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这一缸金鱼
----对当前散文诗的思考
桂兴华
1.版面的脸:有的过于悠闲
我经常翻开一些刊登散文诗的报刊。
有些版面,多么像这一缸金鱼啊----看看舒服,但若问我有否震动,或者是否激动?没有啊。
随便翻一版《散文诗》专页,四篇精品《醉在阿瓦提》、《风声过》、《寂静》、《空谷》:“……雾是白色的胞衣。曾被太阳的染色体深入的晴岚,一条轻纱似的氤氲,在山的腰肢上缥缈成一派沧海气象。风呼之欲出:脱尽羞涩,一个圣洁的裸起伏着一弯优美的线条或急促的心跳。有一只白蝴蝶,在飞。”“我不再歌唱。我忍住的音区里拥挤着十月翻卷的落叶,和落叶中那些相似的小小忧伤。我不再碰醒一只飞蛾的痛苦。不再于静默之处,聆听一场无处安置的暴动。一滴水的暮年。”等等,作者仿佛踏在柔软的地毯上,是些酒足饭饱以后的休闲之作,少了些充满蓬勃朝气、丰沛精神的奋进身影。
是的,我喜欢观赏这一缸翩翩而动的金鱼。尤其,在我身心疲惫的时候。披着闪光鳞片的它们,给了我愉悦。一条条那么靓丽,整天悠然自得,就这么游来游去,乐在其中。我羡慕它们。水是清的,食是有的,照耀也是有的。风浪,却没有。
有人说:散文诗达到金鱼这样的效果,就可以了。但我不同意,也不愿意。作为思想碎片、生活点滴的散文诗,能不能更加深邃、奔放?在赏心悦目的微波荡漾之外,能不能迎着更加辽阔的风云翻滚?百姓面临的现实,远远比金鱼缸内繁杂:有寒暑,有隐蔽,有冲撞,有纷争,明明暗暗中藏着多少生机和危机。就连金鱼缸,缸底也藏着一批龌龊。
称“养金鱼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应该批判”,是那个时代的愚蠢与无知。
金鱼缸,我要。但我还要打开四面窗户,瞭望遍地的草根。怎么站在低处透视人性,将社会百态呈现笔下,展示一副五味杂陈的画卷?那些乡村炊烟忠实的守望者,那些包公的黑脸、火焰的心情和粗糙的手,我思念,我要走出书斋。
幸好有另一版《新作品》:“解放前的董存瑞是舍身炸碉堡的战斗英雄,新世纪的董存瑞是一群站在街头的民工。只要顾主一来,他们总是举起树林般的手,等待召唤,渴望召唤。每当吆喝一声,那些等待在路口的民工们,就像董存瑞举炸药包一样举手,迟迟不愿意放下,直到点到手为止。你、你、你,点到手的欢天喜地;没有点到手的人,恨不得手再长长些,然后垂头丧气,继续等待……”就《民工·董存瑞》这个题目,看了就会让人猛然一惊。连呼吸声都这么粗犷,热腾腾的街市扑面而来。
既要金鱼,又要草根----《大诗歌》、《散文诗》、《诗潮》、《散文诗世界》等在把握总体趋势上,比较全面一些。编者,就该包容各种风格。别让人有质量倒退的感觉。培养散文诗的大手笔,尤其要让更多的新面孔涌现。而目前,散文诗的专门写手本身就缺,还有人在生产失落感。埋头琢磨的理论家,不多。观点尖锐者更少。几乎没有研究怎么在创作风格及结构上,与标志性的前辈作家拉开距离,来一阵凌厉、爽快的鼓点。
2.思路,别绕开“核心地段”
散文诗坛热闹,阵地扩大,旗号林立。纷纷比赛谁的自我意识强烈。也有人想尽量摆脱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子,以放眼天下为不屑,故意绕开那些时代焦点最集中、矛盾最复杂、故事最精彩的核心地段,只在小圈子里自娱自乐。有些“选本”就有远离生活第一线的例证。
对于散文诗把重大题材排斥的一些观点,我一直不认同。别以为我疏于阅读。事实上:散文诗至今仍以温柔缱绻为多,求太平。都挂那种怡静的山水画,人们就会说:“散文诗不过是一些点缀或摆设而已。”
