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肖振中 于 2013-12-31 21:16 编辑
作者:光明网记者 张薇
纪录片《流亡的故城》29日在北京举行放映分享会,这是目前国内首部有关朦胧诗人顾城的纪录片。
该纪录片试图从宏观的时代层面,还原一个相对真实的顾城和那“一代人”。采访了顾城生前多位好友,包括诗人杨炼、芒克、西川,诗歌理论家谢冕、唐晓渡,小说家友友,摄影家肖全,策展人宋新郁,《顾城海外遗集》主编荣挺进,并邀请到顾城谢烨生前密友、顾城事件见证人文昕女士,首度公开讲述顾城、谢烨、李英三人感情纠葛、顾城谢烨的悲剧始末。
谈到顾城,大多数人都会想到那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1993年,诗人顾城在新西兰的激流岛上,与妻子谢烨以极端惨烈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20年来,有关顾城的争议、传言、评价、猜测从未休止。
顾城谢烨生前密友、顾城事件见证人文昕:
世人都说顾城是杀人犯 我要做他的辩护律师
顾城生前好友文昕表示,看过纪录片后,非常感动于20年后以这样的方式纪念顾城。“这种悲剧,无论20年经历了怎样的非议,我仍然把他们看成一对快乐的夫妻。希望所有人用平静的心看待,他们穿越了生死的命运,可以对爱重新下一个定义。我现在依然坚信这点:顾城最欣赏谢烨,最懂顾城的也是谢烨。我觉得他们彼此依旧是对夫妇,不管他们发生了什么,他们的美好依然还在。”
文昕说,自己很喜欢影片的结局。“那个部分做得很艺术,也给人一种深思。顾城走在无人的林荫道上,回过头来脸上贴着一张白纸,那个白纸就预示着他曾经走过的命运。我相信,顾城如果在,他会觉得很好玩,他就是那样一个有玩儿心的男孩子。”
在此前接受采访时,文昕对于“顾城杀人犯”的说法提出了新的见解。她说,“当人们都说顾城是杀人犯的时候我就没有办法评价了,我想替顾城做一次辩护律师。顾城是那么美好的诗人,他自己又是非常地痛恨作为人性的很多残暴,他有一句话,说男性在成熟之后就会具备一种暴力的倾向,这是他最痛恨的东西,可是他又恰恰走到自己最痛恨的那个事情里面去。”
“中国是一个恩仇观念或者是自私观念很重的一个国度,把人们最美好的东西一瞬之间全部都变成了彼此的仇恨。20年之后我再反思这个事件,我依然觉得每一个人都曾经有自己的美好,他们每一颗心灵里面都渴望爱,可是恰恰到了最后拔刀相向,没有一份完整的对生命的交代,我觉得这是人真正应该反思的地方。当然,20年前,即使顾城和谢烨死亡的时候也是作为夫妻,我相信,20年后,他们在天上也早已和解及释然,依然作为彼此最好的玩伴。”
纪录片中文昕提到:“谢烨跟李英在岛上有过一段生活,这段生活,据李英觉得,她觉得谢烨像宝姐姐一样欺骗了她,她像林黛玉一样过着非常悲惨的,她所不耻的妾的生活。其实恰恰相反,是她自己要去的那个岛上,没有任何人去逼迫她,或者在感情上欺骗了她,是她自己强烈地要求走到这个家庭里去的。”
对于这段,文昕解释说,与谢烨相比,李英更加“小资”,或者说比较关注自己,“对于我们周围的朋友,或者对当年的顾城来说,会觉得李英比较自私,比较关注自己内心一点,她关注自己感受比较多,而谢烨比较大气。谢烨穿的好看的衣服,李英穿上就不肯脱了,从谢烨家里穿着就走了。大家都很谦让李英,她有一种很‘小资’的东西,所以她把自己比成林黛玉。”
著名诗歌评论家、《今天》早期成员之一唐晓渡:
顾城如果没死 他将与现世格格不入
唐晓渡在音乐的伴奏下,朗诵了顾城诗作《转入静物》,他解释说,很喜欢“转入静物”这四个字,而顾城现在已经成为了“静物”,一个被我们想象的“静物”,被观察、分析,而顾城本身又是一个不断“生长”的,通过我们的探讨和想象,会不断地在“生长”。
在唐晓渡看来,影片的观感既亲切又陌生怪异。“这部片子主要讲的流亡的顾城,影片中的《鬼进城》组诗指向的是他自己的内心。我在想,如果顾城没死,在这种急剧变化的时代,他将如何格格不入。他的逃跑和撤退是必然的。我不能想象他如果活着,将如何生活和工作。天才的短命都有自身内在的逻辑。这部片子激起了我进一步的思考,甚至让我有点难受。”
