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之线条的自画像
——读张作梗的组诗《成长史》
宫白云
1
我相对喜欢读层次复杂、有奇崛的想象力、多维度多歧义的诗歌,张作梗的诗歌正好符合了我的阅读喜好。他的诗有一种本源性的生命情感和庞大的精神空间,在冷静从容的表象下,可以掀起心潮巨大的狂澜。读这样的诗,是一种全情的投入,它击中了你悬而未决的心思,包括那隐秘的心灵部分,或者可以说,他诗里的“我”就是你,都有着相同的心灵与尘世密码,于你常有刹那间接通灵魂的感觉,你甚至可以和他诗歌里的“我”共同地悲欣交集,心灵与心灵之间达成某种默契。如此的生命之诗,有着生命的体温与心灵的真实。
张作梗近期的一组诗《成长史》就能激发出如此的意味,仿如“非我之线条的自画像”,他总能在某个点上触动或打动于你,让你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心跳与经脉,如他的一首《穿过》:
穿过所有旧我,我到达此在。
而此在之我,也仅仅只在秒针上站了一瞬,
就灰烬般变成旧我。唉,时光像铁锭,沉落在心上;
我仿佛在一个圆圈上行走,
无数不在之我成为它的轨道。
我指点着落日,而晚霞如长矛穿过我,
已泼洒为我生命的背景。
我以非我之线条勾勒我的自画像,
而叠印在墙上的我的影子,已被黑夜砌进大地的深处。
世界看我犹如我看万物,如此光怪陆离;
仿佛在身体的另一边,
还有一个我捏着一个大钟表,在为我读秒,
无论前行、静止,迂回还是后退,
我都同样在向那个宿命之“点”逼近。
而我的身后,
一块一块“昨日”之砖已垒筑成一个空旷的庭院。
日月不再出没,星辰也不再在那儿筑巢。
一个圆圈,仿佛时间,
在那儿趋近无限的循环。
——《穿过》
一般情况下,我读诗先读开头的一两行,如果气息、氛围、语言、情绪一下子就有感觉,就会细致深入地读下去。当我刚接触张作梗的这首诗,读了一两行后,便难以割舍目光,一字字一行行读下去,紧紧地被他诗歌的“磁场”或者说“气场”吸住。这首诗不是对现实生活与心灵的简单呈现,而是向内向深处的挖掘,是人生与灵魂的诉求和疼痛还有复杂与内省以及对生命真相的认知与思索。岁月的无情直指生命的无奈,生有时限,而“穿过”带来了“此在”,但“此在”也仅仅只是一瞬,又成为“旧我”;人生不停地循环往复,什么是可以留下的?旧有的一切成为生命的衬托,而灵魂继续飘泊,“世界看我犹如我看万物”,从尘土中来还将归于尘土,生命就是无限的轮回,“一个圆圈,仿佛时间,/在那儿趋近无限的循环”。当一个人悟到了生命的所谓,也就悟到了生命的真相,他的诗写也就进入了生命的本质。
2
张作梗的诗具有自己独特的思维和传达方式,他诗歌中的想象力总是不同凡响与出其不意,超越于一般的艺术想象之上。他不是单纯地寻找一个物体之形,而是深入地去锤炼那些想象浮现在他心灵里的色彩、语言、含义,捕捉着在刹那间闪出的光芒,形成自己独立的审美,让他的诗不是物体的形象化呈现,而是无数奇崛想象力引起的幽深和丰富以及令人回味无穷的意绪和氛围。如他的《池塘》:“携带所有搁浅的浮力,我摸索着,/走进一口异乡陌生的池塘。它莫可预测的/深浅,仿佛一根液体的墨线,弹跳、/躲闪,迫压着我就要没顶的呼吸——/一只受惊的云朵,飞出池水;/塘面像秋风吹过内心,止不住一阵阵紧缩。”
诗人在用“池塘”来表现某种特殊的情感时,他的表达与想象都是独特的。他凭借“池塘”本身语义的锤炼去想象,去象征,并在想象与象征中把自己的情感沉淀进去,意味情味深远悠长,透着那么一种味道,这是最勾住心魂的东西。这样的诗写看起来容易,实际上艰难,它是一种高峰,而张作梗仿佛驾轻就熟。这在他的《启蒙书》里最有体现:
站在某个意念上,我往脑袋外纵身一跃,
常常,我会落在一个错误的认知上。
鸡不一样。当它从树枝上跳下,
因着风托起它的翅膀,
得以让它在空中,
能从容俯察大地——
它总是优雅地,落在它想落的地方。
我如果背向我走,肯定会遇见过去的自己。
然而,我总是把我当
人质——往一个方向押送。
我的心跳倘若是一个十字路口,
血液便是无数岔道。
有时,我的脑袋仿佛长在我的脚下;
每走一步,都好似被踩着一般,
嗡嗡地生疼。
我在我的呼吸中行走,走了四十几年。
我甚至多次从我身上远走高飞,
