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安处是故乡 ——诗人雷平阳
□郁葱 (转自郁葱博客)
2013年10月17日。诗人雷平阳应邀专程来石家庄在河北省作协青年作家读书班上作专题讲座:诗歌的血是红的。主持讲座时我说:“觉得很对不起平阳,从风清气爽的云南来到石家庄,在他本来不熟悉的气息里,又被深霾笼罩。”还好,讲座结束后,平阳乘高铁下午三点离开了石家庄。不愿意朋友匆匆离去,但更不愿意他与我们一起被涵盖在这样的浑沌里。讲座结束后,我整理了几条“雷平阳诗歌讲座微语录”,发在了微博里:“1、读书就是寻找灵魂相近的人,写诗也是。2、诗友问平阳:你对诗歌的最大贡献是什么?平阳回答:我对诗歌的最大贡献是真诚和诗歌精神。3、十年可以建一座大城,但要建一个故乡,一百年、三百年、五百年也不能。4、虽说一切都在纸上,却也希望纸上有片旷野。5、内心如古词:我心安处是故乡。”下面是当时主持时我说的话和雷平阳的讲座片段:
郁葱:亲爱的朋友们,大家上午好。今天讲座的主讲,我们邀请到了著名诗人雷平阳。今天又是很重的雾霾,从风清气爽的云南来到石家庄,平阳可能还不适应,但面对这么多年轻的朋友们,相信平阳也会原谅石家庄的空气。按照程序,我先介绍今天的主讲人:雷平阳,当代诗人,1966年生于云南昭通,现供职于云南省文联。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全国“四个一批”人才,云南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云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著有《雷平阳诗选》、《云南记》、《雷平阳散文选集》等作品集十余部。曾获云南省政府奖、诗刊、人民文学、十月诗歌奖、华语文学大奖、2010年凭借诗集《云南记》,荣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以上读到的这些,其实大家只记住五个字就可以了:诗人雷平阳。让我们把掌声送给雷平阳。
从本世纪初,上个世纪60年代出生的诗人开始成熟,这种成熟,以他们杰出的成名作、代表作为标志。雷平阳2009年发表了诗作《祭父帖》,在那首诗中,他笔下的亲情有一种彻入骨髓的感伤与悲愤,透出历史和时代之丧的力量感。用真诚和心灵写作是人们常说的一句话,雷平阳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实践者,他写出的神性和人性让人惊叹。
雷平阳虽然偏居云南,而且刻意让自己的诗歌美学始终固守在滇南的土地上,但他并没有因为地方性的限制而束缚自己的视野。相反,在《云南记》中,诗人写出了边地风情的广博与灿烂,与物事对话,同尘世抗争。雷平阳作品周围凝聚的气场,让他的诗歌结实、深沉、可信,有着饱含人生善意的厚重感。尤其是他把抒情和叙事自然的融汇,流贯其中的精神内涵超越了地域限制,从而具有了普遍的人性价值,也使得雷平阳成为60年代出生的诗人中代表性的诗人。这是我几年前对雷平阳的评价,而且我一直以为,在我们可以预见的具有大家风范的为数不多的作家当中,雷平阳是其中之一。
好了,不再说好话了,我们读过他的诗,读过他的散文,读过他的书法,现在,让我们用掌声请雷平阳来发表演讲:诗歌的血是红的:
雷平阳讲座片段
(这些谈话片段是诗友们记录的,不完整也不连贯,可能还有一些文字与平阳的表述有差异,待订正和补正。)
□十年可以建一座大城,但要建一个故乡,一百年、三百年、五百年也不能。故乡是我的起点和终点。我的家乡在云南昭通。
