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组章）
福建·李仕淦
宇宙最不可理解之处是它是可理解的。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之一：奇点[1]或开始
是第几日创造天地初萌的清晨，抑或是最后一场洪水过后阳光初霁的午端？
这肇始的景象，光已分辨出多维的色彩，尽管天空还裹挟着滚动的夜色，大地吞吐着一层薄雾还遮蔽着万物的声音。
一切就从这里开始，奇点爆炸[2]已经发生。
光波动着，星系[3]运行，晶莹的鸟群牵引着波粒混沌空冥的大河汹涌迁徙。
“荒荒坤轴，悠悠天枢”——九颗太阳陨落，这最后一颗从东方出发，巨大马车辚辚驰骋，循环往复驶于旷野和大海之上。
大地河水升涨，火在岩层深处激荡流淌。
一枚坠落滑翔中的碎片万种生命正被孕育。
当一条虫豸在光芒的水声里打开眼睛，——我，在一棵芬芳馥郁的果树下醒来。
寂静的风，穿越植物侧身竖立的耳朵，在光波羽翅般颤栗着的琴弦里，我已听见你深情而急切的呼唤——
那来自波涛无限深远的呼吸与心跳。
此刻，此刻一切正在行进——而我，在光的哪一条维度上飞翔与滑行？
之二：时间或轮回
光，涉过亿万年。
在这个黎明，朝霞的鳞羽爬满天空的躯体，而暗棕色的马群凌风而降。蹄声如鼓，那飞扬奔腾的幻影，最黑亮的一匹正朝我而来。
是的，是他——光与影交替的瞬间，我们交换了眼神。
沙洲上，鸣禽扑腾着，有歌声时近时远，那光芒一样的身影时隐时现，我的马匹打着响鼻，低头饮水于青青草岸。
光，涉过亿万年，我依然卧在水边。
无法记忆泥土如何生长出骨头，血从何处而来抵达我体内，而多少次生离死别我呼喊着你，多少次复活与惊醒只在你光芒的撕裂与缝合中。
每一个黄昏和清晨，进出你的梦境，穿越你预设的隧道和为我虚掩的门。
光的十指抚触前额，在水边，在这一棵果树的芬芳馥郁里。
寂静响动，意料中柔软潮湿的长影自草叶深处逶迤而来。梦境依旧、孤独依旧，恐惧与迷惑的巨大欲望依旧——
淙淙流水挟带着隔世低语缠绕我，而这是第几次轮回？
那光芒一样的身影自升腾的烟霭中飘拂而起，又一次掠过水面。
我的马匹仰天如风嘶鸣——启程，启程，我已启程……
之三：引力[4]或诱惑
光，照临每一颗星体，夜色透明。
那么多星星醒着，是眼睛。是万物含在叶尖上的泪滴，是我双手精心镂刻在石头和龟甲上的符号形体。
而哪一颗星是我，哪一个星座属于我？
定庚星早已升起，北方山岗之上，长勺座正指引我向你追寻——
被你创造，我醒来，第一枚果实咬在牙尖。
当另一颗果实坠落砸在我头顶，九颗行星正绕着太阳旋转，大海以潮汐呼应着月亮的升降与圆缺。
是的，居住在果壳里，你总以一枚果实惊醒我、启示我——
虚无万有，万有引力——一种定律，一种绝对存在！
光喧喻你的秘密，挟带着你的意志。
落叶飘零，而翅膀扶摇于大风之上；身影匍匐于大地，而我必须直立行走。
然而时间穿透果壳的裂缝里，只有死亡与诞生被你的光芒照亮，只有死生轮回中不断被你呼唤而苏醒的肉体与灵魂。
因此——蛇的诱惑就是你的诱惑——
我永恒的追寻只因你无处不在的光芒和弥漫无极的牵引。
力场推动着、制约着，波粒涟漪荡漾扩张，一环又一环交首结尾，在明与暗无始无终的交媾中拥抱、融合——
一切行进，精密有序，精美绝伦。无论我在哪一条维度上飞翔与滑行，只因你涉光波而来，又涉光波而去——
一条亘古空冥的大河沐浴我、包容我、泅渡我……
之四：黑洞[5]或深渊
飞翔、滑行——漫游、漂泊……
在这巨大弥漫的白色漩涡里——
从一开始就进入你精心预设的轨迹，并非坠落中任意的一枚碎片，被我命名为地球的这一颗星体，是你赐予我最初的家园。
因为光，水和火和土循环穿透，季节的短尺丈量着我与万物共同的历史。
而我拥有另一种时间，因为你，背负着家园远行。
也许，只是一场泡沫。
夜晚和白昼相互吞噬，暗物质隐匿潜伏。黑洞，无形巨鳄的嘴巴喷吐着闪电蛇信，巨大黑暗的胃储藏着不可预知的世界。
宛如身处透明的器皿，眼力所及只是光所折射的表象，你给我一双肉眼遮蔽着你深藏不露的真相——
我深陷深渊。
远处星体越来越快地撤离，宇宙膨胀继续，我的漂移继续。
告诉我，一切自何处而来？一切何以如是运行？
哦，只因这亘古的疑问，我曾槲寄灵魂，曾死于火和绞刑，也曾戳穿神的面具，宣读对上帝的判决……
猜想和观测你的真实存在，追寻你的秘密足迹，我已踏上千年之前奔月梦想的那一方土地。然而——
背负家园远行，灵与肉，从出发的一刻开始就携带着不可愈合的伤口。
更深的黑洞潜藏体内，这末日的挣扎与爬行，灾难不可避免，而最深的苦痛源自对你的追寻只能是一种永恒的趋近——
不可企及，而漂泊是思念你的唯一方式。
是否，这就是你设下的陷阱与迷津，就是我孤独而无以逃脱的必然命运?
