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伦理:如何对待活菩萨
黄土层
读到管党生和陈傻子的这两首诗歌,想到的一个词是:诗歌伦理。但本文提到伦理不是要以社会道德来压制诗歌艺术,恰恰相反,而是要按诗歌艺术的内在要求构建诗歌伦理,避免非艺术的东西来干扰和荒芜诗歌的清净。即便如此,诗歌写作也不是毫无伦理基础的乱写胡写,以前读过一个90后诗人李涵松的作品《杀死母亲》,诗歌文本是有内容有思想也有技巧,就因为其标题挑战了社会道德底线而引起了一片争议和叫骂。本文选管党生《旷野》和陈傻子《妓女是活菩萨》来说诗歌伦理,聚焦处在于如何对待活菩萨。
管党生和陈傻子是公认的垃圾派诗人。垃圾派其实就是一个流派,大抵因为其“出格”的诗歌语词的运用,而被命名。这并不等于说他们写的诗歌全是垃圾诗歌,毫无审美价值。相反,因为其诗写的真实直接,用语的大胆,有时完全符合了现代诗歌冲击日常语言的积习和疲劳,达到耳目一新的效果。但话又说回来了,对于他们的诗歌,还是要给与恰当的评论,不轻易褒之贬之。最近,流派网新近引进了《劲诗榜》,其宣言为:“力求诗歌的真诚、朴素、去伪、直接、入肉、劲弹、无尺度”。其中,对“无尺度”的解释是:普遍文化对诗歌“敏感度”及“不雅词汇”的接受、容纳与理解的极限挑战。我同意这种观点。
先看管党生这首《旷野》。
1《旷野》
□管党生
那是在哪一年
我走在田埂上
蛇纷纷跳进田里面
经过草丛
那是哪一年
我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
突然产生强奸的欲望
我真的热爱生命
《旷野》并不“旷”,其实就是一般的田野。诗歌共计八行,每四行一个意思。“那是在哪一年”和“那是哪一年”以回忆的线性时间轴统领这两节。前后两节是两个时间点,可关联也可不关联。第一节纯粹的叙事,简单,明了,单薄。画面感强。“我”的年龄不知,大抵也是一个少年人了吧,至少不畏惧蛇。蛇作为自然物种,或许是出来觅食或者闲逛(这一点与人类似),它独享着天地间这一亩方塘的幽径,既谈不到邪恶也谈不到诱惑。倒是“我”的介入惊扰了它,使它由于惊惧而窜进田间草丛里去了。第二节,依然是“我”的介入,对于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产生了唐突之感,带入了邪恶(突然产生强奸的欲望)。有人说只有“想法”而没有付诸实施,因而是不邪恶的。这是不对的。想法和行动之间,只有一步之遥。心里邪恶是行动邪恶的内因或原动力,否认不掉的。这是“旷野”,再无旁人了,诗人完全忘掉了君子慎独的古训,让人的生物性裸露在田间。裸露就裸露吧,诗人却说“我真的热爱生命”。此话何意?少女美好,于是“强奸”念头爆出,证明“我热爱生命”?实则在摧残生命。或者,“我”的生命力旺盛,百无聊赖之际,猎物(少女)出现了,“我热爱生命”,于是,有了扑而食之的冲动。“旷野”中有蛇,蛇再邪恶也知道躲避和退缩,而“我”的出现,则肆无忌惮,人比蛇更邪恶。用“我真的热爱生命”来粉饰自己的罪过和无耻,是可笑的。作为一首诗歌,《旷野》算是真实地袒露了人与自然的一种关系,强与弱的关系,罪恶与无辜的关系。但是诗心是不洁的,并没有揭示出多少广阔的诗意空间,倒是散发着灰暗的虚伪的雾霾,而不值一戳。因此个人以为这首诗是失败的。
同时,我想起管党生的另一首诗《她还是个孩子》,写的是嫖幼妓的一首诗歌。很流畅的叙事,很详细的过程,很传神的打电话细节的设置,诗歌末四行是:
这时我突然感觉凄凉
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射
20分钟以后
我们同时说对不起
