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莫言

六指风

                今天说话一边去   
      开门见山，我实在不怎么受得了莫言老头在小说里表现得无所顾忌横扫天下目无王法的“饿者”姿态。无视读者的承受力也就算了，还在前面写那么好的序言，重要的是他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之尊太过明显。我不反对意识流以及联想通感的运用，可有一点，你屎尿横飞眼泪横流血液横抛气吞山河气吞万里如虎也就算了，你始终是个人吧？一个人可以把五官之感酣畅淋漓的一一呈现，可客观世界毕竟在尔眼前。 你千大万大亿大，总是不如物质性大吧？当然莫言老头是深谙此道的，不仅深谙，还是一绝顶高手。《天堂蒜之歌》可以权当一明证。一个作者如果仅仅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感受（主要指身体方面，比如情欲），那么他不一定（我是不敢百分之百的打包票的）是个好作家，最起码不会是好作家中的第一流作家。莫老头当然非为此等之流。他的《酒国》《颤香刑》等可以看做他往现实批判方面做的艰苦努力（有效暂时搁置一边）。看到某大学的某些教授在那呼喊：说莫言是中国现代文学的悲哀与失败。这些教授真是吃饱了撑的，让你们去卖苦力你们做不上来让你们去卖命搞创作你们更是做不起来。必须承认，莫言是中华文明孕育出来的又一朵奇葩，是当代文学最具挑战力的不二大师，是当代中国最耀眼的光辉，是亚洲乃至世界最不可或缺的光荣与财富之一。我可以摸着自己的良心与肠胃说，你们看吧，亲眼看看作品再说也不迟；我可以拍着胸脯说，即使莫先生不是“珠穆朗玛峰一号”，也是“珠穆朗玛峰二号”；如果莫先生自认二号，当代无人敢自认第一；至于为莫先生能否拿诺奖打赌裸奔，实在多此一举更无那必要，万望那些冒了两个字的千万不要出来丢丑。影响社会主义文明精神建设的风气也就算了，关键是别去污染大街上美丽女孩的美丽眼睛。实在该痛打其屁股一顿，当然脸死之辈就管不了了，因为他们那天下无敌的“庸勇气”实在是我辈十二万分的努力也难以企及十分之一的。
       第一次阅读莫言是在二零零八年的一个秋天黄昏，应该说，我阅读当代作家的作品是比较迟的，中国人的除掉书本上规定的也只看过沈从文林语堂张爱玲张恨水的几篇东西，其余者甚至都未曾闻名。那次阅读的是《枯河》，讲一个小男孩和小女孩在一棵树上争相看一座大石屋的故事，后来小女孩不幸从树上摔滚下来，流血不止最后死去；小女孩是村支书“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里怕掉了的”掌上明珠，而小男孩是贫下中农的儿子。小男孩一家人都把他当做罪大恶极的罪不可赦之人，这点让我想起贯穿卡夫卡一生的“判父”心节以及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里描叙的那个一生呆在树上终老的男爵先生故事。小男孩在得不到母亲支援甚至理解的四面楚歌情行之下，被父亲倒挂金钩的放在树上和哥哥用油绳轮番抽打，可以说，在贫下中农父亲下手的第一鞭那刻开始，小男孩就已经注定了死亡结局；虽然他最后还艰难地支撑着身体跑到河滩的草丛里，但他所用的乃是一具行尸走肉，他只是为了逃避，为了自己生命最后归宿求得半点宽阔的干净，因为在那里，在那一个别的国度里，连一只蚂蚁也能得到上帝和善安稳的庇护。这就是我读莫言老头作品时的种种感受，当然后来也读到过诸如《月光斩》《一匹误入民宅的狼》《欢乐》《冰雪美人》《《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等；我经常听到某某说莫先生作品怎么怎么不好，这里有什么毛病哪里有什么差错，但有一个前提，这些我们眼前的作品大部分都是二三十年前所作，试想三十年前，全中国有几个人有这般才华横溢的不羁之风呢？再退一步，今天又有多少作品能像莫先生那般深入人心感人肺腑？不说水平，你连字恐怕都不见得写出几个来才是真的。前几天偶然翻到一篇《白狗秋千架》，写的是一个叫暖的女人和“我”的爱情故事。暖是我们村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我”得叫她小姑。部队在我们村招兵，其中有一个年青军官对暖有意思，暖对他也很上心。一段美好而单纯的爱情本该如花开始，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我和暖约好一起去报名参军。有一天，我们俩一起去村外玩，看到一个秋千，我就坐了上去让暖推我，暖推了一会也想试试，“我”答应了，便让出位子来推暖。推着推着秋千忽然失控，把暖给荡出去了，将她甩到一处草丛里，暖的眼角便划了一个长口子（半个瞎子）。报名参军无望，那个年青军官也走了。而我却如愿以偿地参军了。几年过去，身为军官的我回乡探亲（故事从这开始），才发现暖嫁给了一个天生哑巴，还生了一家子小哑巴。最后结尾异常感人，“好哥哥，你有一千句一万句话也不要对我说一个字......暖为了排解无人和她说话的寂寞，央求“我”给她下种，以生出一个正常人，就此在农村了却残生。快要做爱，却忽然断笔，留人遐想之余使人无穷回味。
