首诗的写作背景读者可以不用知道。因为从诗的表层进行解读便已经给人以美学享受了。这首诗凝练、干净,所有的词句真的就像被清洗过一样。就像台湾大学奚密博士说的那样:“一首好诗里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没有一个字是浪费的。”。这首诗的诗场有如磁场,引而不发,在风暴中安详而冷静,充满了一位女性的体贴和贤良;这首诗的意象一动一静,睡着的人是静的,比一匹布还安静。发怒的台风是动的,动成了湿漉漉的疯子;该诗的语境一松一紧,松:轻松。睡着的人在稳稳地腾云,不用担心,那条人形布袋装不了什么东西。紧:他如果不睡,这个世上的人,可就难弄了! 诗中睡着的人是诗人,隔着雨看睡着的人的人是诗人,在诗外把台风读成诗的人应该也是诗人。诗人读诗,却是要读诗的表层以下的东西的: 这首诗写于2006年。2006年,徐敬亚先生开始主持《特区文学》“十大网络版主联席阅读”。同年11月在黄山第三代诗歌20周年纪念会上,获第三代诗人颁发的“终身成就奖”。在此之前(2005年)受聘为海南大学诗学中心教授。这个时期的诗人处于“稳稳地腾云”状态。他应该睁开眼了,应该为我们写诗了。但是,徐敬亚先生却很久没有写诗了。徐敬亚先生为什么不再写诗?为什么“现在徐变得比一匹布还安静/比一个少年还单纯。”这个问号在我的眼中却有30年这么大。 1983年,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发表。随后引发了一场针对这篇诗论乃至朦胧诗运动的大批判。《崛起的诗群》与《在新的崛起面前》(谢冕)以及《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孙绍振)被当时的批判者们统称为“三个崛起”。这是第一场台风。在这场台风中,王小妮“无法不被身边的恶行所震动——明晃晃的欺骗软刀、频频暗示的威胁幻影、白纸黑字上指鹿为马也从容、人性中的突然背弃与静观告密……这些她从来没经历过的冷酷概念,带着突然的失序闯入她的生存:她那先天的、如针尖上行走的感觉,足以使她在一瞬间推翻全部真理而进入荒谬。”(徐敬亚语) 1986年,随着第二代诗人的重新崛起,徐敬亚再次以诗论《圭臬之死》风扫诗坛。《圭臬之死》招致了更为猛烈的攻击,发表这篇诗论的《当代文艺思潮》因此停刊。一位领导人说,“那个写了《圭臬之死》的青年,就是我们的掘墓人嘛。这个掘墓人就是徐敬亚。”这是第二场台风。 基于台风的综合效应,1987年徐敬亚上班的报社被突然解散,王小妮同步遭到其供职单位的解聘。一场被媒体称为 “驱徐运动”的南海台风持续了刮了7个月之久。诗人最终被吹回了北国吉林。从此徐敬亚远离诗歌,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徐敬亚这家伙,就此睡了。因为“如果他一直不睡/这世上的人该多么累。”诗人累,诗人的爱人累,不敢与诗人称呼同志的人更累。 1988年,33岁的王小妮在《不认识的人就不想再认识了》的诗中写道:“到今天还不认识的人/就远远地敬着他/三十年中/我的敌人与朋友/都已经足够/从今以后/崇高的容器都空着/比如我荡来荡去的/后一半生命”。诗中的观念与本诗中“我到处奔跑关窗关门”是一脉相承的,并且这一承就承到了九十年代: “关紧四壁/世界在两小片玻璃之间自燃。/我预知四周最微小的风吹草动/……/我在这城里/无声地做着一个诗人。”《重新做一个诗人》(王小妮在1993-1996年) 徐敬亚睡了,只有他睡着了,那些“湿淋淋撞门的疯子们“才“找不到和他较力的对手。” 好在“天总是不情愿彻底垂下来。”天还在头上,布袋还在床上,床还在自己的屋子里,徐敬亚这家伙还在我们的诗派中。 写到这里,我很想感谢韩庆成先生。没有他的召示,我肯定会错过这次赏析机会。我是亲眼看着这一代诗人发展成长的诗歌爱好者。我当时也在写诗。我曾同时订阅着《诗刊》、《星星》和《鸭绿江》(当时月工资只有四、五十元钱)。今天读此诗,我的心仍会颤抖。 至于王小妮,我把她与舒婷、梅绍静等人并列。没有人能够超出他们了。 那个比一匹布还要安静的家伙说王小妮:“她把那些字,从天堂的辞典里,像沙场秋点兵那样轻柔地取出来,巧妙地抽出一丝丝纤细的光。她靠纺织那些光,额外地活着。她自造了帝王的高傲,用来默默地抵御着漆黑无比的庸碌和盲昧。” 是的。诗人的高傲就在于具有纺织光的能量,就在于可以在睡着之中让天总是不能彻底垂下来,就在于可以让南海以外的台风发疯。 那个睡成人形的布袋里现在只装着一段话:“ 她有一种本领:使用平静而平凡的词语,却把话说得极刁狠,极尖利,极多岔路!”她是“一个不会下任何棋打任何牌的女人,一个拒绝唱卡拉OK的女人,一个没有饰物没有化妆品的女人,一个连自行车也不会骑的女人,一个一生中从未去过理发店的女人” “在当代,没有一位女诗人经历过这种旁观般的精神炼狱,并反而用艺术深爱着它!”她“通过最清淡的口语,表达了当代中国人最优美、细微、最隐含着的诗意!” 诗人王小妮,在这首诗中把自己连同自己的丈夫一起表达到了南海以外,表达到了台风以外。 今天, 你如果继续向布袋发问:“你躺在里面在干些什么?” 布袋里会传出一个声音: 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