为何“我们同时说对不起”?这就很耐人寻味。因为她还是个孩子,却遭遇了那么多,她也有一个爱她牵挂她的母亲的,一个老嫖客第一次在幼妓面前有了罪恶感;而那个幼妓则认为自己不敬业失了服务水准而致歉。从反映社会现实和人的心理和命运上,真实,不伪,却入木三分。所以这不算是垃圾诗。
读到这里引出一个话题:活菩萨。谁是活菩萨?一个少年人,独自走在寂寥而幽静的田埂上,青春的萌发和荒芜,形成双重的困扰,既不关乎旷野的事情也不关乎蛇的事情,而是一个人生命情态的事情。谁能真正解除青春的符咒,而还给一个人成长的舒畅和自尊?于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 ”出现了。这本来就是一个活菩萨!少女这个意象本身带有的圣洁的光芒,足以烛照一个年轻人心底的凄凉和幽暗,甚至拯救他对自己青春的苦闷。所以,这个“少女”是来不得半点亵渎的。管党生《旷野》里最关键的具有悖论性的两行诗,:
突然产生强奸的欲望
我真的热爱生命
人的欲望是人性的部分,但是人性毕竟不同于动物性,否则就彻底否定了文化的意义,甚至文明的价值。丛林法则是残酷的,它适合于自我的砥砺,但无助于社会整体性文明的形成。丛林法则不能证明热爱生命,只能证明放纵欲望,欲望的混乱不仅戕害他人也同时在戕害着自己的道德基座。诗歌不宜用道德标准来评判,但诗歌的价值绝不是为了毁掉道德根基的。《旷野》之所以不如《她还是个孩子》具有价值,就在于《旷野》的伦理学是有问题的,关怀底层但其指向却在亵渎美好和践踏弱小,这就是我所说的诗歌伦理。诗人在《旷野》里并不识谁才是活菩萨,是沉沦未遂。而《她还是个孩子》虽然写的是一个嫖妓的现场,但存在伦理学的觉醒,是一次良心发现,因此相对更有价值。
再看陈傻子《妓女是活菩萨》
2《妓女是活菩萨》
□陈傻子
对一个三年
没有性爱的男人来说
妓女是他的活菩萨
射完精之后
他把脸
埋在她的双乳间
嚎啕大哭
这首诗更短,只有七行,却具有雷霆万钧的力量。陈傻子的诗歌大部分就是大家公认的垃圾诗。这也是一首嫖妓的诗。但是写得不俗。因为突破了常理。这个“三年没有性爱的男人”不是仅仅寻欢作乐,求得感官刺激了事,而是把妓女当做了“活菩萨”,当做了可以作为另一极的解放力量,一种纯粹的女性力量。他完全不顾婊子无情的古训,而把三年不曾接触的十分缺憾的生理需求和情感诉求,也全部投射在妓女身上。更纯粹地讲,这个男人压根就没把妓女当妓女看,而是当做一个人看,当做一个天地间正常的女人看。“活菩萨”是他对女性美好和神圣的自我价值认定。
“他把脸
埋在她的双乳间
嚎啕大哭”
这一哭,哭得骇人听闻,哭得像一个婴儿。粗糙而漂泊的男人情感在绵软的双乳间形成洪流,嚎啕而出。其中,你不能说没触动到了灵魂的门扉。形成震撼人心的振波。陈傻子的诗歌被人归入垃圾诗,主要是指他的题材,并不是诗歌的内涵。这种口语诗最大的特点是真实不伪装,痛快,直截了当。但又不是完全清楚毫无余地,而是说到关键处,戛然而止。背后又留着一层非直截了当的东西。
还是这个活菩萨。
心中有没有活菩萨,谁才是活菩萨,如何对待活菩萨,这都是非同小可的事情。诗歌必须具有力量,现代诗更应如此。垃圾派诗歌意欲表现某种东西,可以大胆将“敏感度”及“不雅词汇”放出牢笼,但真正具备了某种水准和价值的诗歌,还得超越了词语本真,产生极强的爆破力。陈傻子的《妓女是活菩萨》,可贵之处在于将妓女当作了活菩萨,而不是将活菩萨当作妓女。这就具有了一种自低而高的提升意义,提升了妓女的价值同时并未贬低活菩萨。中国诗歌自古就有“风”传统的底层写作,风诗的高下优劣并不在于题材的完整还是大胆,锐叫还是呼号,而在于诗歌精神的指归。
(字数2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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