    长篇小说看过《红高粱家族》《食草家族》《酒国》《生死疲劳》，每次看这几部作品时，我总是想起一句话，看一个作家是否伟大，在于看他是否建造了属于自己的独特语言。从这个标准看待，毫无疑问，莫言凭借上面几部中的任何一部都是伟大的。同时，他的缺点也如同冰山似的浮出水面，那就是语言和时代渐生了距离。不可否认，莫言的语言属于上个世纪，故事属于上个世纪，人物同样属于上个世纪，但他连接了汉语中无人能连接的的伟大传统:对底层普通百姓生命生存持久而深切的关注同情悲悯，并以长城码转那样的超拔之姿大气磅礴厚重浓烈（有时异常悲壮）淋漓精致地展现出来。《天堂蒜之歌》《食草家族》《檀香刑》《蛙》等作品可以看做是其中最耀眼最具光辉最具震撼力的几部代表性作品。
     几天前，媒体报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中国当代作家莫言荣获201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然后是诺贝尔评委会出来向全世界宣布：今年的诺贝尔鲜花花落莫言之怀。心里吃了一惊，以为莫言多年前就已经将之放入囊中了。没想到直到今天那一群可恶的瑞典老头头老太太今天才颁给我们中国人。实在罪大恶极罪不容诛罪不可赦罪可诛满门抄家问斩。当然是玩笑话了；别人不看中国人一眼，自有其缘由，更何况15年前还准备颁发给沈从文沈大凤凰，这当然也不是第一眼。抚今追昔是没有用的，一天到晚追忆只有可能把自己追成半个疯子，如同鸡身上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看过《追忆似水年华》的人应该多少清楚一点，那么厚厚的七本，一口气吞下肚里去绝非儿戏，反正我是看了十页就晕头转向了，别人普鲁斯特毕竟出身名门贵族之家，有本钱在那床上躺着望着个天花板什么都不干，我等平头百姓小民，一天不做事，三顿便只有在西北风中去找寻一点吃食；如果鄙人没有记错，当年的莫言先生就是在仓库的一张桌子上写他的《红高粱》的，试想如果当年的莫言仰躺于床，能写得出那般充沛丰厚满掌生命的灵气逼人无与伦比的东西吗？答案是用脚掌也可想得出的。
        很多年前，有一个出身地主家庭的孩子，因祖辈背景成分不好，受尽同学欺辱饱受村人白眼。有一天，老师异常严厉的命令学生做什么什么，其中一个男孩站出来大声说，你是个奴隶主！后果不可想而知。六十年代的中国，还是中国农村，可以想象一个人说出如此大逆不的话来该是如何不可设想的。这男孩得到的惩罚：开除学籍。男孩有没有被游行示威开批斗会我就不知道了。对西方教育中师生关系稍微关注的人一般知道，在西方，学生说两句老师的坏话是一件芝麻粒的小事，不值一提。
        很多年后，当这个当年的毛虫小子拿起一本练习本时，他将会想起父亲把他吊在树上用油绳抽打他的那个遥远傍晚或黄昏。他于是在笔记本上写下：莫言。以此警告自己，一生一世都不要多说话，别人说话你闷着，别人闷着你想着，别人想着你写着，你写着写着就永远不会再错了。这个男孩面朝黄土背朝天，在水库的工地上做工，在布满红高粱的黄土地里红汗冒黑汗黑话汗冒黄汗的做着工分，然而他想得最多的就是逃离这片土生土长的土地，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他二十一岁那年如愿以偿，去离家几百里的海边站岗放哨种菜浇园当了一名解放军战士；当了解放军后又拿起笔来涂涂画画，一画画去四五年，终于发表了处女作和一部分艰苦写作而得的东西，其中一篇《民间音乐》得到老作家荷花淀派开山祖师孙犁赞赏，就是这篇孙犁评论一下的作品，带着这当年的男孩来到解放军艺术学院；以后的事熟悉莫言及其作品的人应该都知道了，这男孩便是莫言；可是我想说的是，一个前辈作家与一个后晋作家的关系。几十年前，如果没有孙犁老先生慧眼识珠的不惜提笔赞美提携，莫言之今后命运恐怕就得另当别论了；为什么几十年过去后的今天，就很少听到看到一个老作家对后来作家的关怀事迹呢？欧阳修和王安石三苏，郁达夫和沈从文，鲁迅和萧红，沈从文和汪曾祺等等，中国传统中遗留的这种伟大不死精神今天已经绝迹。人们总在谈论当代文学缺乏什么什么，缺乏什么呢？就是缺乏这种大胆的纳新之规以及对新人的提携鼓励之心。九十年代的文学大潮已去二十年，在萧索荒凉的不毛之地的结束即开始。新世纪的大钟业已敲响，是为新的黎明还是为所谓的人类末日？报纸上网络上一切传媒工具上甚至连厕所里铺天盖地的只见莫言两字，很有“开口不谈大莫言，读尽诗书也枉然”之感，感觉还落后两百年。有人说，今年将是莫言年，还有人说今年最大的新闻就是莫言，还有人说莫言不再是莫言，莫言是当代中国的最大传奇等等。
       今天，当我坐在一间不算明亮的教室快要提笔收尾时，我听到了一个豪爽粗壮又不失温善的声音说：小子，当全中国的十三亿七千万老百姓欢呼雀跃大笑大闹大跑大喊像疯子一样不可理喻时，你千万得挺住记住，嘘嘘，你，今天说话一边去。！
                                                                                                                                                      



                                       二零一二年十月十七日 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