深陷深渊——
在这巨大弥漫的白色漩涡里——
漫游、漂泊——飞翔、滑行……
之五 ：测不准或求和 [6]
我的马匹如风嘶鸣，振动翅膀拂过苍穹，翱翔于星系峡谷和天脉瀑布之间。
蹄声击打太阳和月亮的鼓面，激越云霄和我川流不息的血廊。
呵，这黑色精灵，这火的种子、光的使者，穿越千年，黑色闪电劈开世纪蒙昧和季节幽暗之心。
而现在是秋天——七颗星遥远，象一把被遗忘的琴。
秋天，我两手空空，头颅空空。
秋天，吞噬了所有果实，大地之上依然是一群春天饥饿如狂的孩子。
秋天——坠落和坍塌的时节，坐在濡血的黄昏之上，我抱紧倾斜的影子，等待预测中即将到来的下一个黎明。
正如无法测准一颗粒子的位置与速度，难以确定昨天如何走来，明天又将在何处。
被我记忆的历程不是概率中的唯一，被我精心描述的天方地圆并非唯一的宇宙。
存在与虚无——除了接受被你创造，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演绎我与你的故事，一次又一次地描摹你的形象、改变或丰富我的历史。
此刻你在哪里？隔着这危机四伏的黑洞，时光旅行，只是一种可能。
一种可能，无以抗拒的诱惑。而抵达你的秘密所在，时空折叠弯曲，我可否找到虫洞的入口？
力、场，波、粒，弦、圈……无边界宇宙模型——
从经典物理到量子理论[7]，从哥白尼到伽利略，从牛顿、爱因斯坦到霍金，揭开你层层面纱，为一睹你神圣容颜，沿路采撷这些带刺的玫瑰编成桂冠献给你——
是你，照亮我的孤独与黑暗；是你，赐予我苦难与荣耀、悲辛与幸福。
光，盈满天宇，无始无终、无边无际——
抵达你的过程是唯一的真实与实在，倾听你的呼唤，呼应万物心律——历史求和、选择宇宙，向你无限趋近是我唯一的方向与前景……
之六：表观奇迹或美
光，盈满天宇，无始无终、无边无际——
你无所不在而又无处寻觅，除了追寻你的足迹，我别无选择。
然而，这行进中的家园，我栖居其上的唯一大地，不是任意的一颗星体。
——旋转着，怀抱地轴的脊骨；
——旋转着，面朝太阳紧随那喷薄强劲的牵引；
——旋转着，月亮不离不弃，诸星恪守位置保持精确距离；
——旋转着，季节的舞步踏出时间深邃节奏，日出月落、星聚云散，万籁旋律浩渺苍穹空寂、纯净、神秘……
光影变幻穿梭浮动的巨大羽翼之上，万物遨游飞翔。
完美的圆周运动，完美的“金凤花带”[8]，大幕不落，辉煌的交响无限演进。
不是任意的一颗，亿万年交媾，大海退潮、陆地崛起；
不是任意的一颗，亿万年孕育，藻类呼吸、植物破土，绵延起伏的森林支撑起蔚蓝天空；
不是任意的一颗，50亿年前诞生最初生命，而我——
携带着完整基因，历经并见证了存在的历程。
不再回首，何以飘度第一场雨季和洪水，何以越过世纪冰川和大地变迁；
不再顾盼，冲出丛林征服旷野苍莽之后，此刻身处何方，何以流浪或栖居。
水和火和土穿行，不断提醒着原初的记忆，而与万物同行，所有风景不仅仅只是追随你的呼唤返回家园的梦境。
只因你的光芒照彻这唯一的大地，死生轮回，我的存在充满无以言说的诗意。
呵，星座的竖琴正弹奏万籁齐鸣的乐章，万条银河流淌神圣华美的旋律。
你的存在就是美的存在，辉煌的交响无限演进——
一切有序、精美绝伦，你的灵光闪烁，一切皆显示、表观着奇迹……
之七：万物理论[9]或灵
一切因你而生，一切都是你的创造，从最小的颗粒直到恢弘的天体构成。
天未老、地不荒，你开辟的果园枝繁叶茂，我是你埋藏土中的一粒种子，悬挂于枝条上的一颗果实，如此剔透、晶莹。
是的，一切灵光闪现。
一切存在是美的存在，而你赋予我审美智慧。
这仅有的智慧，让我成为万灵之首，让我一次又一次接受你光芒的洗礼。
那水中浮起、火中不灭的灵魂舞蹈着——
