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磊：解说者

白鸦

80后诗人展评（10）钱磊
钱磊（1985-），男，贵州盘县人。现居六盘水。


钱磊：解说者

◎ 白鸦


钱磊的诗，显然摆脱不掉西部诗人常见的精神胎记，比如皇天后土式的“地气之痒”，问道式的玄学情结。此外，他的很多诗冠以《××书》的标题，貌似要以自我去展开对话式的叙述。但这些，并非值得讨论的新东西，也不是钱磊诗歌的根本特征。钱磊的诗，总的来说是“解说之诗”，其独特之处，是以解说者的姿态推进诗歌叙述，并让文本体现以下阅读效果：

就形式而论，他的诗呈现了先于叙述而生成的图景，就像纪录片那样，带给读者“先有图景、后有解说”的艺术错觉。就内容而论，他的诗消解了先验的、形而上的、具有虚构色彩的自我，正如后现代解释学所揭示的那样，钱磊诗中的“自我”不是被发现的，不是去发现的，而是通过语言的叙述创造出来的。换句话说，他的诗拒绝了传统意义上先于叙述而存在的自我。


        呈现：先于叙述的图景

钱磊诗中的图景，包罗了平常而惊奇的世相、西部的地气、万物及其隐蔽的历史、爱情、故乡情结等等。这些图景有沉默的一面，也有活跃的一面，具有意识流特征。有意思的是，这些图景似乎不是随着诗人的叙述一幅幅呈现出来的，而是“先于叙述”就自然生成的。其叙述推进的过程，就像一个解说者对各种图景做出的内心旁白、反应或补充。比如组诗《地理猜想录》中的一首：

            《地理猜想录•车过发耳》
            ——致R

            此刻我更加坚定的认为，晴空之下的发耳
            树林和沟壑是我最亲近的同伴
            或者是活着的兄弟的身影。在湿润的季节
            山峦隐藏在雾气里，我的幻想终结，如同栅栏
            如果夜幕将至，我空洞的指尖就抓不住你
            孤灯如豆的思想。我保留着伸手的瞬间
            车窗外还有一些细胞与铁轨交谈
            往昔我们隔山与风的呼啸对话
            你总是谦逊的盛开花朵
            避开沉默的玫瑰及耕地归来的农夫

            春夏交接适宜繁殖，此刻我必定返乡
            一次次在你腹中清理田园荒芜的方言
            有些杂草黄了，却不见果实落下。
            有些关节疼了，却抗拒着死亡。
            有些黄历腐烂了，时间却给不了沉重的语言。
            你们嘲笑诗歌！你们热爱满山的桃花和旅行
            我有着成群的兄弟的孤独
            找不到穿越障碍的隧洞，一直未曾停下……

《车过发耳》，与其说是一首具有“地气之痒”的西部诗歌，不如说是一部地理纪录片的解说词。这显然是一篇关于“心灵地理”的解说词，诗中闪现着意识流一般的图景。由于诗人采取了内心旁白的、解说者的姿态，这些图景给人的感觉是沉默的、先于叙述就产生了的，带给读者“先有图景、后有解说”的艺术错觉。这种错觉的营造，可以看出诗人叙述探索的良苦用心。

不难看出，诗中的节奏、叙述气息以及陌生感的来源，均与诗人“解说者”的姿态有关。基于此，诗也呈现出词语的外延普遍过大、气息舒缓等特点，给人以朗读的效果和庄重感。这些未必一定是优点或缺点，作为特点，这都是诗人“解说者”的姿态决定的。

“解说”，是钱磊诗歌的关键特征。在很多冠以《××书》的作品中，比如《笑忘录，给薇安的情书》那样的书信体组诗，他的叙述依然是偏向解说者的姿态，而很少有对话者的姿态：

            《爱的告别式》

            你怎么能够放弃镜子的倒影？
            清晨我打开衣柜，一件旧衬衫
            把底色交给了昨天的人。我看到
            交错的格子，像一个人混乱的动作

            有时候我们会无故的去爱
            无故的想要飞跃障碍
            去幻想烟花，或者在一场雨里感动
            我自言自语的说：“我们需要别离
            打开身体，让小情绪进化成毒”

            回到碎片之中，如往常一样亲吻
            交织的气息，像一列缓慢的火车
            穿过湖水，折叠之间
            一些细小的纹路，不再平静
            你是局外某个挥手的人

这首《爱的告别式》是“情书”之一。可以看出，第一句“你怎么能够放弃镜子的倒影？”和最末一句“你是局外某个挥手的人”，诗人貌似要以一种对话的叙述方式展开，但事实上，这首尾两句之间所展开的，并非对话，而是旁白式的解说。再如另一组诗《秋天的精神病院》，其中有一首直接题为《对话》的诗，但其阅读效果却非对话，也是偏向于“解说”的。

