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肖振中 于 2012-4-13 23:13 编辑
倾听微细的声响——由黄礼孩《芒果街的魔法》所想到的
王士强
当今这个摧枯拉朽、狂飙突进、高歌劲舞的时代,诗歌何在,诗歌何为?诗歌应该居住在时代的正面,还是背面?它应该发出“主流”的声音,还是“边缘”的声音?它应该关注被放大了的声音,还是被遮蔽了的声音?这样的问题看起来有些空泛,但实际上却与写作者的精神立场息息相关,也是决定其写作之价值的重要因素。
诗歌的边缘化已经成为越来越明显的事实,诗歌对于社会、对于文化所能起到的作用确乎越来越式微了,面对这种状况是 “圈内”还是“圈外”的人都有一种“致命的忧伤”,似乎诗歌的时代真的已经过去,它已步入黄昏,即将面临沉沉黑夜。这样的观点从即时的、横断面的角度来看一定意义上确实可以成立,不过,如果视野更开阔些,回溯到更长的历史河流中,其实我们可以发现没有任何一个时代真的可以被称为“诗歌的时代”,诗歌从来都是边缘的、微弱的,只是,诗歌又是强大的,每个时代又都能够流传下来属于诗歌的不朽的声音。所以,不要着急,时间还早呢,当今的人们不必忙着宣称诗歌“已死”,更不必忙着给它写什么“悼词”。 这涉及到诗歌的声音与时代的声音的关系。在当今的这个一方面在现代化、加速现代化,另一方面却又原地不动、封闭保守、坚如磐石的奇异的文化境况中,时代的声音是以一种极其诡异的状态出现的:它以一种高亢、饱满、大合唱、乌托邦式的合音出现,而覆盖、取消、驱逐了许多其他的声音,这种声音代表了一种关于共同体的想象、关于生活的构型、关于幸福的承诺。当然,这种“主流”的声音实质上是一种宣传、一种政治意识形态,它更像是被配置到某个特定主题的剧本中的台词。这种声音是一种无限放大的、霸权的声音,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引力场,如黑洞一般吸附了周围弱小的声音,并且几乎配置了所有有形与无形的资源,形成了当今社会的主导形态。这种状况具有它独特的“优越性”,不过其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它一家独大,取消了个体的独立性,没有异质性的声音,缺乏“对话”,不可能真正的各抒己见、百家争鸣,也不可能真正发挥个体的创造性和想象力。这是就大的、时代的声音状况而言。但是,值得欣慰的是,总还有另外的声音存在,诗歌便是其中之一。真正的诗歌所发出的,是个人的、真实的、从心底所发出的声音,它是拒绝被体制化、工具化、格式化的声音,这种声音是原生的、属于生命本身的,因而也是有着强悍的生命力的,即使遭遇重重围困和挤压,它仍然能够从瘠薄的土壤中汲取营养,并顽强地从缝隙中生根发芽,开出灿烂的语言的花朵。从这个意义来说,诗歌是一种微弱的声音,它所发出的,不是占据社会主导性的声音,也不是众口一声的集体性的声音,而是包含了个体心声与感受的最为本真、最为隐秘的声音。诗歌声音的“微弱”实际上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进行理解:一方面是诗歌与时代的关系,它不占据主流,它反抗权力、疏离利益、远离体制、拒绝被宰制,而是在此之外发出一种相对弱小的声音;另一方面,是指诗歌本身的特征,它是“人”的、个体的、真实的,包含了个体的痛苦、软弱、悲伤、恐惧、丧失、疼痛等等,它是与“宏大叙事”相对的一种卑弱的存在,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又是真正强大、具有永恒意义和至高价值的。 诗歌声音的不同实际上并不仅仅关乎声音本身的强、弱、高、低,它还代表了不同的思想观念、价值取向。不同的声音,反映着不同的意识形态。在当今时代,诗歌中的声音确乎呈现出某种“众声喧哗”的表象,但是如果仔细思量,却又会感觉到它的贫乏和平庸。