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 锋
——片读渭波诗集《裂片的锋芒》
汪 峰
选择这样一个词来写,肯定触着了某种锐利和疼痛。在沉重的生活或历史的刀背的推动下,人生,有时锐利如刀锋,寒冷的亮光,深刻的切入,对事物的破坏和穿透感,无不折射出一种不苟且于世俗生活和世俗写作的态度,孤独地断然而决绝地傲立于自己的高冈,举起刀锋将自己从钝和锈中救赎。
渭波的诗集叫《裂片的锋芒》,书名出现了“锋芒”,而书中很多诗中都出现了“刀”这个词。
“雨天,我蹲在滴水穿墙的檐下/将惯用的柴刀扶到泪流满面的磨石上/磨——/磨着单薄的锈钝、残存的锋口//我知道,我的四周总有许多黑白相交的事物/随雨水出没、沉浮、隐伏/不断改变一枚针与一群铁器的硬度/一把刀与一群刀手的距离//面对多雨的天气/我唯一可以放松心情的是磨刀/直到磨灭自已架在刀刃的身影” (《磨刀》)
一个雨天在檐下磨柴刀的少年的剪影。清冷,潮湿,受大山压抑而显得孤零零。渭波这首诗,明显有少年的记忆。在渭波《生命的陡坡》的文中我读到了少年的渭波:他的父亲在那场运动即将谢幕之际被“造反派”活活整死,母亲被剪 “阴阳头”,遣往外婆家劳动,他和兄弟姐妹只有在一个叫“迎春堂”的山村,跟着祖母放牛、砍柴,过着“冷了,用稻草裹冻烂的双脚;饿了,就挖野菜充饥”的灰色生活。渭波的个人经验在那个时代,实际上极有普遍性。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对民族劣根性的反思,对社会愚昧落后和某些迷狂的痛惜,更注重表现人的个性,注重人的潜意识以及心理历程,对现实不合理的事物加以鞭笞和讽刺,是上世纪80年代诗人共同的写作特征。北岛说,如果诗歌与世界无关,与人类的苦难经验无关,便失去了命名的功能和精神向度。很多诗人谈及诗歌的内核时,往往提到生活中某种深刻的灼痛的苦难经验或者是“少时的记忆”,因此这些会时时在诗人未来的诗歌中显影——至少少年的痛铸就了诗人个的性化性格,诗人在一个雨天磨柴刀,他是在磨砺自己的骨头,像唐吉诃德一样要和风车去格斗或者和自己黑暗命运的影子搏斗。渭波的诗拥有铁器的硬度,拥有铁片在石头上来回刮削煎熬的声音,拥有子弹的速度及誓不回头的果敢与决绝,他说真正的诗人是在剑锋上行吟的人。正是如此,他面对黑白相交的事物可以磨灭架在刀刃的身影。
千百年来,中国的皇权统治,人性泯灭、政治黑暗,很多朝代都有知识分子在溅血。正是如此,知识分子往往成了社会的良心。在上世纪80年代大学中文系苦读的诗人渭波,肯定受到那个时代文艺复兴思想的启蒙。较早地从政治、经济和群体的谎言中敞蔽而睁开个我觉醒的眼睛。这在他的诗观里有所折射,他说,真正的诗人是拥有良知和爱心的人;真正的诗人是对生命终极关怀和悲悯的人。这两句话现在看来虽然显得平朴而缺乏新意,但这是诗人集30年诗歌写作的经验苦熬而出的。经历了上世纪80年代的挤压和阵痛的渭波,他的内心已找到了出口,注定他融入写作的浩浩江流扛着知识分子的旗帜在与世界的互搏中而获得自身。因此,这些年来,不论时代怎样翻云覆雨,他都犹如阴冷的刀锋,直逼世界阴影和暗角。
“刀已切在一个人的右手/捅破了白天和它惯有的网/错过了左手和扭动手腕的阴影/闪着老屋上面的天和/扫把下面的地/与众多的脑袋对峙//刀好就好在从某种台面滑下/削散 子夜的烛泪/转到深山或民间的某种缝隙/偶尔亮出见血封喉的/锋” (《刀》)
在诗中,他竟然“与众多的脑袋对峙”,即便被逼“转到深山或民间的某种缝隙”也要亮出“见血封喉的/锋”。这些年,诗坛在不断争论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民间写作其实是和知识分子写作一脉相承的,民间写作的草根性核心是对抗、崇低、巅覆、解构。实际上北岛在一次演讲中就引述了里尔克《安魂曲》里的句子:“生活与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并提出,好作家应对自己所处的时代、自己的母语以及自己的本身保持一种古老的敌意。中国诗歌从《诗经》起就存在一种抵抗,“特别是1970年代后,借助于特殊的历史境遇,它一直将自己编织为一种抵抗诗歌。先是对意识形态文学的抵抗,对一体化的文学制度的抵抗,最近又被叙事成对物质或市场全球化的抵抗。”(臧棣《诗歌的政治风车或曰“古老的敌意”》)鲁迅就是把自己的作品当作匕首和投枪的。渭波的作品和现实的暗角对立是尖锐的,他即使被逼入民间的某种缝隙,也要赋予自己刀的使命,甚至成为一个士兵去搏斗,他要挥动人生的锋刃去砍削,去刺入。甚至使自己成为古代的剑士或刀客,冷风拂过杀对方于十步之外。渭波在写刀时,我感觉刀的寒光,冷到骨髓里去……像一棵秋风中猛烈摇动的树,诗人不断地荡开叶子一样繁复的刀锋——诗人不厌其烦地写刀:“一刀下去,是刀/又一刀下去,是口/这是刀与口常有的习性” (《刀与口》),古老的铁质直抵现实的命门。