        消解：先于叙述的自我

钱磊诗歌的解说式叙述，从内容上看，反映出诗人的一种姿态。究竟是什么姿态呢？即是对“形而上的、虚构的自我”的消解姿态。

一般来说，基于传统思维的诗，都很关注先验的自我与普遍的人性，诗人们往往以“人的本质探究”为荣，但在后现代思维中，自我不过是一个“角色”而已。吉亚尼•瓦提莫曾将自我比喻为“充其量是一座怀乡的雕像”；德里达认为，“人”仅仅是无限的语言游戏中的一个词；开普托在论述激进解释学时也说，我们不是“人”，我们是作为交往、作为一种文化和生物的交融形式的言语主体。

在解说式的叙述中，钱磊的诗，实现了对“形而上的、独立的自我”的消解，实现了对虚构的自我的抛弃。他诗中的自我，正如后现代解释学所揭示的那样，是在语言的叙述中创造出来的，并不是被发现的或去发现的。换言之，在诗的叙述之前，不存在一种起着决定性作用的自我。诗中的自我，存在于语言的叙述以及这种叙述的创造中。钱磊诗歌的解说式叙述，其作用或价值即在此。

例如组诗《哑剧简史》中的第四首，《副诗：虚构之旅》：

            我为舞台的高悬而忧愤
            穿过剧本，你认为错误是相对的
            只因生活的危险，使一切趋于完美
            这封面狭窄而油黑，仿佛是春天的大衣
            沾染了葬礼浑浊的气息。靠近死亡
            这是唯一值得冒险的事
            黑色可以篡改秘密，譬如铸铁燃烧
            淬炼出锋利的真相，这是唯一揪心地得失
            那么你所舶来的悼词，充满敌意
            将怎么满足颠倒了的万象
            不会再有喜讯如诗歌般让我沉默
            不如送我一程，顺着风

这首诗中写到的生死，不过是一场虚构之旅，诗人将这个旅程归结为“舞台的高悬”与“穿过剧本”。在这样虚构的旅程中，“自我”自然不是先验的、形而上的，而是当下的、无限可能的，用佛家的话说大约就是“缘起性空”的。

那么，诗中表现的“自我”在哪里呢？在“相对的错误、生活的危险、锋利的真相、篡改的秘密、舶来的悼词、颠倒的万象”等等这样的解说之中。即：诗人在叙述中创造出自我，从而消解了先于叙述而生成的自我，拒绝了传统意义上先于叙述而存在的自我。

其实，钱磊的组诗《哑剧简史》，全篇都在以解说者的姿态抵抗先验、虚构的自我。如：

            事物从来不以完整的词存在
            在化妆间，身影雷同
            每一种色彩都会面临被否定的命运
            ——《化妆间记事》

            次日来信，我所虚拟的角色
            被安置与幼时的木马为伴
            你离开舞台后，我和词语相互猜疑
            ——《独裁者遗像》

            你说：我是自己唯一抛弃的信徒
            现兼职为剧场修理枝蔓，身患暗疾
            ——《开场白或影子之诗》

            至此，屈从于黑夜为我化妆
            主角答非所问，对镜练习脱壳之计
            当然，演出无非是窃取一个词
            调解讥讽与赞美的平衡。不必惶恐
            这只是虚妄的狂欢，我们正在经历
            ——《羞耻录》

钱磊诗歌的解说式叙述，一如德里达所谓的“游戏”，有助于把诗歌文本推向无限性、不确定性和开放性。但要指出的是，解说式的叙述消解形而上的自我，并非让诗人退场，恰恰相反，是让诗人保留自己对事物的独立认识和心灵积淀，在后现代理念中，这叫保留“成见”（prejudice），其中道理，正如伽达默尔所说：“成见是理解的前提”。

如果套用伽达默尔的观点，可以说：在诗中，诗人的“成见”不仅无法消除，而且很合法、很必需，同时，叙述中会产生新的、建设性的成见。当新旧成见同时出现在诗中，“传统”便在诗中实现了过去、现在、未来三个向度的统一。

钱磊的“解说之诗”，已经触及伽达默尔揭示的奥秘：他一方面消解了形而上的、虚构的自我，同时保留了诗人自己的“成见”，并在叙述中产生了新的“成见”。但他是否自觉地意识到了这个作用？并在叙述探索中自觉地摆脱西部诗人固有的精神审美疲惫或曰地气之痒，从过去、现在、未来三个向度上去表现“传统”？那就看他的个人才能与造化了。

最后要说的是：钱磊的诗，仍需在两个方面继续着力：微观上，进一步提高语言的鲜活度；宏观上，谨防滑入知识分子写作泥潭。做好这两点，假以时日，他将有望基于“解说者”的叙述姿态形成自己独特的诗风。

