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王征珂 于 2013-9-8 22:45 编辑
谷禾的诗,选自《界限诗歌论坛》、《浙江作家网》
合唱者
从睁开眼睛,我们出生
在一个合唱的大家庭,唱出相同的声音
我们玫瑰的表情,花瓣的嘴唇
千万人一起合唱,如同一架掠起的超音速飞机
在一支看不见的魔棒引领下
“我”淹没在“我们”之中,从剧场到天空
童声消失了,我们用清澈的眼睛合唱
青春干涸了
我们用老年空茫的河床合唱
向黑暗的人群,向风吹稻浪
向明灭的灯笼
向收割后的田野,向雾霾和落雪
向骨头的死亡之舞
我们一直合唱:肉体渐渐消失了,教堂也没有出现
永远的合唱者!我们没有自己的名字
描述一种事物
它那么小,肉眼分辨不清。
借助于仪器,你才能看见它的憨头憨脑,调皮的尾巴
你向它打招呼,给他微笑,好运气
庞大队伍中的普通一卒
颤栗中飞起来,一生在黑暗中游泳
温暖的旅程,也在黑暗中
向一路的牺牲者致敬吧
向到达终点的唯一祝贺
生命的启动,没有掌声
它在黑暗中一点点裂变,生出四肢,头脑,眼睛,呼吸,记忆
但不记得来自哪儿,也不感恩那些牺牲者
有一次,在一个镇子上,我见到一个老父亲
在恶狠狠地训斥不肖儿子:“早知你如此,老子当年
就该把你射到南墙上干死!”
我笑出了眼泪。却又突然为那些无名的牺牲者抱不平
向西
向西。曙色升起
出发的车轮惊醒了草尖上浅睡的滴露
向西。原野和跑道
掠起的鸟儿,用发动机维持身体的平衡
向西。机舱多寂静
白云堆雪,天空近于透明,沙海从脚下闪开,一只蚂蚁挑着灯笼
向西。大地的蓝
微微鞠躬。太阳转过正午,光芒停在机翼上
向西。绿洲如岛屿航行
博格达峰上,一只鹰隼梦见了积雪消融
向西。风吹皱塞里木湖水
果子沟的果子漫过哈萨克少女柔曼的腰肢
向西。巩乃斯河流淌不息
这唯一的夏天,薰衣草在日光里把我放逐
《胡风传》第284页
当他终于回到我们中间,脱下沉重的铁镣
像丢开一件救生衣,在白花花的阳光下,
发出人的哭泣,这个衰老的、委琐的、
丧失记忆的哑巴,他至死不宽恕当年落井
下石的朋友,这个肉体的残废,像敬畏神灵一样
敬畏最卑微的草芥,当他用流血的笔
揭开尘封的真,这个大地的
思想者,一次次被谩骂、殴打、凌辱
放逐、万劫不复的诅咒。他想到死,
死亡的耻辱和高蹈,“死亡就像凉爽的夏夜。”
川端康成在纸上写下“我散步去了”,就没有
回来,但是他要咬牙切齿的活着,沉默的,顽固的,
满面含羞的活下去
这个终生不跪的人,应当被我铭记,
不是用青铜的雕像和丰碑,
也不用轻飘飘的文字,
他生命的诗篇被大地吟哦,
他血肉养育的光芒照耀我读书写字
宋红丽
——1月16日《XX时报》
宋红丽,女,26岁,1979年出生
河南省鹿邑县宋楼村人,小学文化
身份证号码不明
1998年来京务工,当过洗碗工
广告员,在路边卖过假烟和盗版盘
擦过皮鞋,哭过,偶尔笑过,想过死(不止一次)
后到亚运村某工地做炊事一年
欠薪10个月,离开
01年在北京站做过两个月票贩子,
羁押15天后释放(无记录),录像厅里
结识了四川仔王小峰(她曾经的男朋友)
02年8月两人同居,
两个月后怀孕。流产。
又过了两个月,
再怀。再流。半年后,第三次怀孕
王小峰人间蒸发
宋红丽咬牙切齿要把孩子生下来
03年8月,宋红丽花70元买下一辆
二手板车,晃悠在通州东关一带
捡垃圾,那里许多住户都认识她——
大肚子河南女人宋红丽
