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解:文本为王,其他的没用
提问:孟醒石
形式:电子邮件
时间:2013年8月
孟醒石:你是怎样走上诗歌创作之路的?哪些诗人和作家的作品对你产生过影响?
大解:我阅读诗歌开始于1972年,那时我正在读高中。我的故乡是一个偏僻的山村,识字的人有限,但我的邻居家居然有一本《千家诗》,我借来后反复阅读。因为没有别的书,就一直读。这是我读到的第一本诗集。后来我父亲单位里一个向彩林女士,听说我喜欢诗,就主动借给我一些书:《普希金文集》、《莎士比亚戏剧集》、《泰戈尔诗选》,歌德的《浮士德》,《海涅诗选》。在当时的山村,能读到这些书简直就是奇迹。上大学以后,我接触到《今天》杂志的创刊号和以后多期,对我影响也很大。1980年后,我接触到《美术》《世界美术》《江苏画刊》等美术类杂志,从中获益匪浅。
真正从事诗歌写作,应该是在80年代初,那时对惠特曼和江河的诗特别崇拜。后来,随着阅读和创作的深入,我喜欢的或对我产生影响的诗人很多,像屈原、李白、杜甫、荷马、但丁、西川、里尔克、米沃什、阿米亥、布罗茨基、雷平阳等等,我可以拉出一个很长的名单,这里不一一列举了。
孟醒石:故乡情结和自然风貌在很多人的诗中都占有很大比例,而你的诗似乎已经跳出来,并保持一定距离,甚至还反作用于这些意象之上,显得更加超脱和醇厚。你的诗歌风格是怎么形成的?
大解:对于我,故乡有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地理含义。故乡的山川风物和人的生存史,是个无尽的宝藏,使我受益终生。如今,我离开故乡已经多年,故乡早已成了我的精神背景。如果深究故乡这个词,我以为,村庄和故土不过是我们的生存驿站,母亲的身体才是我们真正的故居。认识到这一层,才能理解生命的真意。我在挖掘生命的深度时,没有忘记生活的宽度。如果说我的诗扎实贴地并能从俗世中脱离出来,也不是我的性格超脱,而是我在穿越生死的语言历险中享受到了生命的浮力。
孟醒石:你的诗歌写作,脉络清晰,从最初的“怀乡”到“城市”到“身体”到“心灵”,一直在深入,仿佛经历了从“积雨云”到“河流”到“土壤”再到“地下水”直至“暗河”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坚持了哪些?又抛弃了哪些?你的写作目标是什么?
大解:实际上,一个人的内心就是一座深渊,其深浅决定于个人的精神源头。如果用水做比喻,我走的确实是下潜之路,但我却又时时不忘飘起来。我没有足够的能量把深渊化解成云海,但我知道从哪里找到支点,在精神的天空里竖起彩虹。诗歌的功能不是让我们抱紧水底的石头,而是获得飞翔的能力,捕获到彩虹后面的光和光的源头。如果我的诗是一条河流,我宁可放弃大海,而在半途蒸发掉。那时,语言已经汽化,只有心灵在弥漫,你会感到无边的自由。这是我的写作目标,但我可能永远也做不到。
孟醒石:有评论说:“大解是近20年来不能归入任何流派的诗人,或者说,大解自己就是一个不能忽视的流派。”你对此怎么看?假如非要你给自己的写作贴一个标签的话,你打算用什么当作“标志”?