            2013-07-25，北京

白鸦

钱磊作品：《地理猜想录》


1、在长安

时间过于敏锐，过早的将锋芒暴露在城池
在虚构的堡垒中，我们挂念一天中贴心的词语
比如：君王的奏折和事物的两面性，
它们主导着人群的禁忌
有时候，在春天陈述一件事的重要性，需要诸多的人
为你铺垫石子。浇水的人因地域不同而拒绝透露
下次花期。我们的诉说显得多余
在光阴里，所有的瑕疵都会变得平易近人
它们改变过去的交谈方式，就像涂抹错误的书写
我们假装包容，不再追究是谁挑起是非。
此刻，这些满怀谦卑的花朵
像是阳光下飞舞的虫子，享受这一刻单一的赞美

是谁过早的靠近时光？把秋天送到我们的视线之外
善于拷问的人失去辨证的口舌，
你说：是自己丢失了上朝的钥匙
未来的村庄将是一片海洋。丰收的麦田迫使我们靠近孤岛
在古老的训词里，迟迟不肯进入粮仓
时间本身正在萎缩，收回延伸的江山
丰腴的后宫点燃另一个朝代的烟火
诗人们在篝火里集合，却抵达不了娘娘的春天

2009-01-09


2、在洛阳

我在洛阳没有亲友。你的家信尚未寄出，
在强大的历史面前，护城河的水已放弃抵抗
困顿的人在冬天不愿提及战争，它把硕大的花朵
交给一位素未谋面的过客。我混迹在凯旋的军队里
为你说出他们的脆弱和肮脏，有些村庄在野火里
树立繁华的墓碑，甚至交出少女对未来的祈愿
但我切入不了这样的场景，它们排挤我的
异乡的泥土。

我在洛阳想念亲友
在失散的群山之中，遥望黔地的山，如山岗的乔木
从未被诗歌赞美过的孤独是静谧的夕阳
我们在虚造谁的背影？向更深的日光探询颂歌
洛阳辽阔的背景使我阵痛，使我停止思考生死
一些伟大的诗人把我纳入白桦林
其中的一棵。分界线如此刺眼，洛阳纸贵
空白的斑点是它们省略的战场上的尸骨
我无法呼吸这些被苍凉惯坏的气息
当你的信件抵达时，我一定会把自己置换，
和记录黔地某些史实的官吏赏花、喝酒
一块目睹时间凋零的砖坯，偶尔翻出早已荒芜的剧本
唱罢:“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2009-01-13


3、在老家的坟场

随后，这些明镜里的秋霜倒映出时间的悲苦
在枯草或藤蔓之间，老家的坟场走出了一个完整的
乡村版图。它和院落以及尸骨
把生活的真理遗传下来，之前的天灾和邻里间隙
仍在土里争执，但最终都归于了朴素的理想

我怀着尘世中缤纷的词语，来看望他们
我的未曾谋面的曾祖父、抽大烟的爷爷和自杀的二姑
去年的冥纸已被时间花光，盛满苍茫心事的瓷碗碎片
像是抗拒秋风的蛮横，一种力量促使他们
紧握住回忆的把柄，邀请我揭穿生活的狰狞。

或许他们的幸福时光
就是在雨季到来时让石头和蟋蟀与自己为邻
微小的生命气息也会打乱生长的节奏，屋檐漏雨
和不小心说错的话，在这狭小的世界
经历了饥荒、霍乱和爱情，而此时他们言和了
这是时间不能控制的，还有一些衰老的铭文
都将沉睡。

而我竟然熟悉这样的情景：在夕光中掌握这个家族
风水里繁杂的暗语。用迷恋死亡的语气
再次朗诵出殡的文字

2009-02-04


4、车过发耳
——致R

此刻我更加坚定的认为，晴空之下的发耳
树林和沟壑是我最亲近的同伴
或者是活着的兄弟的身影。在湿润的季节，
山峦隐藏在雾气里，我的幻想终结，如同栅栏
如果夜幕将至，我空洞的指尖就抓不住你
孤灯如豆的思想。我保留着伸手的瞬间
车窗外还有一些细胞与铁轨交谈
往昔我们隔山与风的呼啸对话
你总是谦逊的盛开花朵
避开沉默的玫瑰及耕地归来的农夫

春夏交接适宜繁殖，此刻我必定返乡
一次次在你腹中清理田园荒芜的方言
有些杂草黄了，却不见果实落下。
有些关节疼了，却抗拒着死亡。
有些黄历腐烂了，时间却给不了沉重的语言。
你们嘲笑诗歌！你们热爱满山的桃花和旅行
我有着成群的兄弟的孤独
找不到穿越障碍的隧洞，一直未曾停下……

