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
9月下旬,“以诗歌的名义”诗歌峰会在济南正式召开,而这也唤起了不少读者对于诗歌的怀念。在我们怀念诗歌的同时,一个疑问也由此产生:当年那些曾经响彻中国诗歌界的诗人们,如今在做什么?在我们远离诗歌的这些年,他们,还好吗?本报记者通过多方努力,终于采访到了中国第三代诗人的代表人物之一—于坚。而在不久之前,被誉为中国第三代诗人的奠基者之一的他,刚刚出版了随笔文集《印度行》。现在,就让我们请他来谈谈对于中国诗歌的看法。本版撰文/记者李解见习记者杨洁
谈故乡 写作应该为故乡去蔽
山东商报:云南是你的故乡,也是一个现代发展相对落后但民俗和人文丰富多彩之地,你的很多作品中都会以云南为题材(《云南这边》、《丽江后面》、《人间笔记》,还有电影《故乡》和《碧色车站》),为什么选择写下这么多有关云南的作品?是因为故土情结还是另有原因?
于坚:写作就是为故乡去蔽,这是文学史的常识之一。我知道的那些伟大作家、诗人无不写故乡。都柏林难道不是乔伊斯的故乡吗,布拉格难道不是卡夫卡的故乡吗?福克纳、弗洛斯特、里尔克无不是故乡诗人。二十世纪中国思想流行的是故乡批判,生活在别处,因此故乡往往被写作遮蔽着。我是例外,也仅仅是自然而然。没有故乡情结的写作是不可思议的。屈原难道不是一位伟大的故乡诗人吗?中国二十世纪以来的占主流的故乡批判的写作,导致了现代化在摧毁故乡世界上的理直气壮。故乡何在?一个同质化的世界已经完成,我们深陷其中却无家可归。
山东商报:我看过您今年的新书《印度行》,里面记录了你在尼泊尔、印度和不丹的随笔,是不是走的时间久了脚步就很难停下?行走和保持对大地的思考又会给写作带来什么?于坚:我青年时代就在行走,最早的旅行是19岁时步行五天环绕滇池走了一圈,夜晚睡在农民的瓜棚里。我也去过伟大河流的源头。我很喜欢旅行。旅行总是使我更深刻地回到故乡。大地越来越远了,我得回去,否则我会忘记我为何写作。“大块假我以文章”,李白千年前总结的这一经验,我一直铭记在心。
论诗歌 大众应该走向诗歌
山东商报:上世纪80年代是中国现代诗歌的黄金时代,你和韩东等创刊的《他们》是第三代诗人崛起的一个重要标志,黑格尔曾隐喻:密涅瓦的猫头鹰总是在黄昏时起飞,只有当一个时代结束时,才能对那个逝去的时代更准确全面的反思。如今回头,您对《他们》又是怎样看的?于坚:如果可以类比的话,我想我可以说《他们》很像俄罗斯白银时代的阿克梅派。那时代的诗歌天才很多,但彼此隔绝。《他们》集合了一群黑暗中的天才。其在当代文学史上的意义并未被充分认识到,我们自己也很少说。
山东商报:您自己的诗歌理论体系中一直倡导口语化写作,那么口语化的写作能不能让很多的大众接受诗歌?诗歌是否应该走进大众,成为一种大众文化而不是精英阶层专享?
于坚:我主张的是重建日常生活的神性。二十世纪以来的主流是反生活、漠视身体而崇拜观念主义,如果说我写作是先锋的,那么是在这一点上。我从未倡导口语化写作,我只是同情这种写作。我一开始就申明,我的诗不是口语,而是于坚语。
至于你说的第二个问题,诗不存在走向大众的问题。诗要求共享,这个共享是一个金字塔,有基础部分的共享,也有金字塔尖的共享。让多数喜欢的归多数,少数喜欢的归少数。其实大众到底是谁?这个动不动就代表一切,一搬出来就可以否定一切的“大众”是谁?我不知道。在那些复杂的诗人那里,他想象的那些黑暗中的共享者也是一个自我创造的金字塔,有些诗读者多,有些诗读者少。以走向自以为是的“大众”为目标的诗人我不以为是好诗人,媚俗也是走向大众。有创造力的诗人想象的共享者并非一成不变。诗是否走进大众,不是诗人问题,而是大众的问题,他们为什么不能解散,走向诗歌呢?
