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语、意义及其它
——兼谈《对白云的赞美》
口语诗是对白话诗的回归
近来,一首“白云”诗搅动网络和诗坛,于是想对此谈一点粗浅的看法。 在谈“白云”诗之前,不能不先谈口语诗。谈口语诗之前,又不能不先谈白话诗。 中国的白话诗诞生于1917年2月的《新青年》上,作者是胡适。1920年,中国第一部白话诗集《尝试集》出版,作者也是胡适。有趣的是,胡适早期作品中,也有两首写到云的,不妨看一看。 第一首写于1925年,《也是微云》: 也是微云, 也是微云过后月光明。 只不见去年得游伴, 也没有当日的心情。
不愿勾起相思, 不敢出门看月。 偏偏月进窗来, 害我相思一夜。 第二首选自《尝试集》,写于1919年,《一颗遭劫的星》: 北京《国民公报》响应新思潮最早,遭忌也最深。今年十一月被封,主笔孙几伊君被捕。十二月四日判决,孙君定监禁十四个月的罪。我为这事做这诗。 热极了! 更没有一点风! 那又轻又细的马缨花须 动也不动一动!
好容易一颗大星出来; 我们知道夜凉将到了:—— 仍旧是热,仍旧没有风, 只是我们心里不烦躁了。
忽然一大块黑云 把那颗清凉光明的星围住; 那块云越积越大, 那颗星再也冲不出去!
乌云越积越大, 遮尽了一天的明霞; 一阵风来, 拳头大的雨点淋漓打下!
大雨过后, 满天的星都放光了。 那颗大星欢迎着他们, 大家齐说“世界更清凉了!” 这两首涉及“云”的诗,第一首写爱情,很单纯,很美。第二首是“干预现实”之作,表达了作者对“乌云”的谴责,对“清凉世界”的向往。这两首诗,很好地诠释了胡适的两大写作主张:一、“不作无病之呻吟”;二、“言之有物”。 一直到1949年,白话诗在其第一个30年里,虽然受西方现代主义影响,产生了不少流派,但基本没有脱离胡适的这两个主张,诗作也是基本能够看懂的。 1949年至1979年,在革命的背景下,白话诗的第二个30年基本上被“假大空”和“政治抒情”控制,诗歌成了政治的玩物和牺牲品。这个时期的诗歌,也被称为口号诗,它在思想性上已经病变,但语言仍是白话的,通俗易懂的。 1979年以后,随着改革开放和思想解放运动,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同时作用于新时期的白话诗,白话诗的嬗变从地下走上前台,并形成了诞生以来的最大变体——“朦胧诗”。在带给人们耳目一新的同时,朦胧诗中大量使用的意象、象征、隐喻等手法,第一次把白话诗带进晦涩地带,白话诗不再白话,诗歌流派大量兴起,这一方面带来了80年代的诗歌繁荣,一方面也为诗歌被大众(普通读者)遗弃种下了祸根。 整个80年代的诗歌是复杂的。首先,朦胧诗也不全是晦涩的。其次,第三代迅速崛起,既在延续朦胧诗,也在背叛朦胧诗。第三代形形色色的流派中,今天看来,《他们》诗派的影响无疑最大,其代表诗人韩东、于坚,在意义上,让诗歌走出了对伟大、崇高的刻意追求,而回到日常生活。在语言上,让诗歌放弃极端的意象、象征,以及由此造成的晦涩而重返白话,于是,白话诗的另一个变体——口语诗诞生。从能读懂的意义上说,口语诗是对白话诗的回归。
“白云”诗的历史渊源
早期的口语诗是什么样的?我们看一看韩东写于1982年的《山民》: 小时候,他问父亲 “山那边是什么” 父亲说“是山” “那边的那边呢” “山,还是山” 他不作声了,看着远处 山第一次使他这样疲倦 他想,这辈子是走不出这里的群山了 海是有的,但十分遥远 他只能活几十年 所以没有等他走到那里 就已死在半路上了 死在山中 他觉得应该带着老婆一起上路 老婆会给他生个儿子 到他死的时候 儿子就长大了 儿子也会有老婆 儿子也会有儿子 儿子的儿子也还会有儿子 他不再想了 儿子也使他很疲倦 他只是遗憾 他的祖先没有像他一样想过 不然,见到大海的该是他了 整诗完全是白话,通俗易懂,一直生活在封闭中的山民,到了“他”这一代,开始有了走出封闭、去看大海的梦想。胡适的“不作无病之呻吟”、“言之有物”的写作主张,在这首诗中继续得到体现。 