但每一次,我都被我自个绊倒。
(终有一天,我倒地后将永不能爬起。)
然而,错误将是我的垫脚石,
当它堆垒得足够高,
我就会像一只鸡那样,从上面飞身跳下,
因为有比肉身漫长得多的坠落,
我或许能找到想落的地方。
——《启蒙书》
诗人一开始就将自己超凡的想象置于“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语境之中,从而让“我”的“纵身一跃”具有一种强悍的内力,但却不会让“我”任由意念失控,“我”深知如何保持自我内心的冷静,因为并不是所有的奔赴都能抵达恰当的位置。“我的心跳倘若是一个十字路口,/血液便是无数岔道。”;而“错误将是我的垫脚石,/当它堆垒得足够高,/我就会像一只鸡那样,从上面飞身跳下,/因为有比肉身漫长得多的坠落,/我或许能找到想落的地方。”
“错误的认知”也许使“我”有可能重新获得正确的途径,如此的悖论其实也可视作自我向生命内部的迂回,而诗人自由的精神足以支撑起一个丰满的人生。另外,我发现诗人的想象力越是不可思议,其不可思议的效果越佳,这在他的诗《我曾打捞起……》中也有非常漂亮的呈现:“多年后,/我也将祭献出我的头盖骨——供奉在/大地的书橱上。而思想如此容易串味、蒸发;/我将剔除毛、皮和肉,/彻底地交出——/直到死亡不再来;/乌鸦,麇集在天空的坟坑。”(《我曾打捞起……》);此中的精髓之处在于“祭献”一词,它让这首诗产生了一种神喻的味道,“头盖骨”这个词仿佛很是随意,但它恰如灵光,闪现出生命的奥义。“乌鸦,麇集在天空的坟坑。”让想象力腾空飞了起来,它们是真正的、也许是唯一的死亡通灵者。说到底,诗人打捞起的并不是历史的“头盖骨”,他打捞的是个我的灵魂,是关于思想的思想,唯一自由的精神与存在。正如他的另一首诗《墓间行》中的一句:“生命之轮停止,/爱,仍在大地上驰行。”
3
在我反复阅读张作梗的诗中,我忽然感觉这是一个深藏慧根的诗人,在他的诗中,你看不到他的任何技巧,诗眼却随处可见。他的诗歌嗓音绝对是属于他个我的嗓音,但你却总能从他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你自己心理的情绪或情感与思维等……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像似有什么相通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活了起来,抓住了你。什么是真正的诗歌?我认为就是像张作梗这样的诗歌,能够让你真正的进入并扩展你的灵魂维度与精神向度,不由自主中就把你深深的裹挟住。如他这组诗中的《卑微之歌》:
我的身体如果是一堵岸,
即使变做一条狗,我也要从宿命之河爬上来。
受够了,那浊污的生活之水的腌渍,
受够了,那浮沉的存在之水的涤荡。
拖着满身的泥水,有时
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波峰浪谷间,
我几乎来不及挤兑出眼角的落日,
就被一个个陀螺似的漩涡吞没。——
唉,人心的深水区,金钱的暗礁,
浮世绘一般的闪烁河面……
甚至挣扎也不过是加速自我的沉沦,
甚至死,也仅仅只是切除了生的那一丁点浮力。
我厌倦了河湾那迷茫似的回旋;
一次又一次,我诅咒那跑进牙缝的沙、嵌入
指缝的泥、渗透眼缝的风……
我拍打着月亮的门环,把风暴之眼摁进涡流中。
那流动的,我用我的成长拦截,
而所有的静止,我又以河流般的生命,
使其流动,流淌,流逝。——
我在水中寻找,我复又在水中丢失殆尽……
受够了,那浮沉的存在之水的涤荡,
受够了,那浊污的生活之水的腌渍。
即使变做一条狗,我也要从宿命之河爬上来,
如果我的身体是一堵岸。
——《卑微之歌》