□曼德勒(Mandalay)又名“瓦城”,位于缅甸中部伊洛瓦底江畔,是个美丽的地方,那里修建寺庙不能高过树,树木和草是大地的主人。
□伊洛瓦底江非常美,就像上帝散步的早晨。
□拜谒过著名的抗日将军孙立人战斗过的地方,两个汉族人请我吃饭。那里过去属于中国,现在属于缅甸,还是居住有大量的汉人,自己办学,保持汉族文化。金三角李黎将军的坟墓面向东方(中国),遥望故土。每个人都有魂路图,所有华侨死后坟墓都面向东方。他们取得名字也大多是爱华、中华之类的。我在那里吃了一顿克钦饭(中国少数民族景颇族和僳僳族即是克钦族的分派),我是酒徒,半斤酒。在那里念诗。
□诗人读的诗就是那条大江。书中的江南与现实中的江南不一样,我想象的河岸有树木,有草,有流水。流水变成囚犯,四面都是工厂。流水带上镣铐,就不是自由。
□在德宏州芒市,有一座雷牙让山,诗人杨絮与我一起爬山时,见到大佛和碑记。大地的主人是野外,是大自然。所见所经历,给予思想上的洗涤。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雷抒雁写过:“马蹄踏到鲜花,鲜花依旧抱住马蹄狂吻,就像我被抛弃,却始终爱着抛弃我的人。”他们很虔诚,卖掉家里的茶叶去见毛主席,“挑担茶叶上北京。”一批人上佤山,对面就是缅甸,能听到鸟鸣。曾经有一次,喝牛角酒,一位佤族诗人跳到桌子上去朗诵诗歌。诗歌的大意是:“我就要死了,我也没有什么留给你们,就把佤山留给你们吧。我冲上去,打断他:请停止罪恶的歌唱。佤山的每棵树,每株草,每一个角落都在养育你们,埋藏你们呢,你凭什么送给别人?”
□基诺族人鬼分家,把山分为人住的和鬼住的村庄,之间住的是孤魂野鬼。我就沿着那条路走过,所谓人间,鬼国,有无数村庄,清代就住了好几万人,类似唐代的长安,一夜之间,因为瘟疫,战乱,就没有了。走在路上要拿着两个树枝,一个打后背,一个打前胸。因为有无数只毒蚊。
□有一次买了机票去西双版纳,下了飞机,站在景洪的街头。我没有给朋友打电话,于是自己走到一个乡政府,结果碰了一鼻子灰。那个人是个奇葩,当我说明来意后,就羞辱我,说诗人没有一点用处,我们这里很富裕,不需要诗人。从人间走到鬼国,我没有办法,很茫然。因为组织不可靠。后来朋友从景洪开皮卡送我过去,有的路坐车,有的路想下来自己走走,绿意葱茏。而10年后,当时那片热带雨林荡然无存,全部种成了橡胶林,那片狗娘养的橡胶林!从人间天堂凭什么只能采到橡胶,而看不到其它。经济是什么?我们在透支,这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人间天堂西双版纳,几十年后也许就不见了,我也不指望自己成为一个大诗人,或者成为苏东坡。我所经历的,所发生的,可以预见的,都不像是一个诗人。一个老人待在树下,你会觉得故乡也便是现场。
□去年看过一个纪录片,看完后我在办公室嚎啕大哭。从小出去,5年前返回故乡,可那里还是我们的故乡吗?拍摄了两个家庭,其中一个家庭,老太太的丈夫死了,有三个儿子,一个当小学校长,10多年没回老家看她,也不寄钱,不打电话。终于老太太挺不住了,于是拿上毒药,拿上锄头,到丈夫的坟前挖坑,农药喝下去,老人的尸首也被野狗吃掉,变成骷髅。另两个老夫妇,相互搀扶,到村口晒太阳,两个儿子,跑到外面打工,也不回来看望。厨房,卧室,凡是手能够到的地方都放着农药。有一天,终于熬不下去,相继喝了农药。