1983年,韩东写了《有关大雁塔》,耐人寻味的是,作者后来把这首诗的第二节删掉了,而第二节恰恰写的是大雁塔也即作者的思考,原诗第一节(即后来的全诗),仅是直白的表象描述: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 为了爬上去 做一次英雄 也有的还来做第二次 或者更多 那些不得意的人们 那些发福的人们 统统爬上去 做一做英雄 然后下来 走进这条大街 转眼不见了 也有有种的往下跳 在台阶上开一朵红花 那就真的成了英雄—— 当代英雄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我们爬上去 看看四周的风景 然后再下来 到了1984年,韩东写下了《你见过大海》。比较一下不难看出,乌青那首《对白云的赞美》,明显留有对《你见过大海》的模仿痕迹。先看《对白云的赞美》: 天上的白云真白啊 真的,很白很白 非常白 非常非常十分白 极其白 贼白 简直白死了 啊—— 再看《你见过大海》: 你见过大海 你想像过 大海 你想像过大海 然后见到它 就是这样 你见过了大海 并想像过它 可你不是 一个水手 就是这样 你想像过大海 你见过大海 也许你还喜欢大海 顶多是这样 你见过大海 你也想像过大海 你不情愿 让海水给淹死 就是这样 人人都这样 一首不断重复“白”,一首不断重复“大海”;一首的白加了修饰变成真白、很白、非常白、十分白、极其白、贼白,以及白死了,一首的大海加了修饰变成见过大海、想象过大海、想象过也见过大海、喜欢大海、见过也想象过大海,以及海水给淹死。看上去都是啰嗦,重复,“废话连篇”,不同之处是,《对白云的赞美》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啰嗦、重复得更简单、更无意义。所以,韩东此次挺乌青,在情理之中。但韩东挺后不忘告诫:“但你说那是惟一的诗歌写法也是无知”,则表现了口语诗一代大师的明智。 在无意义这一点上,乌青与另一位饱受争议的女诗人赵丽华有着更直接、更亲近的渊源关系。准确地说,乌青的诗远未自成一体,他只是梨花体的一个继承者而已。赵丽华此次力挺乌青,也就不难理解了。 那么,怎样看待诗歌的反意义写作? 大的背景,是西方后现代主义对中国诗歌的影响。后现代鼻祖尼采贬低理性,否定人类固有的价值和意义。他的名言是“上帝死了!”“重估一切价值!”尼采的继承者、后现代其他代表人物如维特根斯坦、福柯也莫不如此。海德格尔对绝对真理提出非议,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笛卡尔、康德,都是其批判对象。德里达更激进,他认为传统文化精神的本质特征是预先设定世界存在终极价值和绝对真理,而解构哲学的任务在于从根本上对此予以否定。当传统的理性、真理、意义、价值都被否定以后,我们看到无意义的诗歌就已不足为奇。 小的背景,口语诗实际上代表了中国白话诗的后现代潮流,如果说80年代韩东等诗人的作品还只有局部影响的话,那么进入90年代,口语诗不断发展壮大,反崇高、反伟大、反传统、反理性、反意义成为一些诗歌文本的主流表现。下半身、垃圾派,正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应运而生。 2000年12月,原非非主义代表诗人杨黎提出“废话理论”,他在《2000年中国诗年选序》中说:“在整本‘年选’里,写得最好的、写得最多的、乃至基本上写的,都是废话。废话是‘年选’的标准,也是诗歌的标准。”此前,杨黎这套理论的核心是“诗歌就是言之无物”,后在诗人何小竹的启发下,将其改为更具冲击力的“诗歌就是废话”。 从胡适的“言之有物”,到杨黎的“言之无物”,从现代主义的意义写作,到后现代主义的无意义写作,是“废话诗”(准确地说是口水诗)产生的理论基础。
口水和晦涩是当今诗歌的两个极端