评电影 电影要拍得好,导演首先得明白什么是诗
山东商报:据我所知,作为一名诗人,这些年您似乎一直把精力放在拍电影上,比如2011年您拍了纪录片《故乡》,之前也曾拍过《碧色车站》,您拍这些电影,有什么缘起吗?
于坚:拍电影主要是因为我有摄影这个基础,其实我一直在拍照片,从70年代就开始了。拍了三十年,在这方面,我可以说是专业,但我从来不想当什么摄影家,就是玩玩。当然,我那时候还没有摄像机,或者说摄像机是一种特权。后来,这种电影厂里面的庞然大物已经沦为可以人手一部的小机器。那我也来玩玩吧!为什么我不能自己当一回导演呢?
我觉得导演比起诗人来,需要更强大的介入世界的能力。我不想令我的写作只封闭于室内。如果你抬着一台摄像机,你就得用另一双眼睛去看世界,你无法再想当然了。拍纪录片很好玩,这个过程我也可以学习写作,这是阅读所无法学到的。我写作的时候,多年投稿,有几年只有退稿。《碧色车站》完成,朋友叫我投稿,给了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的地址,我邮寄过去,结果在六百多个片子里面脱颖而出,与其它五部电影一道入围银狼奖。我衣冠楚楚,应邀飞到阿姆斯特丹,在大电影院里放我的电影,以导演身份与观众见面,就像做梦。我以为拍电影要比写作容易多了。
山东商报:您的电影都是以当地方言进行的,不少人反映电影晦涩难懂,里面蕴含的哲理和奥秘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诗歌,在你看来,诗歌和电影之间是否有共通的意义空间?
于坚:当然是方言了。你怎么可能把他们的语言改成普通话?像一些诗人在诗歌里做的那样。晦涩难懂吗,其实我的纪录片很简单,直接看就行,别去琢磨为什么。我在新书《印度记》里面发表了我的120多幅照片,也是一样,看就行。摄影我首先考虑的是如何看,罗兰·巴特所谓的“刺点”所在。电影要拍得好,导演首先得明白什么是诗,我喜爱的大导演费里尼、布勒松、安杰依……其实都是诗人。一切艺术的核心都是诗,只是表现的材料、手段不同而已。
聊未来 诗歌边缘化只是谣传
山东商报:当下社会诗歌好像被边缘化了?作为一位诗人,是否考虑过怎样让诗歌再次复兴?
于坚:我觉得诗歌被边缘化只是少数人想当然的谣传,他自己不读诗,就以为所有人都不读诗了。其实我们对于诗歌的需求,有时候甚至超乎我们自己的想象,我的《于坚的诗》重印三次,两万多本,这个在西方是不可想象的,因为我并非大众诗人。我最新的诗集《彼何人斯-诗集2007-2011》 起印也是一万。其实据我所知,国内对于诗歌关注的人还有很多很多。
至于复兴,我觉得在这个一切都追求日异月新的时代,诗歌的魅力就在于它依然是诗经时代的那一套,诗是语词的招魂活动,在这个失魂丧魄的时代,诗非常重要。它比以往那些诗歌的黄金时代更为重要,诗潜在的宗教性会比其他时代更彰显出来,所以诗歌无所谓复兴,它一直都在。现在也是,满清那样的时代,文字狱盛行,诗不是一样存在么?我最近读清诗,里面也有许多好东西。
山东商报:现在高校的中文系会开设专门的诗歌研究课程,于你个人看来,高校的理论和教育能培养出诗人?或者是能产出优秀的诗歌吗?
于坚:我现在在云南师范大学开着公共课,主讲诗歌,听众很多。诗歌,重要的是你怎么讲,你可以像讲政治教材那样讲,你也可以像讲诗那样讲。这具体要看是谁在讲了,我曾经在哈佛大学听最近逝世的希尼讲课,听众从头笑到尾。高校是否可以产生优秀诗歌、诗人?当然。任何地方都可能产生诗人,这个是上帝管的事,他分配名额(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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