散文诗内核的改变,为何这么难?相比诗坛,高手寥寥。就这么一味地“轻飘飘”下去?轻飘飘是一种美,但还有另外一种美——刚健,挺拔!针对散文诗坛偏重于写自然风光、反映社会风貌较少的软性化,真希望大家能死死地盯住严峻的现实生活。关注现实的好传统,目前为何已很少有人提起。
柯蓝先生早年创作的《爆破》很短,仅写了最紧张的一刻,道理却很深:“此刻,是多么的静寂啊!我们经过了多少这种考验毅力和耐性的静寂!这是一个共同愿望要实现前的静寂,一个狂呼胜利的静寂,一个风雷滚滚、硝烟四起前的静寂,这是一个双方较量、决战前夕的静寂……我爱这样的静寂,正同我爱黎明前的静寂一样”。散文诗要“做大做强”,与“无难度和无深度”告别,必须在题材上下大工夫,以诗人的目光去选择事件。不能视而不见:那些混浊的眼、粉色的灯。多情的春天,从来都是残酷的。越挤的地段,越有奋争。当然,也更累。
我特别看重直面现实的字里行间,能撕开伪装,真正给人以鼓舞,传递确确实实的正能量。徐成淼先生早就对散文诗界“思想的平庸、笔墨的谫陋和结构的单一”愤愤不平。散文诗创作,不能一味在田园上唱牧歌。在这方面,屠格涅夫、鲁迅已经做出了榜样。雷抒雁则活在“昏睡的生活比死更可悲,愚昧的日子比猪更肮脏” 的诗句里。谁也没有反对你抒发个人的情感,我们都是芸芸众生,但反映家长里短却有高低之分。竭力把写散文诗当作夕阳下遛狗,回避时代背景,装得十分高雅,其实俗得不能再俗!
有的作家认为:“散文诗应该与社会现场保持距离。”那就请听:“世界嘈杂。锣鼓声,喇叭声,拆房声,汽车的尖叫声,报警声,钟声……还有讨价还价声,争吵声,拍卖声,喝彩声,调戏声,诅咒声……充斥着每一个日子,撞击着每一片耳膜,麻木着每一条神经。我想让世界静一点,再静一点。”
也不是说题材重大,就易出佳作。如去年因首都积水有感而发的《北京雨夜》,其艺术发现、人生体验均显得浮浅,没有上升到全方位的思考。应该把“怎么写”放在第一位。切入点要尽量巧,然后激情一喷而出。
多一些《意外死亡的舅舅》、《罪犯之妻》、《拘留所门口》、《一个老人走进菜市》、《蜗居高楼》、《压低天空的墓碑》那样的选题。素材重组了,对事件打碎、重构、浓缩、跳越,诗人的创造力就在抒情中获得了解放,想象的翅膀才能高翔。 “身在暗处,才能看清强光下的事物” 的老作家,像 《为草原上的新疆儿童题照》就“引爆”出了新的火花。
3.文本,要跳动温暖的心
我在去年曾发起主办“中国散文诗无名作者征文”,许多好作品充满了人性的关怀,。《底层的光芒》关注打工者,《远逝的背影》有远涉历史的气派,《城市已经没有绿皮火车》视角独特,获得评委会大奖。29位作者获得优秀作品奖。评委们都不知这些作者的姓名、职业及其背景,完全按质量打分。
如:“他在工友的灵前摆开了楚河汉界,他用左手替他下,一步、一步,认真地算计,今晚的左手属于他了,特别灵活,右手感到吃力。”不仅让人体察到对亡友的不舍,更重要的是道出了朴实的根源。“我出入门诊的时候,总感觉到生与死也只是隔着一间巨大的药房。”这幅寻常的医院画面,意味深长。“小小的匙孔竟然成了通道,丢失、配制,都是一种把柄,打工的兄弟翻遍所有的口袋,找不到那枚钥匙。”向天笑在呈现民工状态的同时,感悟透彻。他的体会是:“我早就留意写底层的小说、散文和诗歌不少,但利用散文诗这种体裁写底层的,真的不多。可能与底层沉重的生活有关,散文诗再也无法飘逸起来,似乎载不动底层生活那许多愁。我在写底层时,关注到的不只底层生活的无奈、痛苦和尴尬,更主要的是思考如何寻找底层人性的光芒,与自己内心诗意的光亮相呼应”。