唐晓渡说,很多人阅读顾城,阅读的大多都是早期的顾城。“是他84年以前的过程,在诗歌史上更多被人们谈论的也是那个顾城,很多人喜欢他,喜欢《一代人》或者是《穷,有个凉凉的鼻尖》,或者是一些带有童话色彩的。”他回忆说,十年前人大举行的诗歌朗诵会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会场上很多人是模仿顾城的风格来写,“有一个女孩我记得很清楚,她当时发言说的是,她热爱顾城,热爱那个纯粹的、天真的有童话色彩的顾城,所以她不能接受这个很残忍的结局。”
“流亡的故城,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座自己的城,这个城对顾城来说不仅是北京,他的成长之地,也包括内心。顾城在84年那段时期内心经历着崩溃,这个崩溃可能意味更加深长。”
唐晓渡至今仍记得顾城离去带来的巨大震惊,“到现在想来这个事情,经常觉得非常痛惜,像顾城那样的天才,说实在的不是随便就出的”。
他曾在2012年撰写过一篇文章《顾城之死》,其中提到:“所有的疯狂都导源于偏执和追求绝对,这正是顾城自我揭示过的两个主要性格特征……我在他对‘纯美’虔敬而绝望的追求中直觉到某种巨大的、难以克服的结构性生命缺陷。”唐晓渡说:“在这篇文章中,我探讨了顾城的精神结构和崩溃原因,包括他乌托邦的性质,他的内在矛盾以及跟外部的冲突。”
《今天》是1978年由北岛等人创刊的民间诗歌刊物,该刊是朦胧诗派汇集的所在。作为《今天》早期成员之一,唐晓渡如此评价顾城和《今天》杂志的意义:“在那段岁月和时代里面,一代人所做出的,用艰苦卓绝的奋斗和努力,对中国当代诗歌的发展,以及整个当代文学艺术发展的意义”。
“在今天,我们确实是大大地受惠于这个时代,我们是跟顾城一起成长的一代人,我们也正在衰老,而他正在永葆青春。有一种精神和力量,会一代代地传承下去。”唐晓渡说。
作家、《今天》早期成员之一徐晓:
顾城所描绘的童话已变成一片废墟
徐晓回忆自己最后一次见到顾城的情景时说,1985年顾城在北大演讲,北岛也在,王贺也在,多多也在,他们四个人在台上,顾城“眼睛不看任何人,直视前方,好像目中无人一如往常的梦幻的表情。”
徐晓说,关于流亡,事实上诗人们的流亡是一种自我流放,更多的是因为对这个社会的不适应,以及对现代的那种向往。
“很多人集中在对八十年代的这种怀旧,有一种心态就是,大家作为当事人会有一点激动,因为它代表了我们的青春时代。但作为我个人来讲,如果我非常理性地想,我甚至有一点惭愧。八十年代像梦幻一样,当时给了我们一种希望,但是这三十多年来,大家是否把那个时候的精神资源,当成自己的一个精神动力,在以后的生活和创作中充分利用了,这点我比较怀疑。”
关于顾城的悲剧,徐晓认为,诗人注定是边缘的群体,顾城最后发生这个悲剧,可能是他没有精神力量去面对这种边缘性。他所描绘的童话不能重演,只是一个废墟。“我觉得是不是以后的诗人,很多诗人同时也是知识分子,也许我们更多的责任在于反思,反思这几十年来,我们这一代人走过的道路。”
对于顾城所引发的争议,徐晓说《今天》在最近刊发专号纪念顾城,《新世纪》杂志选用了其中一篇文章,文章发表后,负面评价特别多,很多人给他留言质问,说“凭什么替谢烨说原谅了顾城”。
在徐晓看来,人们对顾城很难有精确的解释。“我们既不是道德审判,也没有法律审判的必要。因为人已经不在了,直面这个问题会有特别大的困惑。但我觉得《今天》不怕讨论这个问题,我们也希望在以后的纪念中,能有这样的讨论出来,对于人们认识顾城的才华,他的诗歌成就,反而是一个更有帮助的事情。”
著名诗人西川:
顾城鬼气和疏离感很重 我“抓”不住他
诗人西川坦言,自己对顾城的态度经历了从不喜欢到尊重的转变:“在朦胧诗那一代人中,顾城是我唯一不认识的,并没有私交。坦率地讲,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喜欢顾城,觉得他早期的诗歌太甜了, 而且童话诗人太矫情。但是后来对他的认识有一个转变。”
西川说,自己很喜欢顾城后期的作品。“我后来意识到顾城的诗歌非常独特,尤其是他晚期的作品,感觉是写给同行的,的确有鬼气。”
这鬼气是什么呢?西川解释说,从专业写作的人来说,诗歌有几种分类:有人写得非常复杂,有人写得非常简单,简单的好的诗歌,有一种直接性,而复杂的好的诗歌,一种复杂性,包含着哲学思想,以及对世界的深入认识。而在顾城的晚期诗歌里,“这两者都没有”。“过去我们评价诗歌的一些标准在顾城这都失效了,顾城的诗既不复杂也不简单,而是一种‘抓不住’的感觉。”