2009-02-07

白鸦

钱磊作品：《哑剧简史》


1、化妆间记事

事物从来不以完整的词存在
在化妆间，身影雷同
每一种色彩都会面临被否定的命运
台词也无力洞见
我不能说出的是非太多
除了设定盲从的表情
诸多法则，皆不可应对怯场
或许每个人的孤独，都是豢养的猛兽
需要重复去训诫，增加或删减
困境仍未显露全身。如果是声浪涌来
我藏住体内的风，和替身一道回去


2、风信子或剪辑师

偷学技艺后，尤喜越岭翻山
以为迷途不过是手中的玩具
成长让我们如此相似，露水无语
那是初学者朴素的理想
经过田野，四下静寂
星空如同巨大的手，长满羽翼
我与你温习功课，喜忧全忘
当读到一夜华发，从破裂的茎秆中
绘出地图。我何曾如此黯然
向你谈起的爱情
是我模仿的，途中喧嚣的形体


3、独裁者遗像

次日来信，我所虚拟的角色
被安置与幼时的木马为伴
你离开舞台后，我和词语相互猜疑
它每剪掉一株枯枝
我便获得观众抛出的糖果
这似乎是我取悦于游戏
但还是最爱你的表演。信中说道：
你擅长——“仰落惊鸿与俯引渊鱼”
像游走于绚丽的俩姐妹房间
不过一支烟功夫，便从朽木
潜入竹林。你擅长的还有倒立
从溪水里钻取火源，这是时间的身影
归于自身，我尝到了奖赏的甜
羞于与你分享


4、副诗：虚构之旅

我为舞台的高悬而忧愤
穿过剧本，你认为错误是相对的
只因生活的危险，使一切趋于完美
这封面狭窄而油黑，仿佛是春天的大衣
沾染了葬礼浑浊的气息。靠近死亡
这是唯一值得冒险的事
黑色可以篡改秘密，譬如铸铁燃烧
淬炼出锋利的真相，这是唯一揪心地得失
那么你所舶来的悼词，充满敌意
将怎么满足颠倒了的万象
不会再有喜讯如诗歌般让我沉默
不如送我一程，顺着风


5、开场白或影子之诗

喷雾机卡住干冰，我们才得以小憩
观摩者依旧有序等候，只剩雾霭为减缓痛楚
按照灯光的意思，盗取了彼此的肉身
总是一个玩笑般的开始，让我们继续书写
你架起木梯，疏导出场秩序
仿佛是规则的缔造者，加速词语的种植
你也为丑角悲戚，将进而立之年
仅获得一次表演。新鲜的剧目相继盛开
如走进幻象中的松涛，山雨欲来
雷动的掌声叛乱般托起我轻盈的身体
你说：我是自己唯一抛弃的信徒
现兼职为剧场修理枝蔓，身患暗疾


6、羞耻录

不再对所见之物吝惜修辞
我指鹿为马，向邻座推销点睛之术
在漫长的夜里，掏出针尖
寻找哽住道具的肉刺。一切美好的
都会在生长中消逝，你教我缘木求鱼
“从倒彩里出发，于无言而终——
不再为获得什么而羞耻。”
至此，屈从于黑夜为我化妆
主角答非所问，对镜练习脱壳之计
当然，演出无非是窃取一个词
调解讥讽与赞美的平衡。不必惶恐
这只是虚妄的狂欢，我们正在经历

2013-03-13——3-25

白鸦

钱磊作品：《稻草人》


1

风吹过，繁星静寂。我独自一人
站在旷野，这难以言传的夜
仿佛掏空回忆的孩子在给未来写信
偶尔吹出的口哨，夹杂着大自然香味的声响
多余的词语，被宇宙流放，
江山无限辽阔，这暗处的物质抚摸着肌肤，
就溢出赞美。我想起昨夜的篝火
让你我相峙，其间我们放下过日常生活里的标本
谁主谁宾都被否定，听君一席，形神皆忘

2

我看到飞鸟停歇在你身旁
划出一道弧线，描述着内心的形体
被春风泄露的秘密，围绕着我
你阻止不了花开，逃不过拂面的雨
你与空旷为敌，被一道光刺穿眉心而亡
留下一副不完整的皮囊，你说是春天的信封
暗藏匕首，守夜人心有余悸
在巡逻的简史里记载失窃的谷物

3

你总是深夜来访，捎来节气里丰满的消息：
蟋蟀满怀理想，但惧于桃花开放的声音
一只青蛙改变肤色，隐居于荷叶之下
你说：“每一个晚上凡人都听到铁与血击打的声音”
还有某一夜，你从树梢走下
贴着地面寻找一条蛇的足迹
那些影子，总是在偷闲磨刀。

