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歌》
作者 董辑
——命运呀，你不公平
——题记
一、
时间的脚掌被这个瞬间硌痛
啊，一切都慢下来了
血在血管里慢下来，好像激情已患病
而光在心灵里慢下来，因为良知受到了震动
风聚集在树梢，在静悄悄地观望
雪在呻吟，为它们来不及闭上眼睛而呻吟
寂静可怕地抓住了一切
汽车、楼房、马路、眼睛、心脏……
啊，寂静用瘦而尖的爪子抓住了一切
话语从我们的身体里全部飞出去
从头顶到脚心，寒冷浸透了我们的每一根神经
沉默、沉默、沉默
我们凝然不动的目光被冷风吹得叭叭作响
我们站成一个静默的圆环
看：她的尸体，她的落花一样的尸体
映现在每一个人的眼睛里
映现在每一个人颤动不止的心灵里
此刻，她主宰了一切
这个从七楼坠下摔死在地上的女孩
她控制着我，她也控制着你
她以巨大的力量清除掉我们心中的一切
让我们的思想里只飞着她一个人的影子
时间的脚掌被这个瞬间硌痛
世界仿佛已停止转动，这五彩纷呈的世界啊
此刻你魅惑人的力量已全部消失
我们存在的全部目的，我们存在的一切目的
只是这个女孩。这个从七楼坠下来
尚未开放就从枝头飘落的花蕾
我们呆立在向晚的寒风里
积雪无语，它们已被这突至的灾难吓倒
乌云在天空上集合，就像哀伤凝聚于胸膛
啊，我们呆立在内心乌云一样厚的哀伤里
不说话，不走动，也不惊慌
远处的那堆碎石在风中眨着眼
此刻就是石头也不会无动于衷
二、
她消失了吗？她消失了吗？
不，当夜晚来临
她没有消失，她美丽的眼睛在群星中闪烁
爱她和想念她的人一眼就会找到
不，当白昼来临
她没有消失，她的额头凸现在蓝天的每一部分里
在我们的仰望中圣洁地发蓝，提示我们去爱，去希望
她没有消失！她不曾消失！
春天她会回来
她将乘坐着白云回来
她将手牵着东风回来
她将躲在每一滴雨珠里回来
只要我们去看，在野花中会看到她向我们眨着眼
只要我们去感受，在每一棵小草中她会向我们伸出手
啊，她没有消失，没有消失
她在溪水中歌唱，小溪就是她的喉咙
她在蝴蝶中飞舞，蝴蝶就是她的衣服
她在根须中生长，根须就是她的手臂
她在微风中奔跑，微风就是她的双脚
啊，她没有消失！没有消失！
三、
她走了，她撕裂了她母亲的心后悄悄地走了
她的母亲将再不会微笑，再看不见圆的月亮
她走了，她撕裂了她父亲的心后悄悄地走了
她的父亲再不会走出轻快的步子，人群中他永远不敢抬起头
她走了，变成一阵风走了
她去看那条谁也不知道的小溪
——只有她梦见过的小溪
她走了，变成一阵雨走了
她去摘那谁也没有见过的蘑菇
——只有她梦见过的蘑菇
啊，从此以后，纯洁将是永远的纯洁了
再不会被玷污
从此以后，空白将是永远的空白了
再不会被占据
她走了，世界不再是她的世界
不再是有花朵有森林的世界
她走了，电视也不再是他的电视
不再是有唐老鸭和变形金刚的电视
老师的好学生哪儿去了？中队长才刚刚任命；
同学的好朋友哪儿去了？皮筋歌才刚刚唱熟；
晚霞不再存在了，她已去了那永远有晚霞的地方
小雨不再存在了，她已去了那永远下着小雨的地方
四、
一个从楼上坠下的女孩
使我们的心灵受伤
使我们心灵中发光的部分受伤
使我们在无言中接受了一次洗礼
我叹息那朵鲜花没有能留住她
——让她从花蕊中飘了出来
我叹息那架钢琴没有能留住她
——让她从旋律中飘了出来
啊，我叹息她母亲的微笑没能留住她
她从温暖中飘出来，掉进了寒冷
我叹息她父亲的歌声没能留住她
她从欢乐中飘出来，掉进了寂静
我愤怒幸运之神不肯留住她
——美丽还只是草稿，幸福才刚刚开头
乌云撞进了我的眼睛
冷风在我的十个指尖上掘洞