大解:用20年时间衡量诗歌和一个诗人,我觉得时间太短了,我愿意在新诗的百年历史中,考量一个人的价值。因此,我不在意一时的得失。这样说,不是我耐得住寂寞,而是把时间的尺度拉大以后,许多浮云都不值得为之惊呼。到现在为止,我的写作还在不断的探索中,诗歌、小说、随笔、寓言我都写,甚至还有雕塑,我的写作向度很多,也很宽阔,还真是没有一个确切的标签适合我。另外,对于一个作家和诗人,文本为王,其他的没用。我没有流派,也不愿意在一条道上走到黑。
孟醒石:你的长达一万六千行的叙事长诗巨制《悲歌》从初版到现在已经12年多了,得到了很多评论家和诗人的好评,但《悲歌》产生的影响与自身的价值相比,还是相差悬殊,像被石头包裹的和氏璧一样,很多人还不知道它的存在。在2000年12月出版之后,你又陆续写了10万字随笔《悲歌笔记》,没有停留在简单解读上,而是深入到艺术和哲学层面,丰富了巨制的思想内涵,并于再版时加了进去,使该书达到700多页,这种毅力也与卞和一样,令人惊叹。请问,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又是怎么深入进去的?
大解:好坏不说,《悲歌》从体量上说是一部巨著,它所容纳的东西让我也感到震撼和茫然。许多人写文章评论它,我也写了十万多字试图解读它,但都只是论述了其中的一个侧面,无法触及全部。因为我在诗中使用了结构,而结构具有生长性,会把每一个读者都带入到个性化的解读和再创作中,完成自己的精神之旅。一部书和一个人一样,有它自己的命运,它出生在一个缺少叙事诗歌传统的文化背景中,确实有些突兀和傲慢,但我深信它会走远。我写作《悲歌》用了四年时间,在这四年里,我不是熬过来的,而是处在持续的激情中,像是在高原上约见众神,其愉悦和旷达,非常人可以想象。
《悲歌》已经出了第一版和第二版,现在有出版机构要出第三版,如果能在书中放进一些插图,可能会更好些。
孟醒石:很多诗人也写小说,但多“入乡随俗”用小说惯常的手法写,而不能继续以诗的方式呈现。而你的小说《长歌》完全是诗化的语言,可以说是一首不分行的长诗,这在当代非常少见,令“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以西方文学为“密宗”的小说家都眼前一亮。尤其是汪曾祺去世以后,很难再读到这么轻灵这么美的语言。你在创作的过程中有什么体会和经验?
大解:《长歌》是我唯一的小说,是我献给农耕时代的一部挽歌。它得益于我对故乡生活的回忆。我想写出农耕时代的一小段乡村史。在我看来,我童年时期的故乡,是神的居所,人们生活在现实与梦幻之间,甚至分不清生死的界限。也许生活的原貌本就如此,只是我们排除了太多的东西,忽视了现实中还有虚幻的一面。我揭开这个层面并走了进去,努力呈现出事物的真相,人们所说的诗性便由此产生。对于小说,我没有什么经验可谈,我只是多了一个视角,或说穿过生活的表层,让你看看里面和背面的东西。至于小说的语言,我尽量淡化诗歌创作的惯性,但还是没有过滤干净,落下个诗性的韵味。
孟醒石:寓言的思维方式和你的诗同源,应该是你诗歌文本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诗人写作的外延。请问,你最初怎么想到要写一本寓言集?它对你的文学创作有什么启示?你将来还打算继续写下去吗?你还想创作出什么样的诗歌衍生品出来,来拓宽诗艺的纬度?
大解:《傻子寓言》是我的小说的衍生品。写小说时,我发现自己有扯淡的能力。从荒谬到荒诞,再进一步就是扯淡。但这一步跨越带有本质性的变化,让我在多个空间里自由出入,混淆和延伸了事物的边界。传统的寓言大多是借物言志,寓理其中,传达深刻的含义。而我的现代寓言,几乎直面现实,让人直接出场,在不可能中展示生活的复杂性和荒诞性。在文法上,我的寓言打破了单一的叙述方式,是小说、散文、诗歌、论文的混合体,没有任何章法。这种越界所产生的陌生感,让我也感到意外。并不是我发明了一种新的文体,也许它本来就一直存在,只是我们没有看到和使用它。我使用了,我感到很欣慰。现在,这类寓言我已经写了将近400篇,已经成为一个系列,今后还有可能向动漫和影像类作品延伸,呈现为光影艺术,这是后话。
http://jnsb.jschina.com.cn/html/2013-10/09/content_870460.ht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