直至天微微发白，你沿路返还
露水打湿衣襟，和凉风而歌，微醉
一株低下头的植物，让你想起膨胀的气球
爆炸的碎片。那声音一点点的收拢
之后你患上癔症，挑逗麦芒发动战争
它们争锋相对，相互探寻彼此体内遗留的锈迹

4

有一次，我们一同经过一条河流
我看到你的追随者，头戴皇冠
打扮成我的模样。如果不是夜幕降临
我必定会分辨哪一个是不曾用词修饰过的
你说河流没有界限，除非语言消亡
这一次涉水，关于你的形象描述止于诗
我看到自己的倒影在波纹里呐喊，你缄默
任风一阵一阵的在星空下旋转
拒绝说出我们才华相近

2010-03-06——07

白鸦

钱磊作品：《钟表匠手札》

1

有些旋转不可抗拒

你缓慢的打开一本书，有关时间的描述

总会停顿下来，握着你的手

说出：“我们彼此依赖却又相互诋毁”

欲言又止的是，我擦亮你的指甲

绣上小小的花蕾，隐藏在皮肤之下的神经

被一点点的添加色彩，我幻想时针脱落

或是长满尖锐的锈迹。而你与矿物质相悖

忌讳锡有白色的外表，但无透明的心脏

你把它焊接在身体里时，就接触了人间的

快和慢，长与短，甚至如呼吸一样轻微疼痛

都会尾随一生

2

当我看到你点燃火，在一块钟表上刻着文字

就想起曾经自己躺在风里，如一个钟表匠焊接

某个年龄阶段的理想，包含色情的画册

让我嫉妒落花。我以为你会浮想

迷上它们亲密接触孕产的烟雾。

你跟着别人的步伐，爱上一组辩证的词语

那些短暂的清晨，我们携手找回

重叠在落叶上的影子。经过一条河流

我们都会小叙探究，谁最早涉足了这虚无的陷阱？

你告诉我是分针忘记自己的长度

一生向前追赶而忘了两次相同的经历

3

依据经验，退后一步我们就避开了深渊

却每一秒都要面临谎言，或者与微小的事物计较

你喜欢聆听他们繁衍的噪声，就像无数的轴承

转动自己脸庞发出的噪声。我们再次放大时空

走进一座空房子，企图埋葬身后的余音

有些坏掉的部件，如一个结痂

不合时宜的揭露肉体常用的句式。我放弃表达

放弃热爱，放弃即将暴动的唾沫，就是为了

后退一步，离开你的笼罩

4

你不再怀疑外圆的大小，当我们在夜晚安静下来

写着各自钟表的轨迹时，推开窗户，我看到

稀疏的树影竟容纳了许多的形状：

快的没有踪影，比如秒针，比如戛然而止的争吵

慢的满怀忐忑之心，比如你将时针、分针、秒针重合

又分别对它们授予威严，却又呵斥对方绕开了预留的螺孔。

一位旁观者说：“技艺如此低劣，

必将导致旅程越来越窄”

路过焊接之点，我们相互谈论

是谁在掐指之间，撕掉其中引领方向的一页

你说无需过度悲伤，

时间在我修理钟表之前早已死亡。

2010-05-10——12

白鸦

钱磊作品：《秋天的精神病院》

1、苹果落地

你对我说苹果落地了，一阵秋风

把它们送到低处。这是与引力无关的

属于自然固有的一种循环，当你指着远方

看到它们成群的飞翔，挂在枝头的另一个你

成为我的邻居。某一日，在后院的苹果树下

叫来年龄不一的伙伴，开始筑墙

依树而建，一只昆虫展开彩色的翅膀

帮我们运来泥土和气候。树欲静，你却

敲打着它们的根须，如来访者一般

谦和、恭敬，交给我大海一样深不可测的模型

你说按照此理，便可侵占枝头

在它们到来时窥视一切

包括苹果落地发出的声响

2、蘑菇之歌

再次说到蘑菇，我们仿佛同类

爱上阳光锋利的刀刃，你产生幻觉

撒下无数的细菌，在同一个世界

它们相互握手，偶尔出游山林

一只脱去外衣的蝉，抛出媚眼

阳光下有人写着谶语，说死亡不远

而人群不再听到雨水落下

只有我和你，用词语交换食物

在整个院落广为传颂

这一场胜利，把我们推向风暴之巅

你取下草帽之后，从衰老中看清自己

3、新娘

我总是向你说起这里的气候

四面环山，雾气如回忆

在黎明或黄昏升起。它拥有美丽的唇舌

侵蚀苹果和蘑菇，而时间的真相

虚构了你内心的秘密。我爱上诗歌

向你说出这座庭院的构建，无数个我

围绕你夜夜笙歌。织布机嗡嗡的响着

火炉上的水像我的心脏，被众多暴力之词摧毁

你说：“物质不灭，生活将会被替代

那么多的毒素，会成为谁的情人？”

