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11首
野川
◎我一动不动地睡了
夜晚漆黑。有人伸出手,又缩回
空气细微的波浪记录了它,又很快删除
漆黑真好,昙花想怎么开就怎么开
当然,她可能遇到斜伸的树枝
一只蚱蜢的腿,或者某个人的梦
她的香气会出现一些缺口,她可能会叫一声
吓退正在追赶耗子的猫。夜露是无辜的
从草尖上摔落,还没形成的圆润
和晶亮,改变了对世界的看法
我一动不动地睡了,像一块夜色
比其它的粗糙一些,有着消失一样的纹理
适合让走动的脚证明自己的存在
◎泥土的疼痛是黑暗的口粮
首先要去掉四周的山,它让风
喘着粗气,竭尽全力爬上去
累得只剩一幅骨架,把乱石的嶙峋
当作自己的坟墓。其次要去掉乡村和城市
它们对峙着、吞噬着,像两个亲兄弟
心怀鬼胎,明争暗斗。泥土的疼痛
是黑暗的口粮,积攒在时光深处
再次要去掉那些灰白色的雾
游离在天地之间,把事物们的脸蒙住
让记忆残缺,让未来模糊,让一群飞鸟
消失于漫长的枯坐。最后要去掉我
这世界身上的一块赘肉,从山脚爬到山顶
从乡村走到城市,发出的声音
中途折断,闪出的暗光沿路返回
瘦削的绿,被一只蜗牛啃着,越爬越慢
◎有的人在假睡
我知道很多人都在说梦话
我还知道说梦话的人里面,有的人在假睡
夜晚巨大,忙碌一天的人们
用梦话安慰自己,用梦话中的刀砍着黑暗的树桩
用梦话中的玫瑰献媚不爱自己的女人
用梦话中的钥匙打开正在衰老的身体
用梦话中的海市蜃楼自欺欺人……
清晨,他们会准时醒来
在看似新鲜的晨曦里,喝茶,聊天,下棋
彼此相安无事,偶尔感叹几声
——昨夜好安静,世界像一个死人
◎那些树枝如折断的骨头
时光的一次车祸,那些树枝
如折断的骨头。仿佛没有过程
结果怵目惊心。如昨天傍晚枯蔫的草
今天早上突然葱绿。岁月的峭崖上
那些树枝被死去的根和枯藤抓着
偶尔有一、两截掉下去,没有回音
年轮的火焰被囚禁,撕裂之痛
青苔一样绿着。风仔细翻了很久
最后失望地离开,一群蚂蚁忙碌一生
也没可用之物。灰尘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床
夜深人静,却被同一个恶梦惊醒
只有雨水是耐心的,她擦拭着树枝
每一个角落,包括前世、今生和后世
企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但阳光
总是一次次把树枝抢过来
似乎不想让什么大白于天下
◎与火焰烫伤皮肤一样鼓出的泡泡
我把自己吹成一个个泡泡
大的泡泡,小的泡泡,五颜六色的泡泡
鱼的泡泡,海的泡泡,和一个溺水的人
死前吐出的一样的泡泡,与火焰烫伤皮肤一样鼓出的泡泡
只存在几秒就破碎的泡泡……
我知道你们在看,面色阴沉,和诞生时迥然不同
我知道你们在想,这家伙为什么要把自己
吹成一个个泡泡,他的身体究竟吸进了多少吨肥皂
我知道你们在揣测,那么多肥皂
清运了多少污秽,那么多污秽又堆在何方
我知道你们在诅咒,这个可恶的家伙,用一个个泡泡
把你们悬挂起来,像时光穿旧的衣裳
在风中摇晃……我还知道很多,但我不吭声
我只想把自己吹成一个个泡泡
在黄昏,太阳还没完全落山的时候
◎只是上帝设置的一个圈套
其实你一直都在城市外面
高楼不是你的,汽车不是你的,挺着胸脯的美女
不是你的,声色犬马和灯红酒绿不是你的
是你的——
只有那削掉的半截手指,还在车床的转动中呜咽
只有那想吃石头的饥饿,还在法式西餐厅外面瘪着肚子
只有那可怜的卑贱,还浓痰一样凝结在斑马线上
被车轮碾压,又被一群装扮时尚的宠物狗践踏……
其实你一直都不了解城市
这肉体的万人坑,这灵魂的集中营
人们大鱼大肉,是在等死
人们香车美人,是在等死
人们花前月下,是在等死
人们醉生梦死,是在等死
人们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惺惺相惜、山盟海誓还是在等死
只是想你比我早死或者我比你早死……
其实根本就没有城市
它只是一种幻象,只是你为自己假想的一个敌人
只是上帝设置的一个圈套
让你钻进去,受折磨,受煎熬,受惩罚
让你偿还欠账
让你赎清罪孽
