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非寻常的语言方式呈现灵魂
——读张作梗组诗《桤木、落日及其他》
宫白云
1
张作梗是一位着力于诗歌创作多年的重要诗人,对于诗人来说长期的诗写很容易陷入一种重复与惯性之中,但张作梗仿佛始终在警惕着。读他的诗总有一种新鲜、新奇的感觉,如嚼橄榄,常嚼常新。他不需要玩耍花招和卖弄技巧就能让诗歌充满奇妙和所有的可能性。奥妙就在于他对语言的高超驾驭与心灵层面的融会贯通。他已在险峰之上找到了与险峰同在的语言方式与高瞻的视野。他有决绝、摧毁、破坏、重建的勇气与胆识,更有奇崛的想象力与卓尔不凡的掌控词语内部秘密的能力,还有旺盛的创作力以及对生命蓬勃的追求,对生活、情感与众不同的态度和认知。他是充沛的也是孤独的。具有心灵深度的诗人,往往都是如此。敏感,智慧,充满各种感觉和深浅不一的漩涡,使他的诗歌品相智性、嶙峋、深邃,诗歌结构及其情感反应和释义也呈多层次的姿势,深深地烙有他独属的个人化精神印记。这在他的一组新诗《桤木、落日及其他》中呈现的最为极致。
张作梗的这组诗由25首诗歌组成,涵盖量大,多元交织,多声部组合,具有令人赞叹的深度与十分令人深思的东西。其韧性的语言,不羁的气质,令人心惊地绘出一幅幅图景:
“当一次次梦到一只/天鹅,我是否想往锻造一副翅膀,去飞越长城,/去把生活在天上的父,接回地上?”(《寻梦》);诗人一次次向梦中寻求美好和渴求,犹如希望生活可以遂心所愿结果却发现虚空,梦也并不圆满,还有许多的困惑。
“你匆匆走过自己:自己的月台、/地铁/自己的终点——/好像一切远方都是自心上始发;/好像,你偶遇的所有/陌路人,都是另一个自己。”(《无辜》);一个人只有一次生命,匆匆走过的每一分、每一处,都是生命的留痕,“你”蕴藏着“无辜”的生命,“无辜”的生命蕴藏着“你”,生命是相等的,不相等的是生命力。
“如果大地是一块跳板,借助它,/我们飞身一跃,或许会落在别处。/然而,当我们的骨架散了,脚踝骨崴了,/思想,穿了一个小孔,/依然是一低头,就能找见的大地,/在老地方等着我们,接纳并疗养我们的创伤。”(《亲爱的大地》;一旦将大地纳入心灵,所有的创伤都有了栖息之地供我们休养生息。
“现在,我们试着攀爬自己的呼吸,/看能不能走到头顶之上,/去到生命之外。”(《反对》);如果说这是诗人在用肉身锻造灵魂,那么他“反对”的恰恰就是需要拯救的。
“并非没有一次死亡来彻底了结我们这浮生,/并非没有一个废纸篓,来盛装我们思想的垃圾。”(《并非》)。通过死重返生,让思想在不断的错误与重建中弥散。如此冷峻的思维与奇异的隐喻,折射出的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映像。
2
每个诗人都希望自己能写出更饱满、厚重、开阔的诗歌,但真正能够写出来的,放眼看去,寥寥无几。而张作梗就是那寥寥中的一个。他的诗歌一直都在显示出一种极致的睿智与从容的品质,对人生的悲凉,命运的起伏有种豁达的态度。他善于把握瞬间的感觉,艺术感知和语言传达的能力都相当的高超。如他的诗《自画像》):
陷阱从草丛中弹出。
地平线下坠,压住发灰的天空。
回忆与忘却毗邻;而经验,
来自一个越绾越紧的绳扣内部。
池塘,蓄积的如果不是水,
而是词语;如果树,
长出的不是树叶,而是风——
从一面裂隙丛生的镜子中,
他如何看见他那张遥远而真实的脸?
