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存最早的《梁山伯祝英台》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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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抄诗》是韩国高丽时代初期出现的一部唐诗选本,《夹注名贤十抄诗》是关于《十抄诗》的注释本,注者序“东都海印宗老僧”。韩国学者认为注释本约在1200年前后撰成,这也即中国的南宋后期。《十抄诗》选有罗邺《蛱蝶》一诗,诗曰:“草色花光小院明,短墙飞过势便轻。红枝袅袅如无力,粉翅高高别有情。俗说义妻衣化状,书称傲吏梦彰名。四时羡尔寻芳去,长傍佳人襟袖行。”夹注本于“俗说义妻衣化状”,注曰:《梁山伯祝英台传》:
大唐展事多祚瑞,有一贤才自姓梁。常闻博学身荣贵,每见书生赴选场。在家散袒终无益,正好寻师入学堂。云云。
一自独行无伴侣,孤村荒野意徘徨。又遇未来时稍暖,婆娑树下雨风凉。忽见一人随后至,唇红齿白好儿郎。云云。
便导英台身姓祝,山伯称名仆姓梁。各言抛舍离乡井,寻师愿到孔丘堂。二人结义为兄弟,死生终始不相忘。不经旬日参夫子,一览诗书数百张。山伯不知它是女,英台不怕丈夫郎。一夜英台魂梦散,分明梦里爷娘。惊觉起来情悄悄,欲从先归见父娘。英台说向梁兄道,儿家住处有林塘,兄若后归回王步,莫嫌情旧到儿庄。云云。
返舍未逾三五日,其时山伯也思乡。拜辞夫子登歧路,渡水穿庄到祝庄。云云。英台缓步徐行出,一对罗襦绢凤凰。菌 满身香馥郁,千娇万态世无双。山伯见之情似(迷),(始)辨英台是女郎。带病偶题诗一绝,黄泉共汝作夫妻。云云。
因兹(生得)相思病,当时生死五魂扬。葬在越州东大路,托梦英台到寝堂。英台跪 哀哀哭,殷勤酹洒向坟堂。祭曰:
君既为奴身已死,妾今相忆到坟傍。君若无灵教妾退, 有灵须遣开张。言讫 堂面破裂,巨台透入也身亡。乡人惊动纷又散,亲情随后援衣裳。片片化为蝴蝶子,身变尘灰事可伤。云云:(括弧内字,是笔者所加,原文阙。其“云云”处可能有省略。)
本诗形成的确切时间现已难以考明,然仅就《夹注名贤十抄诗》形成的时间(1200年左右)看,这可能也是现存的最早的完整表现梁山伯与祝英台故事的诗歌了。关于梁祝故事的流传,前人容肇祖、钱南扬、顾颉刚等人已作过具体研究。参见《梁祝文化大观学术论文卷》,中华书局2000年版。大略最早的文字记载是初唐梁载言《十道四蕃志》所言:“义妇祝英台与梁山伯同”(《四明图经》引),翟灏《通俗编》引张读《宣室志》言:“晋丞相谢安奏其墓曰"义妇"。”夹注本于题下言:“《十道志》:明州有梁山伯。注:义妇祝英台同。”明州,即鄞县,也即现在的宁波。这应是梁祝故事最早的发源地了。见清康熙《鄞县志》引宋李茂诚《义忠王庙记》。《唐摭言》记:“罗邺,余杭人,家富于财。父则,为盐铁小吏,有子二人,俱以文学干进,邺尤长七言诗。时宗人隐,亦以律韵著称,然隐才雄而粗疏,邺才清而绵致。咸通中,崔安潜侍郎廉问江西,志在弓旌,竟为幕吏所阻。既而俯督邮,因兹举事珊,无成而卒。”可见,罗邺生活地与梁祝故事发源地很接近。他自然熟知这一个传说。罗邺这句诗中的“义妻”及“化衣”之事与此皆相符,诗中明言“俗说”,表明他是引用民间传说入诗的。注家即以这一民间讲唱文学作注,这是非常恰当的。
本诗可能是由高丽使者由宋带入韩岛的。注者并没有交代本诗的出处,由诗体及语言看,这可能是当时的一首传抄的俗诗,主要是供讲唱之用的,自然也就无具体出处了。宋与高丽交往时,因有辽、金及蒙元的阻隔,多取海路。当时的明州就是与高丽主要的通航口岸。不仅南宋如此,北宋也多取此道。此见徐兢《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又《续资治通鉴宋纪》“宋神宗熙宁七年十二月”:“往时高丽入贡,皆自登州。是岁,遣其臣金良鉴来言,乞改途由明州诣阙,从之。”“宋哲宗崇宁元年”:“诏杭州、明州置市舶司。”南宋时明州为庆元府,府治即过去明州府所在地。当时即称:“琛入贡,护使客之行疆;舳舻相衔,来夷商之互市。”见祝穆《方舆胜览》卷七。高丽使者、商人、留学生经行此处甚多。他们很有可能即在当地抄到此诗带回本国。早在1929年魏建新先生在韩国即发现韩文本的梁祝故事(钱南扬《祝英台故事叙论》,中山大学《民俗周刊》93、94、95期合刊,1930年老体弱月版)。足见,这一故事传入韩国后就一直在流传着。
顾颉刚先生认为梁祝故事源头可追溯到《搜神记》里的《华山畿》,由《宣室外记》看,故事发生的时间是东晋。以前文字的记载都比较简略,仅存有开棺并合葬这一情节。其他如女扮男装及同学读书之事都不甚详。不过,可以推想从东晋到唐代已经历四百余年,这一传说一定会在民间口传中不断得以增衍。由罗邺诗看,当时这一故事已有了化蝶的情节,这表明罗邺时代流行的梁祝故事与后代已非常接近了,甚至可作这样推断:梁祝故事的情节在当时已基本定型了。只是仍作为民间的“俗说”而流传。
据冯沅君《祝英台的歌》研究,北大研究所《国学周刊》第三期。中国传世文本中最早完整表现梁祝故事的文学作品是元杂剧。元杂剧中有很多与《祝英台》相关的剧目,《录鬼簿》记有《祝英台死嫁梁山伯》一题,惜剧本已佚。明传奇有剧目《同窗记》《英伯相别回家》《山伯千里赴约》《楼台会》《祝庄访友》等,其中《同窗记》剧本今存。冯梦龙短篇平话集《古今小说李秀卿义结黄贞女》“入话”列举女扮男装故事中也有梁祝故事。然宋词牌中已有《祝英台》《祝英台近》,《东坡乐府》中即有以此为牌名的。这类词牌多与民间曲调相关,这说明这一故事可能在东坡之前已作为歌曲广泛播传于民间了,本诗可能就是这类歌词的记载。与后世梁祝故事相比,人物齐全,故事完整曲折。歌词直白而不俗,带有明显的文人加工痕迹。仅从诗看,它也是继《孔雀东南飞》之后,又一首表现爱情悲剧的长篇叙事诗,也应是唐宋文学中的奇葩,更是中韩文学交流之佳话。
(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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