□这样的村庄是我想要的村庄吗?那个精神焕发的村庄。清明节,我去看父亲的坟茔,儿子9岁,我让他去拍摄照片,想通过儿子的角度去看故乡,去看村庄。母亲说:“这两年也给你烧掉好几亿了,你自己用不完,就拿出一点来修路修桥。”母亲很幽默。从小我在河边长大的两条河,一年四季碧波荡漾,而如今冒着黑色气泡,村庄臭不可闻,很多年前回家,给昭通的市委书记打电话,说如果把我的家乡变成一个垃圾场,我将和我的儿子用照片记录下来。这样的故乡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问题要如何面对。
□诗人,我们的诗人是否在场了吗?像一种逃亡或者蒸发,全部是错位的。我们现在文化圈里都在逃避。认真读书,认真活在现场。现场上的作家有几个?身体上不能承受。昭通修建文化创业基地,因为去了很多的小说家。我对每个人说了同样的一句话:“给我一个真理,一个美,一个温暖。”因为这都是现代小说家不能提供的。《人民文学》在浙江开文学论坛,我说没有远方的写作,都更有时效性了,连风景也不会描写了,我们全被功利化了,有一些小说,都在描写阴暗,扭曲,黏黏糊糊。我们需要大范围的氧气,阳光。我们的社会现场,我们的小说现场,我们该不该站出来。英国作家说过,那些不关心政治的文学是小文学,至少有些歧视性。对于这个时代,记录这个现场就在我们身边,问题都是我们设想的,都是我们自己造就的理由。我们都绕道走开。有时我们自己走来。诗歌记录并不是我想要的,但有时,我必须用到。《杀狗的过程》,是杀害自己,因为我看到我们所有或大或小的悲剧,每个人都是群众演员。真正现在社会的文化逃亡。我们还能躲开,绕道?
□我喜欢仰视,背负青天往下看。人类要怎么写。把自己的膝盖骨敲碎跪下去-----献媚,这可悲,更让人难以接受。
□把自己翻出来,乐此不疲,发现自己是所谓的国家栋梁,保持笔尖的锋利,我相信墨水是红色的。昭通,我怕那是即将毁灭的最好的地方。彝族有自成体系的文化,巫师文化,巫文化,听老人唱古歌,村寨的名字也很特别,初恋、热恋、结婚,唱的是创世古歌,唱的是兄妹恋。一个女人,一个少女,一个父亲,一个哥哥。不能结婚,就去了鬼国。死了一个人在鬼国游荡。自杀,天堂是不要的。
□只能变成蝉(阿枯有),人鬼恋,生死恋,修大车,跑回来,人神恋,民族个性。南罗山靠近缅甸,有一个黑龙江的李博士,学哈尼族话,一学两年,做社会调查。巫师最大的困惑就是个人的痛,祈祷,送葬,学做普洱茶,男人械斗,为了一个心爱的女孩,骑着摩托车互相碰撞,常有伤亡。巫师不要一个文化,南洛山,周围长满了青藤,现在我们说猎人,把一些野兽杀掉,我们经历,我们看见了,要反抗,要记录下来。看见这个社会上发生什么,我们就要记录下来。我们的感悟,我们的痛,诗人是什么,诗人就是喊痛的人。
□我以为现代中国社会,现代不重要,我的肉体经历了,社会工业的时代,我有三个灵魂,让自己的灵魂抛弃自己的肉体,那会有魂路图。城市在变化,到处都一样,所谓的城市特征没有了。
□读诗,我要找很多诗人的来历,他们都模仿了谁?中国新诗,大量都是借来的。通篇在抄袭,就诗歌而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诗论,诗歌也好,简单的诗稿也好,到中国大地上大量模仿。
□写我父亲的《《祭父帖》》,诗人商震说每次看这首诗都热血沸腾。用诗歌的标准去严格要求,像普洛斯基,我的心比天高,命如尘土。你看苏东坡描写猪肉的诗歌,也十分美丽。阿根廷的记者问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假如让你只能保留一部作品,其余的全部烧掉,你会保留那部?博尔赫斯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我对诗歌的最大贡献是真诚和诗歌精神。
□我最近正在抄明末清初苍雪的诗歌,明朝的诗歌有些真的忘了。想起了《采菽堂古诗选》,中国当代诗歌有很多诗人我都喜欢,诗人也是寻找灵魂相遇的人。
