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1963年生,福建泉州人,1978年移居香港。1990年至今为香港《大公报》国际新闻翻译。著有诗选集《游泳池畔的冥想》、《我的灵魂》、《奇迹集》等;评论集《必要的角度》、《在两大传统的阴影下》;译有《见证与愉悦——当代外国作家文选》、《卡瓦菲斯诗集》、《聂鲁达诗选》、《里尔克诗选》、《巴列霍诗选》,苏珊·桑塔格《论摄影》、《关于他人的痛苦》和《同时》,最新译作有库切《内心活动——文学评论集》、布鲁姆《如何读,为什么读》、米沃什《诗的见证》等。 [授奖辞] 黄灿然的诗,温柔敦厚,雅俗同体,既得语言之趣,亦明生活之难,词意简朴、高古,引而不发。他本着对常世、常情的热爱,留意小事,不避俗语,从日常叙事中发掘义理、经营智趣,曲中有直,密处能疏,平实之中蕴含灿烂,低处独语也常让人豁然开朗。他出版于二○一一年度的诗集《我的灵魂》,精粹、朴直,魂游象外,以通达体悟人生无常,以谦卑分享凡人苦楚,以雅语淡言旁证世事沧桑,诗心机智,境界从容。他的诗,有着一种与颓废、刻薄之风相区别的厚道性格,尤其是他的潇洒、专注、诚心,更是对数量庞大的俗世哲学的践行者及其受难者的真切抚慰。 [获奖感言] 大约15年前,我写过一首十二行诗,叫做《诗的艺术》,最后四行是: 文字应该像一块玉,每一个单独的词 都应该经过手心的温热,拿出来之前 都应该在胸中揣摸一下,如果不能够 打动自己,又如何能够在白纸上生辉。 这个要求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但我必须说,我这个时候写的诗,并非都经得起这个考验。后来我回顾这个时期的写作时,曾说过,总会这里那里某个词或句子使我脸红。我要再过3年,开始写诗集《我的灵魂》里的主要作品时,才大致经得起这个考验。诗集最早两首诗,都是开了头便停下来,约半年后才续写完成。为什么呢?因为我自己不敢相信那是诗。 其中一首诗,叫做《中国诗人》,最后四行谈到诗人对自己的展望: 谦虚,不是因为精通世情; 完美,不是因为善于修辞; 更年轻的诗人谈论你的言行, 不是因为你需要被他们宽恕。 这里虽然对谦虚和完美作出限定,但也是扩大。第二行是对3年前关于文字如玉的修订。最后两行是很高的要求,因为,事实上如果能被后辈宽恕,已算是不错的了。谁敢确保自己不会不被宽恕呢。不管怎样,诗人在这里提出文字以外的要求。 过了将近10年,我开始写一本新诗集,叫《奇迹集》。这是一次爆发性的写作,每年写几十首诗,而在此之前的几年里,我平均一年写约10首诗。这次爆发,又是源自一年前一首匆匆开了个头的诗。再次,我当时没有完成,是因为我不敢相信那是诗。诗集里有一首叫做《形象》,描写人类中那些不屈不挠者,包括诗人: 我看见整个人类的形象 是一个委身屈膝的顺从者, 而诗人、艺术家、英雄 和所有不屈不挠者, 是他头上的短发 在风中挺立。 这虽然是描写,但更像歌颂;虽然像歌颂,但也是对诗人提出道德要求。 3年前,我又写了一首谈诗的诗,又叫做《诗的艺术》,只有几行: 写你的本性。但为了达到这点,需要兜一个大圈,知道一切,知道世界,而你很可能在兜圈的漫长过程中因知道太多而迷失,再也回不来。 而那些坚守自己的本性,不迈出一步的诗人,无非是生活俭朴,粗茶淡饭的老实人。 问:这样有什么不好,像生活俭朴,粗茶淡饭的老实人?(来源:南方都市报南都网) 答:那只是诗人要歌颂的人。 这里所说的兜大圈,是要求诗人尽可能了解世界,包括锤炼技艺,但了解世界,可能会过于追求知识;锤炼技艺,例如我第一首《诗的艺术》中所说的珍惜文字,也有可能变成过于追求文字之美。哪怕那些文字都是玉,你也有可能炫耀你有多少玉。即使做到不需要被宽恕,即使做到不掘不挠在风中挺立,也还不够。也还太单向。 说要写本性,又说不可以坚守自己的本性却不迈出一步。这里“自己的本性”相当于说,忠实于自己,但你这个自己是什么,有多大?如果你不扩大自己,那你跟仅仅做一个老实人有什么差别?我当然不是说不要做老实人,而是说做老实人只是第一步。诗人应该做人人,出入万事万物,这样他才能描写万事万物,而老实人只是他的一部分,歌颂老实人也只是他的歌颂的一部分。 今年,我又写了一首谈诗的诗,又打算叫做《诗的艺术》。说“打算”,是因为还未定稿。这首诗稍微长些,除了谈诗,还谈了很多别的,这也表明,我把别的东西也当作诗的艺术的一部分。第一句是: 不写次要诗歌的诗人最终沦为次要诗人。 第二句用隐喻来解释第一句: 丰饶的大地在低处维持强盛的繁殖力。 不写次要诗歌,那当然是只写某种高度的诗歌,而且把其他风格和题材的诗歌都贬为次要并且回避它们。王阳明有个弟子说,现在要衡量人品高下实在太容易了。王问为什么。弟子说:“您就像泰山,不懂得敬仰您的人,就是有目无珠。”王说:“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里哪有什么可仰望的?”不写次要的诗歌也像只懂得仰望泰山而不知道平地之无垠。 中间有一句: 世界先分成不同等级,再要求一切平等。于是产生判断力,考验并衡量我们…… 这里再次对诗人提出道德要求。如果你有平等之心,则世界就没有等级。而如果你按世界的等级来判断事物,则你就有贵贱尊卑之分。这也暗示了强烈的美学判断。这是就诗人的世界观而言。就纯粹的美学观而言,诗歌本身也分等级,但这个等级其实不是为了让诗人一直向上爬,而是为了考验诗人的判断力,包括鉴别力。你求上,只能得中;求上上,而得上。但你也可以“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最后两行是: 一个过好日子的诗人谈起自己终于过上的好日子,应该含着比他过寒酸的日子时谈起自己过着的寒酸日子更深的羞愧。(来源:南方都市报南都网) 一个写好诗的诗人也应该这样。 一个诗人除了写好诗之外,还有什么可以让他夸耀的呢。但是,什么样的好诗呢?这就又回到这首诗开头的问题。某一时某一地的好诗,真就是终极的好诗吗?你在写这些好诗的时候,是根据什么标准?然后想想,我们一个伟大的诗人陶渊明死了100年后,其诗还被钟嵘评为中品。我们最伟大的诗人杜甫,生前无知音,死后数百年才确定其终极地位。想想吧,恰恰是唐朝,这个最繁荣、最昌盛、最完美的诗歌黄金时代,把它自己最伟大的诗人给完全忽略了。 基于同样的理由,一个诗人,我,竟然得了奖,就更应该羞愧了。 (来源:南方都市报 南都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