一个卷曲的喉咙描画着他的美声——
他从未与他的身体重合,
也从没有与他的影子对称。
藉着乌云和穿行其间的月亮,
他幻想怀上一场三月的雨水;
——大地像一张床板,从身下抽走,
他的梦悬浮着,始终
与他隔着一个现实的距离。
——《自画像》
机智的思辨,而又摆进自身,虚与实结合,语言透彻,意象恰当一看就懂,没有浮泛的感伤。特别这两句“他从未与他的身体重合,/也从没有与他的影子对称。”既有形象又有哲理。“藉着乌云和穿行其间的月亮,/他幻想怀上一场三月的雨水;/——大地像一张床板,从身下抽走,/他的梦悬浮着,始终/与他隔着一个现实的距离。”灵魂总是游离于肉体之外并不断地与新的梦想与幻象相遇,又一再被打破,被现实疏离,但“他”越来越走向现实的对面,现实之外,总有一个“他”需付诸激情的梦。“他”制造了梦的迷宫,也预示了现实的碎片。
3
阅读张作梗的诗歌,让我感到的是诗人不可思议的心灵景象。他让存在的东西获得了形而上的意义。他可以让灰尘站立,让大地说话,让河流思想。所有这些都源于他灵魂的深度、思想的深邃,还有对生命、人生的深入洞悉。这从他的一首《河流》最能体现:
隔着高高的防波堤,与河流毗邻而居,
夜夜,我能听见水舔岸沙的声音,
机帆船突突行进的声音,
鸣禽夜宿苇丛的声音。有时,当夜潮暗涨,
河水拍击礁石像酒鬼捶打着我家的大门,
一整条河流便飞落我的枕边,
翻涌着星星的泡沫,穿梦而去。
日光的栅栏,很少从我们村庄这面,而是
直接越过防波堤,自河流那边排挞而来。
它们波荡着,将行人划成一个个格子;
把树,砌出带拱形的花冠。
它们从涵洞里驱赶出牛羊和狗吠,
一径往挖沙船开来的方向,输送着落日。
秋天总是像最后一枚洁净的鹅卵石,
沉落进河底。河上流动的
船家——那些无根的植物,云影一样,默默
划过我们的久居之地,逐水而去。
往往是这样的月份,我掖紧防波堤宽大的
衣襟,独自在岸边行走,无视
炊烟,探着它弯曲的嗓子,
像年迈母亲那样,一声声,唤我回去。
——《河流》
全诗弥漫着沉郁的调子,像老时光,旧风景在安静的夜晚于诗人的脑海中悄悄登临。诗人仿佛坠入一种梦境,机帆船、鸟禽,夜潮、日光、村庄、防波堤、河流、树、涵洞、牛羊和狗吠、挖沙船、落日、秋天、鹅卵石、船家、久居之地、炊烟、年迈母亲,如电影镜头一一闪过,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这些胶片样的纯粹状态。但诗人以他独特的语言方式将“河流”极其忧郁地从这些胶片的撞击瞬间中剥离出来,置入纯粹的灵魂视界,此时的河流就是时光,就是久居之地,就是母亲,甚至是青春与年少,激荡与纠缠……这是诗人视“河流”为故乡在回望中凝视的效果。他“独自在岸边行走”,仿佛在探寻着自己独特的返回之路,尽管会迷茫,会有歧途,但母亲的那声召唤就像河流一样永在那里,涌流不息……
4
张作梗的诗歌除了让心灵放浪形骸外,还会让自然风物同样的放浪形骸。我还发现张作梗很善于从幽微之处打开诗境,而且角度刁钻离奇,造成一种异峰的感觉。并具有寓言的性质和扑朔迷离的气氛。他制造了自己的迷宫,然后一头扎下去并描绘它们,且有妙招在曲折之后跳出。似乎任何事情、任何场景都可以成为他写作的由头和背景,有时候甚至只是一种植物他都可以拿来入诗。如这组诗里的《桤木十四行》:
于是,他去到河边。
芦苇低伏,
一个偷渡者交给他一封落日的信函。
十棵树在劝阻,
惟有一棵鼓励着他。
——那就是麦地边沿的桤木。在
空旷的大地之外,它曾独自狙击荆棘的偷袭和
一场晚秋的野火。
他秘密展读落日的信函。
落款上的流水之音,
将他的呼吸绾成生命的缆绳。
落日焚烧,火汁迸溅,
宛如多年后,
桤木被一口官窑熬成的炭火。
——《桤木十四行》
我喜欢这首诗所暗示的那种启示和隐隐的神秘性。你不清楚“落日的信函”究竟写的是什么?为什么“十棵树在劝阻”惟有“麦地边沿的桤木”在“鼓励着他”,它怎样“独自狙击荆棘的偷袭和/一场晚秋的野火”。而那“落日的信函/落款上的流水之音”为什么“将他的呼吸绾成生命的缆绳”;这些个问题毫无答案,等待着你去猜想,分析……然后呢?有种突然的恍然伴着结果,原来“桤木”就是他自己心中的那口被现实(官窑)“熬成的炭火”。
随之你感到一种释然。这样的诗有一种内在的生命之火,它是在千方百计地向一个内心的火焰靠拢——理解了这一点也就走出了那些表面的迷幻,也就受到了诗人“焚烧”的鼓舞,并听到“火汁迸溅”的声音。
5
