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以亮自选诗6首
◎逆行
我是一个面善的人。这一点
镜子和一再向我问路的女士
可以证明。我没有投毒或纵火的想法
我遵循所有的规则
我活了三十余年
遭遇不计其数拳头和语言的打击
鲜有还击。我期望我的女儿
未来是一个有心理承受力
迎接任何不公正和不幸的人
但今天我驾车逆行了
仅仅是出于,对那么多非正常行驶的一点反抗
2003年
◎大风过境
一夜大风。大风检查
每一寸土
每一扇门和窗户
昨夜我听见
大风拔掉谁家窗上的玻璃
如牙齿,“哐当——!”如是者三
无人将头伸出窗外
当牙齿落进瓷盘,清脆
惊心动魄
狂妄其实容易,只需
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有人抱怨
有人诅咒
有人上楼,步子越来越空
有人从梦中醒来
鬼魂已经附体。大风横扫一切
然后,扬长而去
活着,谨小而慎微,屈居屋檐。
2003年
◎独臂人
我的右臂丢了。
很久了,只有左,没有右。
很久了,我一只橹划一条船。
一个后天的左撇子。
我穿上衣服,
总有一只袖子伪装成无事可干。
我端起筷子,一只碗就非常不稳定地望着我。
我左手出恭。我左手伏案。
一只手的键盘。一只手的拥抱。
一只手我如何出击、抵挡和还击?
一只手我如何挖掘、打扫和攀登?
我引体向上,一副臂膀提起两副的重量。
我跌倒,下巴首先着地。
2004年
◎诗人昌耀
有一阵子我感觉疑惑
昌耀似乎逢人便说:士为知己者死!
这些人在他死后把它写进文章
仿佛多么配得上做他的知己
我更觉疑惑的是
诗人昌耀太过渴望一位红颜知己
他有那么多老年的浪漫情愫
如夕阳照亮了他最后的诗篇
有一阵子很多年轻诗人西行
具体说到青海
就是去看看昌耀
据说诗人会在西宁的大街上请他们吃羊肉泡馍
2000年春天我得知诗人抱病住院
我显得无所措手脚
不久昌耀坠楼而去
我发觉自己很冷漠
我没有和昌耀通过信、没有通过电话
我也没有去青海看望他
这些事我本来可以
我一遍遍读《命运之书》
这本书,是我和诗人之间唯一的联系
我通过邮局汇款,扉页有诗人题签
此书印行2700册,94年,似已不少
然后是《昌耀诗文总集》,印数5000
从二千七百分之一再到五千分之一
成为这个孤独之人知己的概率就这样变化着
2007年
◎疼痛
此刻我和这个多年来扎根此地的
神经病人为侣,看守树木、电线杆、下水道。
所有的人都是一无所有的人,
所有的歌不过是市场之歌。
你,茫然行走的人,打手机的人,
还有你,被铁包裹的人,
你们看守什么?此刻我和扎根此地的
这个神经病人对视,直到我低下肩上
扛了四十多年的头。昨天好心的朋友们
在网上发起募捐,举意要把一个将要变成植物人的
诗人拉回到世界上来,
而我多想活成石头。“在流离失所,孤苦不幸中,
不许我丧失同情的是你……”
所以我要拒绝所有死的、活的隐士,
痛恨隐士们的山水清音。所以我要
和此地扎根的神经病人为侣,
看好我的疼痛,躯体,一日日疯狂的心。
2008年
◎象征
我见过一幅画
描绘三十年前
发生在克拉科夫的
一个自焚事件
黄的火焰,褐的烟
缠绕一个男子受难的身体
他用锁链将自己
锁在一只旧消防栓上
他要告诉人们什么?——
无所不在的锁链?
至死挣不脱的锁链?
或者,值得为之赴死的自由?
我保存着这幅画
我爱久久凝视
那令人心悸的一幕
是的,在我的浑浑噩噩的年代
在我的早已取消一切值得
为之赴死之物的国度
是有几个殉情的傻瓜
几个枉法的英雄
是的,在默默的倾听中
锁在消防栓上自焚的男子
一次次对我述说过
他的否定
他的肯定
那样的死
那样的
死也不能放弃的坚执
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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