让你掐灭做人的念想
心甘情愿地化为尘土,不再生,也不再死
◎想到那把掉了镙丝的椅子
闲来没事,我是说手上的事
不是说心上的事,便想找点事
这是人的悲哀,也是人世的悲哀
于是,想到那把掉了镙丝的椅子,向下倾斜的椅子
一坐上去就吱吱乱叫的椅子,病入膏肓的椅子……
从屋角,找到一把生锈的钳子
翻箱倒柜,却找不到合适的镙丝钉
只好从七楼跑下,去五金店购买。第一次大了,穿不进去
第二次短了,拧不上丝帽;第三次恰到好处
我气喘吁吁,终于治好了椅子的病
现在,我坐在大病初愈的椅子上
突然有些难过,有些后悔。没了病椅子的遮掩
我看见了窗外倾斜的城市
听见了城市内部发出的令人心惊肉跳的吱吱声
但我挖空心思,也不能把城市那些折断的骨头接好
让城市安静下来,不再疼,不再呻吟
从此多事,我是说心上的事
不是说手上的事
◎人们放肆地打开身体
上涨的河水退去。今天下午
阳光明亮,清风浩荡,鸟鸣真实得像自己的声音
人们冲出家门,放风一样,抢占着时光
最好的位置。打开身体,这些陈旧的身体
受伤的身体、正在衰老的身体,笞痕如闪电
散发着霉味和疼痛,却有着一致的冲动和亢奋
不远处,一群乌鸦聚集,黑压压的
出奇安静。这个下午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他们之中,谁会离去?人们放肆地打开身体
让阳光尽情地晒,让清风尽情地吹
让鸟鸣尽情地滴落在皱褶之中,像大剂量的杜冷丁
只有我足不出户,耽于幻想和沉沦
把目光从远山的不确定中收回
把手从一个苹果的甜中收回,把脚
从一块钛合金的韧性中收回,把心灵
从巨大的黑洞中收回。我出奇安静
像那群黑压压的乌鸦。修剪好脚趾和手趾
把皮肤上的脓包挤出,我开始从身体里拔钉子
一颗又一颗。却突然感到恐惧,我的身体越来越少
钉子越来越多,像那些冲出家门的人
被时光串在一根长无尽头的铁棒上
被火一烤,就会熟透,就会香气四溢
◎我感到夜轻微摇晃了一下
月光探测着夜的深度
像鱼一样,吐着水泡。那些水泡是草
是庄稼,是树木,是正在上升的山脉
和天空。我的凝视和冥想
延迟了月光的行程。你们也一样
不知月光是否能够探测出夜的深浅
我顺风扔出的石头,划了一条弧线
夜轻微摇晃了一下
又迅速恢复它的安静和宽容
◎我的耳朵被莫名其妙的蓝塞着
天空蓝得可怕,像是染出来的
更可怕的是把天空染蓝的人没留下一丝痕迹
鸟不关心这些,它只知道飞
没日没夜地飞。它只把天空当成一块巨大的磨刀石
它想把自己从上面一点不剩地磨去
飞机也一样,飞机只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经常被大人们欺骗,善意的或者恶意的
它长大后才能分辨,可惜它永远也长不大
炊烟更不会关心这些,它只知道一门心思与风搏斗
它可以弯曲、再弯曲,但绝不能消失
绝不能把从火中盗取的轻盈,拱手让给
高高在上的云……一整个下午
我被天空的蓝泡着,幸福和痛苦伸手可及
但又不敢相信。这感觉怪怪的
像喉咙卡了一截鱼刺
又像春天的下颌长了一颗冬天的痣
看鸟飞过,看飞机爬升,看炊烟垂在天幕上
像一根根绞绳,很多事物吊在上面
向我告别,我的耳朵被莫名其妙的蓝塞着
竟然没听清楚一句话、一个词
◎它们争先恐后地围住我
时光有些沮丧。那个在病罐子里
泡了很久的老人,竟然奇迹般地爬了出来
弄湿整个早晨。我绕小树林跑了十圈
比昨天多了一圈。每跑一圈,我都会碰到那个老人
白色对襟,鹤发童颜,托着一只鸟笼缓行
鸟笼里跳来跳去的,不是八哥,不是画眉
而是一只乌鸦。我在不久前的梦中见过
只是略小一些。雾在我的跑动和老人的缓行中
慢慢消散,草青葱,树葳蕤,我记起了很多
早已遗忘的事情,它们争先恐后围住我
好像都在同一个医院做了整形手术
选自野川博客 网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3fc8bb0101d57w.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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