□我在山上安静的坐上几月,自己反省。很大的公司老总开茶话会,我就提问,你心安吗?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回答不心安,理由太多,是否是精神危机,信仰的缺失?读小学直到大学的时候。80年代,那个神圣的的年代。自己灵魂里最温暖的,简单词语,精神情感的危机,父亲,母亲,鲜血淋漓,这些汉字是肉做的,钢筋水泥是兽行。母子,父子,词语光辉散掉了,弟弟妹妹哥哥,让神圣的汉语消失,甚至终归无处还乡。一生的目的写作,没有终点,长满了草木,归乡的路不是回乡的路,是前方的。对我而言,我也想找一个具体的。有些人,艺术家,在基诺山建一个房子,过一个自由散漫的生活,成为第二故乡。比如大诗人王维。
□现实生活当中的一种现象,有底线。要站出来,世界性的所有人文精神,批判性的。只要批判,只要有良知性。只要有思想性。呆若木鸡的人,你见到一些官僚,被物质化,一个人的思想力写作是一个命根,一个优秀的诗人,小说家,崇尚人类、思想、温暖,没有对这些坚守怎么办,坚守是笔尖上的锋利。
□我很少用电脑,也很少上网。被转载我一点概念也没有,太网络了诗歌性就被抽掉了。
□虽说一切都在纸上,却也希望纸上有片旷野。内心如古词:我心安处是故乡。
郁葱:我还想再听下去,平阳的演讲让我感慨很多,沉重也很多。我想无论哪个地域的诗人,都会有许多共同的情感,今天我们感受到了。
我与雷平阳有个共同的特点:平时都不爱多说话,但我们两个见面,却总是话很多。记得有两次吧,一次是在绍兴,参加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的颁奖典礼,返程的时候主办方送我和雷平阳到萧山机场,那段路程大概有一个多小时吧。路上我们两个一直在说话,我谈到了评奖中的一些人、一些事,评奖结束了,可以适当透漏一些了。当时副驾驶座位上坐的是一个年龄不大的孩子,我也一直以为他是个孩子,到萧山机场后,我问他,孩子你去哪里?他说:“我回北京。”我说:你是参加会的吗?他回答:我是《中华读书报》的记者。当时我很惊讶,对那孩子说:“刚才我们说的这些你都听到了,但不要把它们写出去,因为中国作协有纪律,许多事情是不能现在说的。”那孩子说:“您放心,只是听两位老师说的话后觉得,诗歌真好,诗人们真好。”第二次是在厦门参加中国诗歌节,很巧,又是我和雷平阳乘一辆车到机场,那次觉得候机的时间很长,大概有两三个小时吧,我们坐在一起聊天,不知不觉竟然到了时间,我一路飞奔往登机口跑,机场的广播已经在催促我登记了。赶到登机口是,摆渡车已经起步了,又转了一圈回来把我接上。我说这些是想说明,真正的诗人们也许几年都不一定见面,但内心的那种相通和相知是恒久的。
诗歌的血是红的,在于诗人的血是红的,总有朋友问我,写诗写什么,我说:写你自己。雷平阳把云南当做他写作的起点,也当做他写作的终点,因此他写出了具有更广义的境界的大作品。如果我们都对属于自己的自然、人和许多生命都充满温情、暖意和真爱,在文学上成就你也是必然的。刚才平阳讲到了云南的神性,我想我们不一定相信神,但一定要相信神灵,一个敬畏神灵和灵魂的人,他的作品才会具有神性和灵魂。雷平阳曾经在云南记中说:他的写作温暖或冰冷,那些文字是多了还是少了,都没有刻意进行文本意义上的增删,就是一种常态和生态,虽说一切都在纸上,却也希望纸上有片旷野。文字是肉做的,雷平阳用自己骨骼里的精髓,完成了自己杰出的叙事和抒情,唯此,我们要向诗歌致敬,向诗人致敬,像诗人雷平阳致敬。让我们再次感谢我们这位来自神话云南的诗歌兄弟!
2013年10月20日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