大致说来,如下两种声音占据了当今诗歌的相当比例,而其价值,却都非常可疑:其一,许多的诗歌是向某种社会主导性声音的靠拢与附合,甚至是对之的谄媚与膜拜,这是对“体制”的投诚、臣服,里面没有个体的独立性,没有真正的自己的声音;其二,有的诗歌疏离了这种公共性的发声方式,但却走入另一个极端,它们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但却沦为自说自话,诗歌成为了个人的呓语、私语、独语。这种现象在当下的诗歌中非常普遍,柴米油盐、吃喝拉撒、风花雪月,都成了诗,这样的写作实际上是矫揉造作、无病呻吟的,它们所发出的是无效、平庸、缺乏意义指向的声音,加速了碎片化、泡沫化的诗歌现状的形成,并且造成了诗歌边界的消失。以上两种声音都没有在个体的声音与公共的声音之间搭建起有效的桥梁,因而水准不高、价值不大。说到真正的诗歌的声音,它首先应该是个人的、以个体为本位,是与庞大的社会与集体机制相比颇为微小、渺小但却真实的声音。其次,它又应该是有普遍性、生发性和公共性的,它应该能够引起人的共鸣,让“无限的少数人”从中发现自己、找到自己。概而言之,社会主导型的声音所指向的是主流的价值观,是功名,是“成功”,而诗歌这种微弱的声音却指向“人”、人心、个体的尊严与价值、整体的公平与正义,甚至,是面对命运本身的“失败”,等等。诗歌不应该与时代同构,而应该与时代相向而行,去发现生活中的问题与困境并给予揭示、表达。它的声音虽然是微弱的,但这种微弱,恰恰是它的光荣而不是耻辱,是它的起点而非终点,它所到达的,是“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 如此,我们来看黄礼孩的诗《芒果街的魔法》,在我看来,这首诗是一首极好的讨论诗歌中的“声音”的范例。《芒果街的魔法》所写是一种“近乎无事”的情境,故事发生在一个“热气灼人的下午”,这时“我在芒果街的一间小屋,阅读经文/等候不确定事物的到来”,这里作者的内心显然极为安静,他在“阅读经文”,同时又在聆听周围所发生的微细的声响。这是在“无事”中所发生的“事件”,有如一部电影的镜头组接:树影摇曳、灰尘漂浮、汽车驶过、树叶掉落……而所有这些,都来自于作者敏感的心,来自于他对于熟视无睹的现实的发现,所以,他能够听到这些微小之物的“交谈”、“呼吸”,能够看到器具中的“小精灵”,并能够与它们一起进行平等的互动与交流。在这里,作者以陌生的目光去看待生活,这是对于日常生活的去魅,是新奇的发现甚至发明。在诗的最后,作者指出,这种种情形不仅与“我”有关,它同样也可能属于“你”:“如果你来到芒果街/此时我也把器具带回小屋/那些远古的小精灵,就会和你变着魔法”,这些变幻的“小精灵”显然是对于生命与生活的另外一种发现与命名,它是属于你、属于我的,同时又是具有普遍性的,甚至能够改变外在的生活:“像是从我们的各种器官里跑出来/静谧着新的林子、河流和天空”。《芒果街的魔法》正是通过对于生活中某种微小的事物、微弱的声音的观照,对生活做出了富于诗意的表达。 诗歌,应该拒绝生活中强大的声音的吸附与诱惑,而去关注和表达那些被压抑、被遮蔽、被忽略、被排斥的声音,以重新发现生活的本真与丰富,还原生命的尊严与自由。
附: 芒果街的魔法
黄礼孩
热气灼人的下午 我在芒果街的一间小屋,阅读经文 等候不确定事物的到来
当芒果街的树影摇曳不定 外面扬起工地上的灰尘 还有汽车的噪音,振掉了几片芒果树叶 它们已成为礼物,盛在器具里 蓦然出现在我的桌前
我听到它们的交谈 甚至听到它们均匀的呼吸 器具里的小精灵都跑出来 我带着它们,离开芒果街 去一个远处安静的林子
野兽们已从林子里消失 惟有野鸟像风筝一样飞 不至于被人用石头打下来 它的影子很小,落在河水上 不久,又飞离了河面
如果你来到芒果街 此时我也把器具带回小屋 那些远古的小精灵,就会和你变着魔法 像是从我们的各种器官里跑出来 静谧着新的林子、河流和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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