西川说,比如纪录片中播的《鬼进城》组诗,“他每一句话到每一句话,每一个意向到每一个意向,你不知道他按照什么逻辑来的,他没关系,有一种发散性。在中国历史上,古代诗歌中,李贺也有这种鬼气。”
“中国五四以后的诗歌有一个迷信,这个迷信是诗是青年人的事,诗歌是青年人写给青年人看,凡是青年人喜欢的,青年人理解的诗歌是备受欢迎的,而且诗歌读者在中国大多数都是青年人。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顾城作为一个诗人,如果只给青年读者写诗,他不会获得一个某种意义上的世界声誉。顾城早期的诗可能更大众化一些,而晚期的这些诗,首先是写给他自己的,然后是写给同行的。我相信,顾城现在声誉所基于的那些诗篇,和他两百年后声誉所基于的那些诗篇是不一样的。”
西川说,顾城性格里有一种游离于事物之外的东西,有一种疏离感。“比如说他去了新西兰,不选择住在一个城市里,而是选择在一个岛上,这里边有经济原因,但是一定跟他的疏离感有关系,他游离于某一个群体有关系。”
正因如此,西川对顾城晚期的诗歌深感敬意。“这些诗是不与人交流的,我在戈达尔晚期的电影里面也看到这种东西。世界上一些艺术家,不光是顾城,包括其他国家的一些艺术家,晚期那种封闭性,那种不和别人交流的东西就浮上来了,这是一个非常值得讨论的问题。”
还有一点,西川认为在纪录片中反映的不多,就是顾城和佛教之间的联系。“这涉及到顾城的精神结构是怎么构成的,顾城除了早期接受一点现代主义之外,我看到他诗歌的一些想法,跟佛家的某些东西有关系。我不了解顾城读佛教的东西究竟到什么程度,还是印象式的阅读,但这确是对他整个的诗歌写作形成了一些影响。”
“顾城作为一个诗人,他非常不一样,他的诗歌被翻译成其他语言,在国外也得到很高的敬意。但如果我们纠结于他的生平,他的离去这些纠缠不清的东西,有时候很容易进入到一个死胡同。总之,对于他的诗歌才华而言,我表达自己的敬意。”西川说。
作家、当代文学评论家梁鸿:
顾城是一个学术问题 必须面对他的不完美
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课程的学者梁鸿说,自己在授课过程中始终无法绕开顾城。“谈到顾城,总有一个伦理困境,甚至是一个学术困境。大学总容易对顾城生平进行戏剧化的讲解,而没有进行关于诗人和人的关系的反思。反思80年代语境本身,是否还停留在过于感性的状态,以及关于80年代思想内部我们迄今无法解决的症状。”
她认为,顾城一定不是完美的,这无需回避,而面对这种不完美,才是对一个人的尊重,仅仅停留在感性,那一定不够深刻。“顾城的问题不仅是一个伦理问题,更是一个学术问题。我们应该把顾城作为一个八十年代的历史人物,在学术上把顾城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这样或许可以解决我们面临的困境。”
“我们有时候不愿意提顾城对别人的伤害,好象这样有损了顾城的伟大,我觉得不是的。在学术上,把顾城作为完整的人,可以分好几层来讲,而不是回避,回避对顾城来说是一种伤害。我觉得顾城并不是个完美的人,今天我们仍然只是去回避某一个层面的顾城,作为我们这一代来说是有愧的,因为我们作为后来的学者,后来的朋友,没有针对顾城的病症以及时代病症,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冲突,哲学内部的冲突进行探讨。”
梁鸿说,对于顾城,其实有很多可以探讨得更为理性的问题,而不是感性上的感叹——这对顾城没有更深地挖掘到他的思想意境。
“我觉得诗歌根本不需要拯救,它的确是非常复杂的对世界的一种表达,包括过程本身,我的困惑在于该怎样讲过程,当我看到很多怀念文章,一直停留在美轮美奂的文字上的时候,我非常不满意。这是对顾城做理性的梳理了吗?还是没有。我喜欢唐晓渡老师《顾城之死》这样的文章,因为里面有思辩,我觉得这样的文章对理解顾城这样一个诗人有帮助。而那些纪念文章,作为流传就可以了。”
梁鸿说,每年她上课给学生讲顾城,都是“抱着一种疑惑的态度”:“我一方面要选几首诗讲,因为课堂不可能讲所有的诗;另外一方面,关于顾城伤害他的妻子,我也要提到,我不会轻描淡写地说他伤害了他的妻子,我就是说他杀死了妻子,这就是现实,非常残酷。”