在那一瞬间我看见她从生命和热血中飘出来
掉进了没有回声的呼唤，掉进了她的宿命
我再也忍不住这就要流下的泪
当她花一样的从楼上飘落下来
飘落下来
掉在水泥地恶意的冷笑中
掉在一块石头的惊呼里
噢，石头也在惊呼，石头也在惊呼
在这寒冷的十二月
我恨我的惊呼不能变成一阵风
变成一阵风托住她嫩叶一样的身躯
她嫩叶一样的身躯
在白雪中颤抖
那亮在她眼中的星星已经落下去了吗？
那跑在她心脏中的小鹿已经停步不前了吗？
哦，我不敢想，我不敢想
我只看见她耳中流出的血
好像两团跳跃的火
烧灼着我的目光使我不能
睁大我的眼睛
我不能睁大我的眼睛
当我想到将再也没有一个泊满阳光的额头
让一个母亲在安静的夜里轻轻地抚摸
当我想到将再也没有一个小小的身躯
让一个父亲把她举到花香和鸟鸣里
五、
是否将再也没有一个散发着草莓味道的小姑娘，坐在淡绿色的椅子上在幻想里梳理一只只白鸽的羽毛？是否将再也没有一个脸上放射着苹果光芒的小姑娘，在小提琴纤细的喉咙里让两条胳臂变成天鹅的翅膀？
是否将再也没有一个眼睛中飘动着湛蓝天空的小姑娘，用深情的话语和公园中的小木马交谈，请它们晚上能够迈着轻快的步伐跑进她的梦；是否将再也没有一个心中流淌着清清小溪的小姑娘，在春风温柔的手掌中奔跑，和她的爸爸一起用笑声把一架风筝放到白云里去。
啊，是否这个小姑娘就这样真的不见了？她再也不能用彩色的蜡笔画长着翅膀的楼房，她再也不能拉着妈妈温暖的手，去动物园里破译大熊猫眼睛中的谜语，她再也不能和别的孩子一起奔跑在草地上，追逐上帝画在蝴蝶翅膀上的美丽的图案……
桌子上放着她还没来得及扎的蝴蝶结
柜子里是她自己叠好的天蓝色的裙子
月光下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了
——从此以后夏天还算什么夏天！
花丛中再也听不到她的笑声了
——从此以后蝴蝶的舞蹈已不是舞蹈！
她已不是一阵溪水般的笑声
阳光下就要找不到她比空气还轻的影子
她已不是一个长满绒毛的蓓蕾
她将再也等不到一粒种子长成金黄的向日葵
一个诗人还没有来得及用想象使花朵放声歌唱就不见了；一个歌手还没来得及呼唤和命令听众心中的骏马就不见了；一个舞星还没来得及让风从颤抖的手指刮出来就不见了；一个医生还没来得及用手术刀削掉病人胃中的石头就不见了……
啊，那碰一下将流出清水的声音就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吗？那刚刚起草还没来得及做的玫瑰色的梦就将这样破碎了吗？那满是星光的碎片的眼睛就再也睁不开了吗？那挂在嘴角诱惑过蝴蝶的微笑就这样变凉了吗？
红领巾才刚刚有了一个小主人
彩色蜡笔还在思念那些潮湿的小手指
米兰花还在等待那张和清水一起到来的笑脸
啊，“拇指姑娘”还需要结识一个新朋友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
像草叶上的露珠，被阳光摧残
像画在纸片上的森林，被一阵风卷走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
红领巾会大声喊：她哪儿去了？
彩色蜡笔会大声喊：她哪儿去了？
而米兰花将枯萎
灰尘会乘机包围《安徒生童话》
六、
寒冷在我的肋骨上散步
我心里的灯全部熄灭
我踩在雪地上的脚
好像已不是我的脚
此刻，定会有一个欢歌中的女高音
突然黯哑了歌喉
此刻，定会有一把演奏中的小提琴
突然折断了琴弦
此刻，啊，此刻
此刻定会有一个诗人无端流泪
此刻定会有一个画家，把笔伸进了黑色的油彩
七、