接下来的日子我扮成一个小孩

加入它们的游戏，想你的时候我就地书写：

“娘子，我即将远游，众多词语已臣服

朝贡之物被时间奴役，悄然腐坏”

4、对话

不必去到山中，那头猛兽已经被驯服

我在一棵树桩下寻得去年的尸骨

挣扎的痕迹周围，一地凌乱的词语，无法辨别

哪一个适宜形容脸谱。我说出你的妄想之症：

夜晚的星空照耀着漆黑的胸口

你说那是上帝的孩子种植的蘑菇

把梦想当作一次繁衍，有人送来贺礼

王者已逝，他们只能在白纸上画出图像

我拿出骸骨安慰自己

卦象显示：一个时代即将交出多余的话语

我为你选择其中一段：

“我能预测你的幻象在下一次谈话时消失

随后你的精神恢复正常，离开这座庭院

进入人群制造的废墟……”

至于未来，时间发生病变，一块肌肤

如一道栅栏，在穿行的路上，

在视野最低处，在嘴唇下

而我不再说出你的名字

5、先知

除非有人把我叫醒，送至岸边

否则一天的时光落得比树叶还要轻快

我就会成为那个失忆的人

你向我说起邻居的故事

指出天空常持蓝色的把柄

当风很低的吹着，它不固定的影子

开始烧毁门窗的锈迹。有人打着手势

从另一端比划每个人都会是猎手

书信滋生了叛变之心，在发情期即将凋谢时

你在田野读经，用口语服下一剂信仰

田野有向日葵插上的路标

它们目睹了你在原地画圈，练习分身术

并向还乡之人发出捷报

6、手术刀

顺着梯子就可以通向花园

你察觉肢体在秋天下坠

如果不被指引，梯步重复的表情

会延伸至卧室。你为自己谋划撤退之计

螳螂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在招摇

它与黄雀私通暗语，蝉落入陷阱

一只蚂蚁鸣响急救的号角

这些景象被伫立在围墙上的松鼠

收进储备粮草的库房。次日我闲庭信步

在交谈中得知镜子破碎，一个不完整的我

唱着童谣，在秋千上荡漾了一个下午

有人告密，于墙角倾斜之处，一块刀片

正在切割自己的身体……

2010-06-17——23

白鸦

钱磊作品：《笑忘录，给薇安的情书》

1、爱的告别式

你怎么能够放弃镜子的倒影？

清晨我打开衣柜，一件旧衬衫

把底色交给了昨天的人。我看到

交错的格子，像一个人混乱的动作

有时候我们会无故的去爱

无故的想要飞跃障碍

去幻想烟花，或者在一场雨里感动

我自言自语的说：“我们需要别离

打开身体，让小情绪进化成毒”

回到碎片之中，如往常一样亲吻

交织的气息，像一列缓慢的火车

穿过湖水，折叠之间

一些细小的纹路，不再平静

你是局外某个挥手的人

2、薇安

薇安，我从你手中接过玫瑰

睁开眼，世界就是一座小屋

被阳光笼罩的植物，小心的生长

适合告别的季节，我们种下温暖的手

取名就叫薇安。但你比想象的还要舒缓

笨拙的抽出一片叶子，露珠欢快的私语

被刻为誓言。薇安，说到花期

我就联想到一匹失踪的马，它的孤独

摇摆着尾巴，像你暗递给我的问候

“你说我叫薇安，有一种刺

正朝我靠近，它自恃锋芒

却俗不可耐”

3、人间

剩下的旅程我独自走完

你在体内安置了一座宫殿

神的画像，被遗弃在荒郊

你问起人间的景象：一滴雨

如何落下？所有的蔬菜

是否彻底转化为人群的动力？

我走在路上，人间没有智者

只有不断的喧嚣和山川固有的嫌隙

我对薇安说：消耗也是一场战争

比替代还要残酷。你看到我消瘦的脸

就是风霜的杰作

某一次，我们即将接近天边

巨大的雕像如我的背影

挡住视线，不用杠杆

一次争吵就足够将其毁灭

4、乌鸦

接近傍晚，炊烟一如往常

发出聒噪的声响，夹带妩媚的语调

一个人拥有的世界大抵如此：

栖上枝头，所有的幻象就会展开

在另一面，容许一些小小的对立

薇安离开之后，我像巫师

善于利用某个词，比如“爱”

