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追求繁复之美
马启代
写下这个题目,我就后悔了。我不想过多地谈诗,因为我所有的表述都可能偏离我内心真实的想法。诗之真髓在妙不可言,在灵悟、灵视、神会,已被深度异化的现代汉语是很难词意相符的。这是所有创作者的宿命。
何况这是一个很容易引起诟病的称谓,中国汉语独特的诗性特质决定了“简约之美”的亘古相通,人们对“绚丽至极,归于平淡”耳熟能详,且血髓相亲。我的诗学谱系中,孔孚之“减法”、桑恒昌之“寸法”、洛夫之“魔法”都是以小博大、寸铁杀人的艺术(中国古老的哲学也一直支撑护佑着这一美学思想)。我当然不是对这些传统和绝技的背叛。
因此不要到《文心雕龙》、《二十四诗品》、甚至《沧浪诗话》等典籍里去找,那里没有,更早的《毛诗序》和更晚的《人间词话》里也没有,百年新汉诗也几近绝迹(只有极少的诗人有类似追求的向度和自觉,如冯至、昌耀、汤养宗、胡弦等),中国缺这一脉。
但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掘进过程,一个由传统、现代和个性共同作用产生的美学梦想。我一直对能表达出通透人生经验的诗歌心存敬畏(如大解等人的作品),自己也写出过一批沾满丝丝血迹的灵魂之歌。但我越来越认识到,我们一直以来谈论、争吵、写作、发表的所谓“诗歌”,既不是古典的样子,也不是我们所构想的现代和后现代的模样,至今甚嚣尘上的那些创作宣言和流派理论都是围绕“歌”(那些古旧文化的卫道士)、“意”(那些翻译体的宗教徒)和“式”(那些形式主义、存在主义和语言实验的追随者)的实验,都与“诗”没有本质的关系。“诗”只需要发现(感悟、捕捉、呈现都归于这一范畴,——不做赘述),我们平时(包括学术著述)所说的“诗”,只是歌诗或诗的语言形式(当然是变异、固化了的形式),问题的诡异在于,诗必须要借助这一形式,这才带来无穷无尽、无始无终的探索,但大多停留在了表层。马克思就说过进步的一般意义不适用于艺术领域,法国批评家让·克莱尔也说过“艺术永远不可能现代化,艺术永恒地回归起源”的话,何况是诗?如果老外的话与我们的文化艺术可能有差异,那么高行健(这也是一个老外,没有办法)也有过类似的表达,那就是他所主张的文学应回到他的初衷和“原本”的论述,这一点,在我们的古今诗论文论中切近这一命题的文字不是汗牛充栋,也可车载斗量。有时我甚至怀疑,我们的天人感应论和美学上的“简约”论是否也与此相关?为此我还梳理过“诗”(为了好理解我有时用“诗意”来作指称)自古至今“凝聚——逐步流散——再次凝聚”的流变轨迹(这是一个漫长的、反复发展的时空演变)。但我至今没有发现更多的诗人在“诗、形式和现代性”上作理论和创作的思考与实践。
所以写下这个题目我的内心是复杂和矛盾的。此时我确信一个现代诗人就是一个矛盾的人(这是个同样复杂的诗学概念,容他文界定)。在以前我多次表述我自己对诗人这一称呼的质疑(如在诗中说成是谶语的书写者等),我知道人类所有的概念也无法把“诗”表述清楚,何况对“诗人”(诗的概念有两千多种,所谓精致的说话、寺庙的言语等等都不是完全准确的,都是片面和浅层次的描述)。世界在变化,无论这些变化通向光明还是黑暗,我们的心灵、精神也在变化,对诗而言,这一切都是异化,因为诗所赖以呈现的形式(词语)在不断发生蜕变。宇宙间的确有我们能力所限无法知道(何谈掌控?)的东西,有些不属于我们所能感知,因此,真正的诗心不过比常人多一些敬畏、多一些灵觉、也付出了更多世俗的代价而已,具备这一心灵(也叫童心,但却是成年人的成熟心之一种)而又表达了自己的人就是诗人(他可能选择多种媒介,更多当然是书面语——这一点非常重要)。说到这里我依然矛盾而且怀疑自相矛盾,但这的确是真实的心声。好在惠特曼早就问过自己“我自相矛盾吗?一点不错,我自相矛盾”。我就是在日夜拷问的自我煎熬中独自体验灵趣、情趣、妙趣、意趣、理趣等等,为新汉诗做着清理、修正、发现和擦拭的劳动,我成为一个痛苦并幸福的修炼者。我知道经过三十年的生命和诗意磨砺我接近了诗。
我早已厌倦了在市场和江湖上兜售自己。诗人要学会慢、学会控制、学会安静,如此你才能向诗靠近;还要学着向“深”(如深度意象)、“冷”(如冷抒情)、“多”(如多维)处努力,如此你才能触摸到形式背后的激情、获得文体的自由、在气度中彰显出大气象。是的,诗是沉默的,但它蕴含着巴赫金复调的魅力和魔力,目前似乎只有汤养宗意识到并执著地探索着,并做了一些有益的诗学思考。我认定所有的写作都不过是对自己心中诗的描述,这类描述不外经验性和智慧性两类,我同时知道后一类的难度更大,而在新汉诗的序列里,许多大名鼎鼎的诗人和诗篇甚至连经验性写作都不是,可怜他们的写作冲动几乎完全来自权力、金钱社会环境中的名利企图。美学家雅克·马列坦在《艺术与诗中的创造性直觉》中说:“诗性意义之于诗,恰如灵魂之于人”,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的繁复美学里包含着“为良心写作”的悲悯和电火、疼痛与血泪就应是诗意本身应有之义了,因为社会、人类和诗都要有灵魂。网友“为什么不可以”说我的诗是“骨头里的音乐”,着实给了我一击。
我想我简单表达了我对繁复之美的理解。我还在探索、实验(这是不同的概说),我力求每一个词语、句子的诗意。“简约”的本质在浓缩,我是调动了一切艺术手法力求把更多简约的诗意再次、多次地浓缩进一首诗里(如何让它们谐和,既是经验,也是智慧,也是我个人的局限和长处)。写作是累死人的活计(古人有文章憎命达一说),但它的诗性和知性对精神和灵魂的滋养让人乐此不疲。
繁复之美当然是我自己的追求,与他人没有本质联系,但与我曾提出的“寓思”(我认为这是新汉诗与旧汉诗吟咏、讽喻的本质区别)有关,与他人的主张如理性的激动、形而上的思考等也无本质冲突。我不敢保证明天的我不变化,但我还是我,正如诗就是诗。人们可以不喜欢这些追求繁复之美的诗(或认为它不美),也可以不喜欢这稍显拗口的表达,但也许因此就失去了体味我的大快乐,不过这又属于我们自由的权力。
2013年10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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