在诗歌创作中,所有的字词、题材、音调、节奏、形式、用典等不过是诗写的工具,它们均会变换,但情感不会,情感的性质是诗的唯一要素。张作梗对这一要素的把握可谓精益求精。它诗歌中的彻悟,通透,锐利和精确,来源于对生命、对自我的血肉刀锋般的体验,一种完全属于心灵的跋涉和溶解于生命的节奏,从幽暗的尘埃中,从生活的表象之下涌出,那些生命的潜流被不断挖掘或涌入。正是这些语言与灵魂高蹈的因素让他的这些诗歌散发出苍茫的况味。如他的一首《风。火车和落日》——
最早是风,吹冷了手指上的铁轨。
隔着风中的发射塔,
一块湖泊远远地,走进落日。
枕木像波浪涌向远方。
捡拾煤球的少年,被风推着,一次次站起身,
从眼里揉出了落日。
然后,火车开过来了。
大地哐当哐当,开过来了。
落日风驰电掣,开过来了——
捡拾煤球的少年,像一只栖落在枕木上的鸟,
惊惶地飞走——
火车携带所有的
风,追赶着枕木。
车窗携带所有的面孔,追赶着落日。
捡拾煤球的少年,从另一边,
从黯淡下来的湖泊中站起身。
现在,他把落日当成火车甩出的一块煤球,
拾捡进大地的柳条筐里。
——《风。火车和落日》
奇崛的想象力将意象迅速视觉化,并具有超强的现场感。词与词的超常搭配中,语词的奇境立体起来。几乎难以想象,这些语词组合后产生的炫目效果。我们不仅看到诗人运用语言再现意象与意象意蕴的能力,还看到诗人在风,火车和落日与捡拾煤球的少年之间不动声色地做着有效转换的自如,特别是结尾颇有一种神性的意味。
6
张作梗的这组诗还有着对现实的介入与深刻的沉思。在直面生活的真相与现实的复杂性以及现有的社会秩序时都有一种强烈的对抗与疏离感,他痛快地释放自己的观点与思想。在这组诗中,既有《棚户区》“夹缝里的命运”,“在低处繁衍。/在低处飞/在低处,抱紧大厦肩头滚落的月亮。”;又有《早安,中国》的包罗万象;《书写月光的人》“把远山写得很近,然而将他的心,写得很远。”;《从沟壑里逃出的人》“身上有水流冲过的痕迹,/心上淤积了太多的泥沙。”;“我放逐我的脸,/我又以一脉水线,及时收回我的脸——”(《我的脸》;“死了的父亲再不会回来。”(《断梁上的遗照》)。“地平线如何涌来,/而又像泛白的草席一样,/如何瞬息/卷走了我们的一生——”(《观钱塘江大潮》);“我以我的存在触探虚无的边界。/我走到我之外,去看虚无怎样以/一缕风,把我的身体和大地连在一起。”(《欢娱之歌》);“今宵酒醒何处?——/到哪儿得觅一点村庄的影子?——/站在双桥上,我们俯身望着,仿佛要从/流动的周庄中,探察到我们生命的今非昨是。”(《周庄:今宵酒醒何处?》)。这些诗写诗人都巧妙地设置了暗道并借此走向事物的深处。这种写法在他的一首《光线之诗》里尤为突出:
光线,这眼睛里的客人……
我的额头被鸟鸣镀亮。
我昏睡在这狂欢的时代,
一百匹奔跑的马被我的鼾声阻挡。
我越过我,但超越不了身体的界限。
至多,我伸出去的手臂,
只比现实多出一小截。
以昏睡,我拒绝成为这个时代的影子。
在漆黑的体内,我喂养一粒光,
直至它长成一颗鲜嫩的太阳,
从我舌尖上升起。
我抱孵我的睡眠,哪怕它最终
成为一股烟。
我改写身体的进程,
像一块来自水而又与水彻底决裂的冰。
然而光线,这眼睛里的客人,
当它从一百朵节日的焰火中凋零,
我拆散睫毛的栅栏,
一把推开眼瞳里的佛,
将它迓迎进我豆蔻初开的心脏。
——《光线之诗》
这是一首周身布满光线的诗,从眼睛开始,到额头,到鼾声,到手臂,到体内,到舌尖,到睡眠,到睫毛,到眼瞳,到心脏的瞬息间进入,都在表明,穿过这些部位的光线是一颗敏感明朗的灵魂。诗人用孤绝的语言编织着灵魂的密码,用内心太阳的光线搭造起一座精神空间,又像自身的呼吸一样把它呼出。尽管他有着对这“狂欢的时代”强烈的牴牾,并试图以“昏睡”来“拒绝成为这个时代的影子”,但那束光始终在他“漆黑的体内”生长,并成为“一颗鲜嫩的太阳”,“哪怕它最终/成为一股烟。”这是一种可贵的心灵感,在语言的融会贯通下抵达一种明亮,呈现出灵魂内在的大格局。
德国哲学家费尔巴哈说:“聪明的写作手法还在于:它预计读者也有智慧,它不把一切都说出来,而让读者自己去说出这样一些关系、条件和界限——只有在这些关系、条件和界限都具备时,说出来的那句话才是真实的和有意义。”张作梗的诗歌创作正是如此。他的这组诗有诸多内在的令人感发的东西,他用他非寻常的语言方式与灵魂的高蹈打开所有的精神维度。在摒弃寻常语义结构的同时,留下的是对批评和解读的挑战。
2013-8-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