来诅咒树枝以下的形体

而我的高度比瞳孔还要矮小

后来幻象消失，我将“爱”虚拟为名词

——“爱情”！有人表示怀疑

却未直面陈情。虚假的问候

使猎人空手而回

我嘲笑他的自我安慰

并不丰盛的晚餐，让我谋划

此刻如何战胜孤芳自赏

5、自由

不再把旅途当作一次玩笑

你切割风景，在这伟岸的时代

庞大的名词像瘟疫，将人群愚弄

我从身体里抽出骨头

幻觉依然屹立在岸边，像诗人对某个敏感的词

承担所有的罪责。在万物沉寂之时

对你说出爱情：此生为爱

我将信物放在无人之境

那些荒芜了的栅栏，和一株迎春花

相互抚慰。圣人在远方

解说虚无之道，我看到你明镜般的心

在风中渐次缩小

6、味道

“我们烧自己的房子和身体，生起火来”*

你在书中还原故事：薇安穿过厨房

拿出珍藏多年的调剂，有些辛辣的气味

如同一块陈年伤疤长出的秘密

被烟机抽走。这是生活给我们配好的菜谱

一个人的理想总要在虚幻里爆炒

才能于青烟中熟透。早晨我看到薇安赤裸身体

穿过一道虚掩的门，洗净蔬菜

转而贴在胸口，仿佛遮掩一段爱情

但又渴望获得安慰。有时绕过餐桌

想起推卸剥洋葱的情景

她不再诉说中午以后发生的事

彼此缄默，分享弥漫青涩味道的时光

2010-09-18

白鸦

钱磊作品：《异地书，或书童札记》

1、采药记

比如人群进入山中，就会模仿

植物的神情。它们温和，慵懒的抵抗

不同时空里用于命名的词。从成熟

到凋谢，进入一个细胞的过程

相当于我们假造的风景

某日师傅采药未归，晚风初起

月光正在途中，我与卧病的兄弟

在桃树下对饮，书中记载：“有人泄密

扭曲的花瓣在酒中陷入梦境

……此后很长时间他拒绝服药”

而人群投射的影子一直倒退，交错的树枝

呈现立体迷宫，我置于身外

对于急火攻心这样的症状

我不再期待词语能够治愈。山依旧是山

有人跌入雾中，与某株草药言和

2、访友记

之于病人，不能在地图上指出住所

就要付出季节给予的馈赠

春天从肌肤开始溃烂，而阳光温和

播种者与我不期而遇，提及某种病源

我们试图求证时间与一条河流的关系

——“卵石替代骨骼，鱼携带细菌”

当夏季的河床淹没经脉，制订出游计划前

一定要在星空下收拢自己，此时余生遥远

你惧怕所熟悉的词汇被窥知

师傅寄来信函：“病如桃花，忌晚风

并告知世上仅存的敌人会在秋天现身。”

你却梦见播种者持手术刀来到岸边

清洗果实，溅起的浪花，仿佛一个崭新世界里

小孩在空中轻盈飞行

3、梦话

每个谎言都有翅膀，当我穿行于林中

光影斑驳，如若一条探险之旅在眼前延伸

幼年读经的情景在时间的夹缝里

啃噬记忆。词语被我们赋予沉重的色彩

所有的命题，在哲学背叛之际

化为乌有。假如是迷途，一切存在

即为物象，无真假之辩

我也愿被清晨的露珠唤醒

从借来的山泉，和坠落的松果中

即兴表演一段梦境：师傅倒骑着驴

摇晃沉吟，“膻中者，臣使之官，喜乐出焉”

我是尾随的书童，按图索骥，以为每种症状

都写在独具秉性的树叶上，然一切皆由心生

我不再计较是那一片遮住前面的山

4、临帖记

次日初晴，眼前的事物抑制了躁动

柔风漫过山坡，孩童时期的画册

伸出摩挲的背影，我在稚嫩的掌心

蓄积清晨纯净的露珠，而万物初生

一开口就暗涌着火一样的情绪

丛林如假象里的王宫，牵引掌纹攀上岩石

于交叉之处，我写下命运里未知的一笔

但我必须面临这样的困境：从宁静中

分辨出鸟的鸣叫，从大海里，寻找鲲鹏的羽毛……

进入发育期，师傅为我配制秘方

“甘草降火，利脾肺，可抵达妄想的彼岸

包容跟随别人道路途中的曲折”

时间具化为每一个字，抗拒衰老来临

当光线穿透树影直逼窗前，仿如箴言

潜入生活的内部，尔后我打开经卷

临摹下最为缓慢的一句

5、还乡记

“真相让人堕落，如是这般

下山就意味着偷窥师傅的另一面”