“讲顾城的时候,我总是非常严肃地开场,我要把本人的态度说清楚,一定要讲顾城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背后,因为这对我们理解顾城有帮助。”梁鸿说,关于顾城的爱情,最后她不会给学生肯定的答案,比如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给不出来,我会给一些参考文章,作为一个思考题,把不同人写的文章给学生列出来,并指出我觉得问题在哪,但我不会解惑,而是愿意把这个问题留给大家,因为究竟是什么样,我真的很难回答。”
《顾城海外遗集》主编荣挺进:
顾城不是童话诗人,也不是一个鬼气森森的人
《顾城海外遗集》主编荣挺进认为,顾城既不是一个鬼气森森的人,也不是那个大家普遍认识的童话诗人。“顾城诗歌的写作是在不断的变化,我以前编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今天看这个片子给我很大的启发,尤其是把他的54首,拿来现场一对比,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顾城在不断探索当中想表达的东西。这也是我们今天为什么还要读顾城的原因,他是非常真切地把这个时代的变化都写在里头,把他的个人生命体验写在里头。”
在顾城的逃避上,荣挺进与唐晓渡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顾城到海外以后依然高度关注国内的事情,为此也写了不少诗,“写诗对顾城来说就是日常的日记,有什么事件都写下来。虽然不是在国内生活,但是他的心依然牵挂着。”
荣挺进还指出了顾城身份带来的研究上的尴尬。“顾城的职业实际上一直是街道里边的一个木匠,他受那个年代影响,诗人并不是他的职业。他曾到奥克兰当了两年大学老师,但是他不开心,辞职了到激流岛上去当农民,画画、养鸡,直到离去,他实际上仍是一个体力劳动者。”
“我们想用一个逻辑理解顾城,剖析顾城的时候,往往不小心会掉进自己设定的逻辑陷阱,当你把他的资料读了很多,了解了很多事情以后,你会发现很多逻辑在最后是走不下去的,这是我最大的一个感受。”荣挺进说。
著名诗歌评论家、理论家吴思敬:
顾城还在我们的生活当中
曾写下第一篇关于顾城的评论《他寻找纯净的心灵美》的学者吴思敬,在影片结束之后跟观众一起回忆了得知顾城去世的时刻:1993年10月9日,他在西郊招待所开会,传来了顾城去世的消息。“当时我们非常震惊,而且不知道这个消息是真是假,所以当时几位老诗人向顾城的父亲顾工打电话核实,后来确实悲剧发生了。”
吴思敬说,他们当时正在筹办《诗探索》复刊,“我们决定复刊第一期就发布纪念顾城的专题,邀请了唐晓渡、文昕几个人组成了最早的,可以说是在顾城去世以后,第一组怀念顾城的文章。”几天以后,吴思敬和唐晓渡在广播电台播音室中谈了对顾城事件的感想,在与听众的互动中,也有个别听众有很激烈的情绪,“就觉得顾城是一种非正常的情况下把一个人杀死,怎么看待这些问题等”。
尽管在诗歌的圈子里,对顾城的讨论仍存在争议,但不可否认的是,顾城的作品在诗歌发展当中写下了独特的一页。
吴思敬同样谈到十年前那场人大举办的诗歌朗诵节。“那场朗诵会上,我认识了一位完全不是诗歌界的人,是一位在内蒙古做生意的女商人,她的年龄在40岁上下,她说,自己以前根本不知道顾城,只是有一次出差,在卧铺上看到一本《婴儿》,被这部小说吸引,后来找到了顾城的诗刊,看到顾城的诗歌以后被深深感动。”
类似这样的读者,据吴思敬回忆还有很多。“现在又是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年轻人现在都已经步入中年,像朦胧诗人这一代,现在大约在60岁左右已经步入老年了,但是顾城还在我们的生活当中,他的诗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失去价值。我们今天怀念顾城,就是怀念这样一位非常赋有才华的优秀的诗人。”
在吴思敬看来,顾城是独特的,五四之后没有和顾城一样的诗人,他同时也是难以模仿的。“有些诗人的诗是可以学的,可以模仿的,而顾城可以说是学不来也模仿不了。所以到现在二十年过去了,再也没有一个模仿顾城像样的诗人出现。”
“真正的诗人是不朽的,这不在于他生命的长短。他的作品将永远在我们这个时代流传下去。”对于顾城,吴思敬如此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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