6个月来,我过目的近千首作品中,来自个体运输经营者、乡村小学教师、老知青的作品,强烈的责任和道义贯穿其中:“他们比太阳起得还早,他们身上特有的那种颜色叫橘红,它不能成为城市的流行色,却能成为城市永不凋谢的颜色。他们能把城市变靓变美,却不能把自己变美变靓”。散文诗并不都是在涂脂抹粉。她的肤色、呼吸、节奏、举止,统一于一种特有的气息。给她花哨的衣服,没用。她得朴实而又艺术地走在前沿。太华贵了,像悠闲的妇人;太先锋了,又像撒娇的模特儿。
“曹操——一部制造乱世与恢复秩序的机械;一位欺世奸雄与帝国开拓者的混合;一个刺痛史家笔尖与世人神经的正负电荷。就这么高速运转着,稀释分解着,激烈碰撞着。”写得多么豪迈!“麦地里的弦月与母亲的弯腰、无眠的灯与深情的目光”,“酒吧,节奏之外,夜还是夜,生活依然是一团理不开的麻”,“ 挥手、眼泪、叮嘱相继登台,让冗杂的站台一次次受伤”,“一条条生产线成了中国皱纹。它和麦地和稻田血脉相连,上班,成群结队的工衣在移动,像被风吹动的满地的树叶子。时间开始紧张,苍白的灯光是利益尖锐的背面,谁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打动了我的心。“一只夜莺即使沉默,也比所有石头齐声呐喊还要响亮”说得多好!
可贵的是许多写物拟人的新手法,意向叠出,节奏感之强,时空交错之大胆,也是超越了循规蹈矩。评委徐成淼、刘虔、罗继仁、龚学敏等在阅稿后都指出:“没有入选的许多篇章也很优秀”!
当然也有不少作品内涵浅薄,像老太太唠叨:“在黄昏飘散的炊烟里,我是哪一根枯枝的灵魂?”有的语言过于修饰,快感顿减。设计当代散文诗的服装,不能老依恋那些旧材料:“我倚在岁月的肩膀,掸落一身寂寞的尘”之类。
散文诗首先得有诗的内核。这个内核就是由细节萌发、生长的。细节是散文诗的第一要素。真正要做到:大中有小,小中有大,非常不容易。但这又是好散文诗产生的基础。像杨开慧在板仓遭枪杀时,第一次未死;赤卫队埋伏在彭湃去刑场的途中,因周恩来发来的新枪未擦去油而未果,我对这样的细节岂能放过?
我想起著名诗人赵恺1988年写给我的一封信。他说:“散文诗首先是诗,最终还必须是诗。那么,作为诗,加强文学当代性之中的宏观意识,使它具有深邃睿智的哲学品质,是我们当为之思索、实践的课题。”
散文诗对语言十分讲究。得分别对每一段作了精心的切割。散文诗对锤炼文字极有好处。一进入斟词酌句阶段,对没有诗意的,删;对重复的字眼,改。
为何没能出现像北岛、舒婷、梁小斌那样的有爆发力、有张力的警句?如“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中国,我的钥匙丢了”等等。让我们都好好想一想。语言的后面,是什么?当代中国散文诗的不深刻由来已久,上升到美学、哲学的高度差距更大。为什么屠格涅夫散文诗的语言,列宁夸它“伟大而且有力的”?而“科学发展观、艰苦创业、无私奉献、国威、价值取向、大无畏精神”这样的政治术语直挺挺插入散文诗的文本,读者很不舒服。只暴露了作者的焦躁的短期行为。到头来,文学形象不充盈,必定败下阵来。
4.作者,请睁开时代的眼
对平庸的批评到哪里去了?要大胆地离开那片旧屋。决不能沿着“人生像舞台,终将谢幕”那样的惯例。出奇的思维方向,要求人们大踏步改进,才会使全景焕然一新。思维方向比想象、灵感这些思维形式,更加重要。崭新的方向,取决于独特的视角。第一印象往往是惯性的,最需要打破!要靠与众不同的视角!走出僵化,创意才会悄然降落心中。写《深水港》,“把爱的浪花,澎湃给需要簇拥的人”有言外之意。
应该把“往哪儿想”,摆在最重要的位置。要另起炉灶,违反常规,将熟悉的东西陌生起来。新的历史书:“英国议员的一根手指推倒了大清王朝、袁隆平的一棵杂交水稻养活了十亿人”,新意四溢。而目前的文本中,修饰词较重,排比太多。排比,应该用到最合适的地方。慎用定语。