当一名潜逃者退至山林界外

原本的山巅显露微小的面目：邻居没来串门

溪水遁隐地更深，准时盛开的暮光

亦不复往昔杂驳的色彩

多年之后，打猎之人结伴还乡

不是终结之旅，他们并未捕获酿酒之物

因此所谓虚构与膨胀便是谶语。我掩饰惊恐之态

找到兄弟的症结，从崎岖到坦途

从河床到沼泽……，我们追寻泄密者的脚印

伴随喧嚣与误解，进入广阔的景象

2010-12-10——2011-01-06

白鸦

钱磊作品：《倾城记》

1

从密集之地选择一条街，隐秘的出口

总在不经意间带来好消息：大衣打折

或清仓的玩具。依附于吆喝的声线

每一天的轨迹几乎由高到低

车流穿过天桥，反方向以外的事件

屏蔽了坠落的声响。喧闹之中

树影接受日光和灯光的分割，且相得益彰

譬如从诗中抽出形容词，用虚拟的刀刃

化解一句玩笑话。第一个时辰

餐厅推出鲜嫩的鱼糕，集结的食客

被保鲜膜捉拿，进行一次意外事故演练

2

公园在出口的西边，亦有不同的路径

抵达中心之塔。峰回路转，仿佛有山林的气息

草坪的坚硬，保留有误入者的残迹

而盲道固有的沟壑，汇露水成溪

每个突兀站立的雕塑

都是久疏战事的部落首领

迷恋于晨钟和暮鼓。我是客居人

在第二个时辰看到人群变换表情

从柔术过渡到集体舞，巨幕上的美词

强迫飞鸟原地聆听，而起飞的风筝

成为幕后的信使

3

骄横与盲从于第三个时辰挂牌营业

演出的马戏团，质疑观众掌声

当小丑上场，独白信手拈来

每个人都似曾迷醉，暗自窃喜

这样独特的表演源于自身

我从侧面远观，解读剧场的背景

嵌入了严肃的时代画面：塔尖光芒四射

众人拾柴，如沐春风，手与手紧握

哦，多么庄严的时刻……

我陷入万籁寂声的恐慌

此刻真理交织胃中，片刻不曾消停

4

“发条拧紧一点，玩具便能按既定的线路

回到东街口。途经天桥，美化工程

正掘开干道的腹部探究脉络，绕过服装店

有人鄙夷不存在的瑕疵，他心无旁骛

练习每个按键的发音。没有捷径穿过公园

只能再一次低于塑像的影子行走

除非等第四个时辰来临。巡逻者布告：

因离乡之人剧增，人民狂欢不复从前

此处新建剧场，统一话语。他打算奔走相告

于是再一次拧紧发条，慌乱中冲向排练的禁地”

据目击者说，事故发生后，他供述了自己的罪行

2012-04-01——02

白鸦

钱磊作品：《寻医记》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贾岛

1

路障并非为捕风而设置

车流似湖水荡漾，穿过溃堤之穴

顺利进入空白之境。人居其中

藐视这额外的馈赠，疾患者各谋其位

每天索检，扫描异于常人的骄傲

如果空间越大，胀痛敲打骨节

有狭小的爱绊住光阴，此地就沦为异乡

没有多余的交谈，看波纹升降指数

便知道水的年龄和病痛

清者自清，从底部冒出的根须

因词不达意而愧疚生长

2

大雾经久不散，我们谈到山中的猎手

用病句伪装哄骗猎物。谈到荆棘

划破肌肤种下藤蔓，成为一味良药

此刻汽笛从远方传来，车轮迟缓

街区在调节体温，我等待你送来礼物

与雾霭对抗这慵困的一天。譬如灯光旋转

你一定会看到树枝的魅影

和它弯曲的悲壮，依附的建筑物

享受着风制造的崩裂

但这不是他的秩序，障碍依旧存在

每一种摒弃，都是循环

3

谜题的进退，相仿山林。维谷之中

岩石有砥砺的眼睛，与逆行的车辆对峙

这无耻的闯入者，神情傲慢而博学

蛮横的呼吸着即将熄灭的纷争

假如水从另一端涌来，如暴君拟旨出征

各种患者，便引经据典占据席位

这是一次盛大空前的会诊，在手术之前

“我先说：趾骨畸形的病因

是因路标写满了箴言，如果可以交换

我愿潜回湖中，与淤泥混为一谈……”

幸而有好事者悲愤折返，我这才知晓捷径

4

并非痊愈才能重新出发

当找到病历，以对应座次的更迭

迷恋于修辞的死亡通知，从车载广播送出

尽管要绕开看得见或看不见的

病变的事物却将在下一个路口被阻隔

他说你捕捉到的只是影像

在临床测试初期，剖开骨节

阡陌交通，被湖水涤荡的堤岸

安静而圆润，这是时间炼制的秘方

一卷完整的世界就此打开

我却一无所知，乐而忘返

2012-04-1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