那简洁方程美丽的翅膀穿越弯曲时空——
那轮椅上，歪斜着的一颗头颅正支撑起整个宇宙——
“河出图、洛出书”[10]，万物理论正显现它隐秘的背影；美不即不离，在你所保持黄金分割的距离中，在我向你永恒的趋近中。
你的光芒笼罩，享有你所赐予的自由、爱和欢乐，我正川涉美的历程。
然而，我依然心怀忧郁和恐惧——
是怎样的欲望，吞噬与膨胀，使美遭受肆意践踏，使审美成为丛林法则的暴力？！
是怎样的疯狂，傲慢与偏见，使理性丧失、信仰崩溃，在罪与罚中宣告生存的失败？！
面对万物存在，我无以忏悔，而只有忏悔；
面对你的光芒，我羞于万灵之先——
告诉我，美的存在，是你的意志、是宇宙永恒的律动；
告诉我，万物齐生，互为确立的共在，是生命共舞的审美存在；
告诉我，赋予我这仅有的智慧，穿透感性与理性，是我灵肉分离的唯一救赎，是抵达你秘密中心，沐浴你真知大爱的唯一途径？！
风，静静地吹过，透明的长发轻轻抚触万物的额头。
一片月光渡于千年之前，一场雪落于千年之后，你以一只大鸟扶摇载我遨游南海与北溟，风——吹过，灵兮——飞扬——
你的灵，即我的灵，即万物之灵。
宇宙虚无万有，万有均衡，生生不息……
之八：大设计或神
这是第七日，阳光普照。
这是第七日，我依然卧在水边。
时间从四个方向朝我走来，露水打湿轮回的身影。
光，注满我的马匹、我的肉体与灵魂，我透明如风，如一层薄薄的流水回旋于天地之间，在你的光芒中，穿透永恒。
然而，这是我的第七日。在这一日，我已创造了自己，创造了世界。
这是我的休息日，死亡之日，也是诞生之日。在这一日，我沐浴更衣，天空犹如一面清澈的镜子，我看见了我自己——
与神无关，宇宙独自创生，而我赋予宇宙存在的意义，我选择宇宙创造了宇宙，在你创造我的同时，我也创造了你。
是的，一切充满神迹，一切创造充满神性，但与神无关。
宇宙“自发创生是存在实在之物而非一无所有”——
所以我存在。我存在，作为自然基本粒子的集聚，却如此渴望地亲近你，如此接近地理解制约万有的定律。
这是奇迹——是你的，也是我的。
而万物理论统一，我将找到大设计[11]！
大设计，不只是一种依赖模型的实在论思想，它更是我穿透你自由意志、检测和验证一切存在的伟大精神与行动。
大设计，是我向你审美的终极抵达，灵肉合一、万物皈依。
是的，你的灵就是我的灵，我的神性源于你——
爱因斯坦说，“宇宙最不可理解之处是它是可理解的”。
而你说，神性即人性。
第七日，空寂、神秘、纯净；万物祭典，圣洁、盛大、辉煌。
生命如此神奇、美丽，巨大的盛宴正摆向所有星座，银河流觞曲水，万灵列坐其次。
呵，此刻，一切正在行进，我的马匹长鬃飞扬，在光的任意维度上遨游、飞翔。
阳光普照，七种色彩斑斓迷离，一种呼唤、一种牵引、一种全新的肇始——
太阳在上、明月高悬，我与你同在，光芒高举，无边无际……
（李仕淦：男，1962年生。现居福州，供职某杂志。20世纪80年代初写诗，近年写散文诗，偶尔写一些评论。作品散见《诗刊》《诗潮》《青年文学》等，收入多种诗歌选本。） |
发表于 2013-11-8 0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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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1-8 11:25
发表于 2013-11-8 11:4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