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的过期
韩庆成
一
在琥珀山庄二楼的一间房子里,我第一次翻阅出版于2007年的《诗刊50周年诗选》,第710页,是张岩松的《过期》。
这首诗很短,14行,很快看完,很快又看了第二遍。 诗的落款显示写于2002年,但我的感觉,它仿佛是为10年后的今天而写。 解读这首诗之前,我不得不先讲几个故事——事实上,是这首诗迫使我把这几个故事串联了起来。 我一直用的是一代身份证。记得二代证出来的时候,有关部门曾宣布,一代证在有效期内,仍可继续使用。我也许是一个恋旧的人,虽然在需要出示证件的场合,有时会遇到疑惑的目光,但这个一代证,我一直用到今天。就在我准备把它用到有效期结束的时候,几天前,有关部门又宣布,一代证使用期到今年底截至,因制证需要时间,所以敦促市民在8月底前换领二代证。我居住的城市,需要换证的,有十余万人。 我的一代证有效期尚有11年。现在我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换证,二是继续使用。如果继续使用,从明年1月1日开始,我也将成为“过期”的人。 第二个故事,是张岩松说的。2002年的某一天,在深圳机场,准备回合肥的张岩松,过安检时被拦下,不是因为他携带了危险物品,也不是因为他被列为了通缉对象,对于那时经常往返于深圳-合肥的张岩松来说,原因他自己也未料到:他的身份证过期了,过期了3天。 危机在他最不经意的时刻降临,在他即将展翅高飞的时候发动机掉在了地上。申辩以无效告终。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户籍所在地公安部门须出具证明——证明他是一个临时有效的人。 第三个故事也发生在几天前。24日下午,我在《新诗经》第1期读到杨克的《人民》,我引用一下这首诗的最后一段: 从长安街到广州大道 这个冬天我从未遇到过“人民” 只看见无数卑微地说话的身体 每天坐在公共汽车上 互相取暖。 就像肮脏的零钱 使用的人,皱着眉头,把他们递给了,社会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当时被震动。在今天,人民是什么?人民不过是“肮脏的零钱”——杨克其实是在提醒我注意,我口袋里的钞票虽然被美言为“人民币”,但人民币上人民在哪里呢?他们不在100元上面,不在50元上面,不在20元上面,不在10元上面,不在5元上面,不在1元上面,不在所有的整钱上面,他们只出现在连一个鸡蛋也买不到的零钱上面——乞丐有时候对它们也不屑一顾——3张有人民的币,加起来只值8毛钱。 杨克还在诗中列举了一系列“人民”——民工、卖血者、放羊的光棍、发廊妹、性工作者、小贩、上班族、挑夫、推销员、庄稼汉、乞丐,还有浪荡子、公子哥儿、酒鬼、赌徒、老翁、秘书(以及小蜜)、小老板,还包括士兵、教师、医生、学者。这些形形色色的人民,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单位里头的丑角或配角。 我想已经不难看出,上述三个故事都在重复一个真相:曾经被称为主人的人民,已经过期了。
二
10年前,率先发现这个真相的张岩松,在诗中写道:
以为没人发现 你在城市与城市之间行走 怀揣过期的身份证 你自己也像刚刚过期的人 张岩松用自己的经历为“人民”做了一个极富现实意义的补充,即使你贵为一个证券大亨,即使你在自己的单位贵为主角,你仍然只是人民——零钱上的人民。而人民,时刻面临着“过期”强加给的种种风险和危难。 “过期”本身说明了社会的荒谬性,人已经证明不了人自己,人只能依靠一张被设计的卡片来证明自己,来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正常生活甚至生命——这不是危言耸听,这首诗写就的第二年,一个叫孙志刚的“人民”,就在深圳附近的广州市,因为忘了携带这张卡片,而被收容,三天后被收容站殴打致死。与这位大学毕业仅两年的小伙子相比,张岩松无疑已十分幸运。 被拒绝登机后的张岩松,心情的失落可想而知。失落以后,张岩松陷入了深度的思考: 来到街头排档 嘴伸进盛满面条的碗里 这种吃法绵延了几十年 仔细辨认 在面汤的倒影中脸上的皱纹 掩藏了什么东西 思考的结果之一,在这一段的第三句中得以彰显。“这种吃法”显然已不是指面条的吃法,它指的是什么“吃法”?作者没有说——也许是不便说,也许是不能说。作者似乎更愿意用面汤倒影中“脸上的皱纹”来暗示诗要掩藏的东西——从面汤中能看到倒影,而且还能看清脸上的皱纹,这是一碗什么面?1、肯定汤多面少;2、肯定水多油少;3、肯定不是牛肉面、肉丝面甚至雪菜面;4、这是一碗清汤寡面。在“几十年”的利益分配格局中,这碗面,非常准确地隐喻了“人民”的所得。这个利益分配格局,不仅仅是指单纯的经济利益,还包括政治权益。后者的失衡往往具有决定性,或者说,正是后者的失衡,造成了经济利益的分配不公。我相信,张岩松走出机场后确实吃了这样一碗面。我同时相信,他在心酸惆怅的同时,肯定意识到了自己虽拥有高位名车,但在这个格局面前,仍不过是个落魄的人,是个无能为力的人——是个写在肮脏零钱上的叫做“人民”的人。 一个个体的觉醒已经开始,他说: 它抽动着一阵盘问,再瞧瞧吧 十年前的笑容已不属于你了 今天漂在证件外面 面孔严峻时无人与你相识 最初,是证件在盘问,接着,是面汤在盘问,现在,是所有的人在盘问。笑容不再——这是曾经的作为“主人”的笑容;无人与你相识——一个个体被群体无情遗弃。在可怕的规则面前,被遗弃者10年前是张岩松,10年后将是谁?其实一定还可以追溯,10年前之前有过谁?10年后之后还会有谁? 谁又能够幸免?
三
作为国内受后现代主义影响较深的诗人,张岩松在这首诗中很好地解构了宏大与微小这两个在传统中属于二元对立的概念。一个个体被拒绝登机,无疑是一个小事件;人需要证件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并有效,进而延伸出人民作为主人的过期,无疑是一个大事件。在实名制无所不在的今天,在民主即人民当家做主的呼声日益高涨的时候,这首写于10年前的诗作,其现实意义依然新鲜、生动、深刻。
正如梁小斌在评论张岩松诗作时所说:“任何时代的伟大诗歌,如果想得以显现,它一定得比黑暗更黑。” 我想,《过期》,已经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