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树》
每株春天的树都是奇迹。
它们在冬天让我们看到了实质。它们落光了叶,将粗壮或纤细的身躯裸出来。露出各自的肌肤和伤疤。
它们仿佛被自己的绳索捆绑,接受拷打。稀薄的阳光下,一声不吭。它们守住了什么秘密?泛白的土地上,它们反背着手,放风。彼此相看,默然无语。
它们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
春天,数不清的嫩芽、绿叶、繁花,云朵般升起。它们换上了新衣,开始说话。在夜晚,它们用粳米的芽、星辰的绿叶、婚纱的繁花轻轻絮语。
也许这就是它们守卫的秘密?
每一株春天的树都可入画,描在白纸上,临风而立,清新妩媚。
每一株春天的树都可入药,熬在汤锅内,苦香袅袅,解毒镇痛。
一个春天的伐木人,沿着河流走来,手持利斧。斧头已经醒来。一整晌,他伏在树的粗大根部,像一只狂欢的黑鸟。
一株春天的树仍然守护着秘密。在利斧下,它们袒露白色木质。当它们带着嫩芽倒下,我们嗅到了弥散的苦涩气息。秘密已被它吞进肚内。暮色降临,大地上的树桩露着断茬,发出暗光。
------一些秘密我们永远无从知晓。
一个从冬天走到春天的人,他的皮肤看起来滋润了一些,个头看起来高了一些。
他站在黎明的旷野,看着从黑暗中显现的一株株绿树木。
仿佛刚从自己的一堆骨骼上站起来。
仿佛重新苏醒,面临巨大的幸福------
他也有这样宁静的时光,他也守住了这样无穷尽的大地的秘密!
《白杨》
门口站着两株白杨。
银白的枝条拢起。夏季的雷霆暴雨,浇不息熊熊的绿色火焰。
它们的树干高大,挺直。树皮裂开,睁开一只只眼睛。看着世界。看着我。
我时常将耳朵贴在树干上倾听。我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我相信
它的银白的皮肤下藏着辽阔的祖国
它的疆土上奔跑着无数列冒烟的火车
它的闷罐车厢坐满了黑色的人群
它的人群有虫类和兽类
患着各种的疾病
疟疾,癫痫,瘟疫
它的穷人领着最小的儿子
打着竹板唱着莲花落
肚子里找不到一粒米
它的夜晚漆黑
星空下老翁逾墙
老妪饮泣
它春天的泥土弹坑密布
开满了野花
我写完诗,坐在阳台上。月光照在树梢。风把树叶吹翻,露出白色的底面。
一条大河在树顶流淌。
白天,隔着树看过去,四百米外的经济适用房。院子里,黑亮的甲虫打开双翅,像要飞翔。三百米外的廉租房死了人。花圈堆成小山。中间的土路边,老人们聚在一起打牌。看不清国王和王后的面孔。对面的四合院铁门紧锁,拴着狮形藏獒。另一株更加高大的白杨,黑鸟窝下面,望风的人,点燃了一根烟。
就这样看着。有时,它们会从天空将墨水倒下来。淋我一身一脸。
有时候我会看到我的形状,像一枚回形针,向尘土屈膝。
秋天黄叶满地。斑斓落叶里埋着老虎的清凉尸体。
我最喜欢冬天。我将它们看得清清楚楚。白亮枝条上的伤疤,一点点凸显。我喜欢雪子敲击树皮,仿佛针灸。
春天,它们的枝条返青。绿色的血液慢慢化开,流淌,在皮肤下呼啸。
某一个夜晚,我梦到它们黑色的根部,埋着一罐碎银。我想找到埋藏银子的人。一个个脸庞晃动,虬髯吹拂,分不清眉眼和鼻子。也许他是一位强盗,早已潜逃出镜了吧。
他的儿子呢?当他在一场暮雪中返回故乡,他会叫出怎样的名字?如果客死异乡,他的墓碑怎样竖起?
我将孩子抱了又抱。站在它们中央。
《火车穿越你的城市》
此刻,我乘坐的火车,正穿越你居住的城市。
已是夜半,你想必睡了,和妻子一起沉入梦的河流里。身旁的小女,呼吸安静得如水底冒起的一串气泡。临睡前读过的书,搁在床头,像合拢了翅膀的灰鸟。你在上面记下的批注,也像偶尔落在羽翅的草籽,慢慢等着发芽吧。
你位于楼顶的家,像树梢风中的一个鸟巢。这是一个小小的城市。铁轨旁边的几株桃树,灰暗的家属楼,和外地没什么两样。我曾经在环绕小城的河堤上漫步,看孩子们手中升起的花花绿绿的风筝;在高低错落的矮建筑里看你骑着自行车穿行,上班,送女儿上学,买菜,带老人看病,去邮局寄稿子。你常常为微薄的工资叹息,为生计发愁,也为女儿的漂亮忧心忡忡。你的诗歌温暖得发苦。你的睡梦里可曾生出诗歌的细密根须?
车灯的光也许映亮了你的窗子。从玻璃上一闪而过。一匹缥缈的白马之影。也许你隐隐听到了一声汽笛,微微翻了个身,像河底的石头被水流冲动。你喜欢一个人沿着陈旧的铁轨慢慢向前走。你曾多少次将冒烟的火车写在纸上,将凄厉或温暖的汽笛,带入诗歌的韵脚。你写下的那些模糊或清晰的面孔,里面是否有我?
有人在小站下车。那些黑暗中走过的面容,在初春微凉的夜晚木芙蓉般绽放,可否惊醒了一只睡鸦?你是一只温暖的黑鸟吗?我的火车从你的城市穿过,也一定穿越了你春暖花开的梦境吧。紧贴玻璃的鼻尖,稍稍有点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