为什么我们都沉默无言
是什么时候刮来的风吹走了每一个人脸上的欢乐
富人已不再是富人
——他无权因为有十万元钱而骄傲
美人已不再是美人
——她无权因为一对大眼睛而自豪
当一个八岁的女孩
躺在雪地上
恋人们都靠在一起
他们感到他们的爱更值得珍惜；
学生们都靠在一起
他们突然明白了
能坐在满是阳光的教室里
该是多么幸福，该是多么幸福
啊，每个人都沉默无言
每个人脸上的欢乐都已被风吹走
当一个八岁的女孩
躺在雪地上
谁也不敢憧憬，谁也不敢幸福
谁吃着美味佳肴能心安理得
谁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能朗朗读书
谁能一边接吻一边歌唱
谁能在霓虹灯中迈动轻快的舞步
如果你已准备了一张明信片你将忘记投寄
如果你会画画儿你将画一幅黑色的画儿
如果你要写诗你只能写秋雨和冰雪
如果你要做梦你不会梦见玫瑰花和百合花
噢 ，当一个八岁的女孩
躺在雪地上
谁还敢憧憬，谁还敢幸福
八、
一个从楼上坠下的女孩
使我们的心灵受伤
使我们心灵中发光的部分受伤
使我们在无言中接受了一次洗礼
一个从楼上坠下的女孩
她殷红的鲜血流出了
我们心灵中最柔软的部分
一个从楼上坠下的女孩
使上帝回到世界，使祈祷成为必须
使夜晚变得漫长，使白天变得珍贵
当我们环立四周，礼拜内心的冰块
当一个女孩用死亡的微风
吹走我们生命中的灰尘
我们多么悲伤，因为以往我们从不点数生命中的白银和黄金
我们多么幸福，因为我们还站在坚实的大地上，头上是宝石般的蓝天
她的母亲在痛哭
瞧，大地长出了耳朵，杨树竖起了耳朵
她的父亲在流泪
瞧，石头睁开了眼睛，乌云眨动着眼睛
一个不慎从七楼坠下的女孩
死在了地上
她的消失是一个仪式
每一个目睹和每一个耳闻的人
都要加入这个仪式
都要在沉默中用心灵深处
骤然点亮的烛火
照亮她，照亮她的消失
照亮自己内心深处骤然燃烧的爱和人性
天空用越下越大的雪加入了这个仪式
树枝用越喊越尖的嗓子加入了这个仪式
你和我加入了这个仪式
我们每一双闪光的眼睛
在爱的照耀下，都是不幸者的星辰
一个从七楼不慎坠下的女孩
掉进我心灵最柔软的部分
成为我灵魂里永远的石头，永远的坚硬
是的，是的，我将用一生背负她的沉重
啊，深情在我的灵魂里燃烧
我眼中飘出的浓烟
就是送她进入天堂的云朵
别了，女孩，你的影子在我们每一次回忆中升起
——将布满天空
别了，女孩，你的面孔在我们每一次沉思中闪光
——将凝成星宿
啊 ，天空永恒！
星宿永恒！
生命永恒！
永恒永恒！
（完）
写于一九九二年十二月。
改于一九九三年、一九九四年。
整理与微调、微改于二零一三年九月七日星期六凌晨1点33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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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19 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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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20 08:54
发表于 2013-12-20 22: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