其实,接触一下诗歌文本我们可以看到,杨黎“废话理论”指导下产生的诗歌,很多并不是废话。相反,读后能轻松看到诗中的思考和表达的意义。先看一首废话派代表诗人面海的诗《女人真是让我头痛》: 女人真是让我头痛 有她在的时候 我越过越复杂 复杂得好像不想过了 而没有她的时候 又一天比一天简单 简单得简直过不下去 再看一首杨黎本人的,《和曲有源谈减肥》,是他作品中“废话”较多的一首,开头部分也应该影响了乌青的“白云”: 肥肉像肥肉,晃动在眼前 吃在口里的是肥肉 长在身上的也是肥肉 以及抱在怀里的还是肥肉 情人眼里出西施 肥肉爱好者大言不惭 视天下的快活生活皆为红烧 包括女人的大腿、臀部和乳房 世界在抖动,一地都是油 比油还要多的 是从油里面捞起的 脂肪肝,脂肪心,脂肪 而又朦胧的抒情诗 这使我想起10年前 一位美女对我说 只要你减肥 我就嫁给你 哦,10年已经好远 我现在瘦了 而且还在瘦 谁说后现代不能表达批判?这首诗中就有批判;谁说“言之无物”?诗的结尾7句让我看到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看到了一个男人的执着和辛酸。 通过具体文本不难看出,杨黎所说的“废话”,是一个相对于崇高、伟大的“大话”,相对于千篇一律的“空话”,相对于政治抒情的“假话”而言的一种话语,如果你按字面意义认为它是真正的废话,我认为是一种片面的理解。如果你真的认为废话也是诗歌,只能说明你的胆大和无知,我无法想象仅凭胆大妄为就能成为诗人。杨黎的“废话诗”,本质上就是口语诗,只不过前者表现的是“小人物”的个人感受,表现的是世俗生活的琐事,它对别人也许没有太大的意义,但对自己有着全部的意义,正是这些意义的累积,构成了社会底层的真相。而口语诗更包容,在个人意义之外,还表达普遍的意义,它不仅关注个人内心,它还关注现实、关注社会、关注其他“小人物”的命运。 什么是普遍意义,我在这里推荐一首不久前因抑郁症自杀的90后女诗人走饭的诗《妈妈》: 小学时我妈的要求是90分以上 初中时我妈的要求是70分以上 高中时我妈的要求是及格就好 现在我妈的要求是活着 提出这些要求对一些母亲很难 但我妈做到了 我妈真得很棒! 有一句话叫可怜天下父母心,天下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这就是普遍意义。走饭的母亲在走饭小的时候望女成凤,但女儿的抑郁症让她的期望值一步一步后退,退到最后只剩下“活着”这个最基本的、甚至已不能算要求的要求了。一位母亲的爱和痛,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的好诗标准很简单:能让读者看懂,能让读者感动。好口语诗的标准更简单,因为不存在看懂的问题,所以标准只有一个:打动人。走饭的很多诗打动了我。应该说,她的诗表面上看也像是废话,但与真废话不同的是,这些貌似废话的句子中,隐藏着一种内在的力量,你稍加用心,这种力量就喷涌而出,来触动你,进而感动你。诗歌有时候确实不需要技巧,但诗歌任何时候都需要诗意以及诗意带来的感染力。我相信,缺少感染力的,一定是无病呻吟的作品。而无病呻吟的作品,与一个病人流口水无异。 我们同时看到,朦胧诗后还有一个观点延续至今,就是认为诗歌是高端文学,不必要、也不可能被大众接受。诗歌只是服务于作者自己和极少数的读者,这个极少数可以少到只有几个人。甚至,它也不必服务作者自己,因为诗歌一旦写出,作者就“死了”。他们认为阅读诗歌,需要读者的经验,而作者有时候也未必明确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如果作者都不知道写什么,读者的经验又有何用呢),他们只是被语言牵引,被词语牵引,而不是被意义牵引。这个同样源于后现代主义的诗歌实践,产生了大量晦涩难懂的作品,与口水诗同时构成了当前诗歌的两个极端。一个是能看懂,却无意义;一个是看不懂,因此不知道意义。一个是极端地拓展了诗歌,造成什么文字都是诗;一个是极端地缩小了诗歌,让诗歌成为高高在上的皇族。 如果说晦涩诗还有其先锋性的探索意义的话,那么,口水诗则完全是对诗歌的亵渎。诗歌必须警惕毫无思想性、艺术性可言的口水诗的泛滥。 我们也要看到,不认同《对白云的赞美》,并非否定乌青,乌青也写过很多“有意义”的口语诗;不认同口水,并非否定口语,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诗歌概念。真正的口语写作,是对晦涩难懂的意象诗的一种反动,是对白话诗的一种回归,也是诗歌从小众走向大众的必然路径。网络的突飞猛进让口语诗有了最博大、迅捷的载体,使诗歌走向大众、重新获得读者成为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