04年4月18日,宋红丽在潞河医院
顺利产下儿子宋小小
4月23日之后换到姚家园市场继续捡垃圾
(其间5天为产后休息)。
受人蛊惑,曾偷偷到燕莎附近站马路牙子,
感染过轻度性病(后治愈)
宋红丽发誓痛改前非
捡一辈子垃圾也不再干这丢人的事儿,
累死苦死也要把小小养大。
2005年1月16日上午9时23分
宋红丽怀抱小小,身背编织袋
横穿京哈铁路时不幸被一辆飞驰而来的
货运列车拦腰撞飞(像一只鸟)
并当场断气。
目击者称,断了气的宋红丽
血肉模糊,但左手死抠着胸前的小小,
右手抓住背上的编织袋,
几个人都不能掰开。
她的板车就停在铁路对面,
(到记者发稿仍停在那儿)
估计是要赶着把捡来的垃圾送过去。
希望大家一定汲取血的教训,
过马路要格外谨慎,
尤其不要带侥幸心理,
警方欢迎有爱心的人联系小小的收养事宜
垂询电话85895×××
手机1390006××××
(记者马宇宙报道)
亲人们
四十年前,我还没有出生,只把母亲当亲人
三十年前,我九岁,把所有的饭当亲人
二十年前,我十九岁,只把青春当亲人
十年前,我的父母,妻子,儿子和女儿,是我的亲人
踩着四十岁的门槛,所有的敌人和亲人,你们都是我的亲人
当我八十岁,睡在坟墓里
所有的人都视我为亲人,但你们已经找不见我——
……这一撮新土,这大地最潮湿的部分——
父亲回到我们中间
春天来了,要请父亲回到
我们中间来
春天来了,要让父亲把头发染黑
把黑棉袄脱去
秀出胸前的肌肉,和腹中的力气
把门前的马车
在我们的惊呼声里,反复举起来
春天来了,我是说
河水解冻了,树枝发芽了
机器在灌溉了
绿蚂蚱梦见迷迭香花丛
当羞赧升起在母亲目光里,一定要请父亲
回到我们中间来
要允许一个父亲犯错
允许他复生
要允许他恶作剧
允许他以一只麻雀的形式,以一只跛脚鸭的形式
以一只屎壳郎的形式
或者以浪子回头的勇气,回到我们中间来
春天来了,要允许父亲
从婴儿开始
回到我们中间来
要让父亲在我们的掌心传递
从我的掌心,到你的掌心,她或者他的掌心
到母亲颤巍巍的掌心
春天来了,要让他在掌心
传递的过程中
重新做回我们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祖国之诗
在秋末,这个空荡荡的早晨
我的祖国不是茫茫宇宙
也不是蓝色星球上的某一片疆土
不是美利坚,法兰西,德意志,也不是亚非拉的
什么国度。我出生在太平洋西岸
但和太平洋没有丝毫瓜葛
我的祖国,只是一个指甲盖儿大的村子
只是村子的一棵树,树上的鸟巢,绕树的
乌鸦和燕子,是矮檐下更矮的老人
是那里的风吹日晒,花开花落,生老病死
它一万年都没有改变
我离开了那里,就再也不愿意回去
但祖国从不认为我是它的叛徒
我的祖国,只是生养我的父亲和母亲
如今他们白发苍苍,眼花耳聋,脚步蹒跚
并接近于化为灰烬和泥土
但从没有奢想儿女回报和反哺
我的祖国,只是我爱着的某个女子
是她的腰肢,手脚,眼睛,是她战栗的唇,丰硕的乳
是她悲欣交集的性
当她老了,我就忘记她了
而仅仅记着了她的青春和美貌
我的祖国,只是一瓶烈酒麻木我
只是一根稻草的孤独压垮我
只是缠身的疾病捆着我绑着我在尘世漂泊
仿佛丧失了最小的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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