这首诗中的激愤和痛苦情绪一直让你挥之不去,特别那被反复发出的“受够了”的声音直抵现实的寒凉,你甚至可以感受到一种冷酷的颤栗,那种令人吃惊的紧摄感难以言状地抓着你,唤起你难言的伤痛和疲惫感。悲愤的气氛,尖锐的语调,紧迫的节奏有一种巨大的吸附力,将人心的不古,人性的叵测,社会的丑陋,现实的尔诈虚伪等不动声色地揭示出来。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诗人深知如何保持住自我内心中干净的东西,那抗拒,那挣扎,那悲愤流淌在一条叫宿命的河里,而诗人带着一颗敏感的心写下它们,有机地进入现实和存在的本身,“即使变做一条狗,我也要从宿命之河爬上来”,显示出不甘屈服与命运抗争到底的气势和勇气。也在不经意间,暴露出无意识的自我解救的渴望。这样的诗布满了内在的意蕴,它从各种角度,真实可信地提供出一个卑微的有所指向的人生,这样的人生虽然令人沮丧,但并不可怕,因为有勇敢的心去正视。事实上,正视正是一种不妥协,是一种本真的情结,也是绝不向命运低头的姿态,是对心灵的慰藉和安抚的有效途径。
4
张作梗的这组诗还有一个显著特征就是:他能将人生中的际遇与复杂纷繁的形而下命运转化成深邃明晰的形而上思考。在这个信仰失落的时代,如何确定自身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张作梗这组诗中的《永恒之歌》恰恰在这个度上,有独到的见解。“假如世界是一道门缝,/惟有我,能从那儿投送来自流星的信函。/我是美德的黄金分割线。/从人类所有消逝的嘴中,/我保存最初的歌和谣。”(《永恒之歌》)。这样的语调和措辞结构造就的气息,有一股拓展的力量,它饱含了一个诗人对世界的理想,闪现出某种精神的光辉。
他的诗歌还有一种可贵的自省,有足够多的岁月的沉淀,语言的机智和禅性的特质让他的诗有种通透和开启的品质。这从他的《耳山习禅》就有体现:“耳山的正午仿佛在调制一杯空无的鸡尾酒:/松果的滴落是一剂配方,/雪影是另外一剂,/一个打禅的人是第三剂。/正午的耳山。松果在落,/像时光悠闲的钟锤。/一个人用喉咙掖紧多年后还俗的一声咳嗽,/借一只松鼠飞掠之影,/在树枝中隐去。”首先是想象力的优雅与非凡,营造出悠远、深致、隽美、空灵与寂静,再者就是色彩、声音与心境的绝妙搭配,万物同在,万物等同视之,这是上苍安排的和谐世界。诗人极富创造力地把他们有效地融合一起,同时也暗示出诗人的一种美学追求,它超越了感官的限制,让想象的思维融入自身的气质。对于想象性思维的追求,使张作梗的诗更富于独特的个性与艺术魅力,他的诗本身就是诗人的情智,就像他的《成长史》:
想想吧,从寄存于母体内的一粒胚胎,
到成体,到吮吸羊水,及至分娩——
到一声惊破寰宇的啼哭;
尔后,长大,成人。这其间,
充满了怎样造物的神奇;显露了
多少来自于虚无之物而为灵魂供养的奇迹。
你摒弃体内的平均主义。
你为日益坠沉的仁爱之心苦恼,
——因为你总是找不到布施的对象。
甚至在身体的幼年,
你就对无翼而能在空中飞行的星星,
在求索的平台,支起了心灵的望远镜。
你熟知雨的乳名,水的脾性,
——虽说终不免它们会将你冲刷为一抔土;
你缴纳成长的赋税——向
嘀嘀嗒嗒行走在墙上的那人。尽管正是他,
押送着你去往流放暮年的途中。然而,
当体内积攒了足够多的远方,
你将如一条蛇,蜕下旧我之皮,
以万物做车辇和盘缠,去云游四方。——
——《成长史》
这是一首时间性的线性诗歌,以一个人的孕育、出生为线索,每一节都是直接性的呈现。我们首先看见过程,然后是背后的艰辛与思考,但是又没有某种具体的、完整的事件呈现,在熟悉的一切之外或之后,你几乎抓不住任何实际,但实际又无处不在,就像一个人本身的成长,似乎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就在那里,就在伸手触及的地方,甚至是呼吸之间。因此,与其说是成长史不如说是生命史。人生看起来错综复杂,其实无论怎样的百转千回,其根本都是万宗归一。从出生到老去发生的一个个场景,一段段爱恨情仇,“终不免它们会将你冲刷为一抔土”,让“嘀嘀嗒嗒”的岁月“押送着你去往流放暮年的途中”。张作梗写这些不是为了对人生进行喟叹,而是为了重塑另一个自我:“当体内积攒了足够多的远方,/你将如一条蛇,蜕下旧我之皮,/以万物做车辇和盘缠,去云游四方。——”生命的极致是灵魂的远游,成长演绎为生命之美,或者可以这样说,只有被生命之手触摸过的成长才耐人寻味。
“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在汉语诗歌的领域,相信张作梗必以他独特的诗歌占有他独特的位置!
2013-6-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