诗是舞蹈,散文是散步,散文诗是亦步亦舞。较之散文,散文诗更富有诗意,抒情色彩更重。较之诗歌,散文诗节奏可以缓慢,要求则更加精细。零部件要小,不要轻易组成大机器。篇幅不宜太长,主体结构一庞杂,似一团迷雾看不透,读者会走神。
争辩说自己写的是散文诗,这样的标榜其实无用。你是将散文拆开来,或者是将诗并拢来,读者一看即辨出。高手是用作品说话:这是散文诗,这是我的。就像听歌,一听其歌声,我就能分辨出:这是韩红,这是张也,这是成方圆。她们都成功了。或者,一说起刘和刚,我就说:“《父亲》是他唱的”。而那首《你是我的眼》,谁都首推萧煌奇原创的版本。他们都成功了。
散文诗界呢?有几个作家的代表作非常鲜明的?或者,抹去作者姓名,作品依然非他莫属?似乎有些困难。我在1987年主编了《散文诗的新生代》。时隔20多年,这些才俊还有多少位在坚持写散文诗?有的则进入了年龄跨度更大的“我们散文诗群”。
不要一听到不同的见解就恼火。财力只是人的一部分积累。要知道:创作是马拉松赛,不是短跑。赛场上,你跑了多少圈,速度、耐力、底气属什么层次,读者一目了然。辨识度,最公正:谁拥有更多的有个性的作品?这是硬道理。唯有个性者,才有其位。明显的“自我”特征,是一种“看家本领”。目的是为了将主题和内容表达得更有个性。时代,在为每个作者悄悄打分。
回想1988年,我曾集中时间翻阅了一批报刊与选集,发现为数不少的劣质散文诗,堂而皇之的变成了铅字。这一现象证明:散文诗作者队伍中,确有一批被诗与散文淘汰的落伍者,到这块刚刚复苏的土地上以次充好了。这无疑加重了迟迟不见有迅猛进展的散文诗肩上的包袱。对那些颇有声望的诗人的散文诗,我只能表示遗憾。如果不标上“散文诗”,这种极其肤浅、毫无自己生命体验的作品就不容易发表了。
这首《瀑布》很有代表性:“它的外表若面纱,像屏风。它的声响,如雷声轰鸣,似万马奔腾。它的奇特形态,独成风格,蔚为壮观”。这实在是散文诗的悲哀啊!怪就怪这种毫无生气的作品还会有人恭维有人捧。实际上呢,貌似“样板”的它们,是在贻害初学者。读了那些陈词滥调,我已为这些在初学者上课的老师们惭愧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难道不是作者的一种惰性?难道不是孬诗的一种并行?显示的个性弱到了何等地步!能谈得上什么“风格鲜明”吗?倘若一定要说“风格”的话,那就是受陈旧的意象影响太深。
20多年过去了,老套基本上退下舞台。熟门熟路的表演并没有引来更多的观众。希望只能寄托在生猛的青年身上。看灵焚2013年的《返源》:“用一千次沐浴为一袭芳香送行,迎面而来的还是花的气息。是谁,蛊惑那些业已收敛成露滴的潮水在意识里转身,跟随着芳香汹涌澎湃启程?这是溯源的路途,你让桃花与玫瑰合谋,为每一种夜晚的险象环生埋下伏笔。可你,却如此轻描淡写,告诉我,你只是盗来了阿尔卑斯峰顶的一朵新雪,在沿途种植一些星光蓄水,营造一次晶莹剔透的旅程。光芒在你采掬江水的瞬间苏醒,从高处撕开夜幕。一片曙色挣脱时光舌尖上的毒,从黑暗里分蘖黎明的枝叶”。青年作者们的意象之鲜美,足以证明散文诗前进的步伐这些年来势不可挡!
散文诗的未来,在于阳光下默默工作的人们,春风里一望无际的草根。
对草根的真正关心,是要指出其缺陷,使他们更快地长大。
岁月逐渐苍老,但鲜龙活跳的生活,肯定比金鱼缸更加壮阔,无法估量。
2013,10,18—10,28,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