时代的发展总是拖着沉重的反面。像刀背一样钝一样锈。
乡村,曾是很多人的故乡和根。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城市化进程和工业化浪潮给乡村带来了巅覆性的影响。由于城市和工业的扩张乡村转眼成为城郊接着更远的乡村又成为城郊,乡村质朴的古风和田园牧歌式的自然风光转眼成为一种“神话”不复出现。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因为土地的流失而伦为城市底层叫 “农民工”的鱼,在物质精神方面倍受挤压。与此同时城市的灯红酒绿和糜烂气息也从根本上巅覆了当代乡民的观念,土地的减少和瘠薄以及土地上的贫穷和落后,已造成了“逃离土地成了农民迫不得已的选择”(陈映芳:《“城市化”质疑》),乡村劳动力蜂涌进城市,乡间便成为只有老弱妇孺名副其实的“空巢”。而很多有“故乡”情结的诗人在城市挣扎,他们虽熟悉了城市的尿臊味,但城市始终不能成为他们灵魂生根的“故乡”,他们在城市疲惫、孤独、厌倦、破碎、飘浮而被疏离,诗人实际上已伦为“无家可归”的一族——当挖掘机的轰鸣声不断从田埂传来,有着古老阳光和温暖的乡村便一寸寸被撕碎。巨大的GDP将土地一点一点地掏空。城市的绞肉机快速围捕乡间,水泥钢筋和噪声占领着庄稼的天空,连鸟也无枝可栖。
存在主义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它自称是一种以人为中心、尊重人的个性和自由的哲学。现代时期的到来,人们虽然拥有了前所未有的权利、科技、文明,但也同时发现自己的无家可归。随着宗教及宗教般的思想,这一包容一切的框架的丧失,人们不但变得一无所有,而且变成一个支离破碎的存在物。人们没有了归宿感,认为自己是这个社会中的局外人。 当国家这列快车进入“后乡村”时代,存在主义又和中国的“后乡村”思潮碰撞在一起。
失去精神“家园”的中国当下诗人无比的焦躁。这种焦躁又常常转化为一种敞蔽和揭示的力量。
对于一个在乡间生活多年的诗人渭波来说,目睹了这种家园被蚕食,内心充满了积郁,他又亮出“刀”这个词。诗人写道:
“我的祖父老了/老在树木的根部/像一把齿痕锈钝的镰刀/叫在夏日的田畦/ 刀口里 站着我的父亲/ 那么多背光的流云/卷走了庄稼和它的芒”(《我身后的故乡》)
刀口里站着的父亲是痛的,被卷走的不仅仅是庄稼和芒,还有人心的混乱和荒芜,还有廉价的劳动力被城市挤压、剪碎、抽空的命运。 “剥了皮的树木纷纷挤进城市/ 叫着锯子/ 叫着钉子/叫着钢铁”,我和作者一起听到了树木在喊痛,同时也听到了村庄在喊痛。一种古老的农业文明正被现代文明砍削、锯裂、钉进钉子,被肢解和伤害。“谁会想到:刀子沿着田埂/割除了一些杂草后/便剁下了自已的薄影//……谁会在意:正在穿越城乡的田埂/谁会面对杂草握紧了刀子 //因为一丝鲜血纠缠了刀口/因为我们的痛,翻出了众多的刀口”(《一丝鲜血纠缠了刀口》)。诗人决绝地要“剁下了自已的薄影”,要“翻出了众多的刀口”:诗人像在打铁铺里打刀,词的铁锤充满了巨大的力量感,他想把自己整个儿人生重重地砸下来,砸向比铁还硬的现实,他同时也把在胸中积郁了千年万年的血喷吐了出来。
同样在《火车经过乡下》的诗中,他写道:“在乡下,火车的声速就像锋利的柴刀/反复砍着细小的树木/以及与树木有关的/门坎”。丁东亚点评这首诗说:“被砍去的其实还有渐渐被时间埋没的美好的童年记忆和熟悉的乡音乡情。”是的,火车这个庞大的现代之物,注定震碎和划破乡村里最安逸、最甜美、最温暖的梦。在《我是一条无头的鱼》诗中,面对一条来自乡间的鱼,在城市消费的过程中灭绝,诗人的喊叫几近歇斯底里:
“亲爱的刀子/请你放过我/我的漂亮的头/已经被你切了 横在砧板上的/还有我的一双放大世间的眼脸//亲爱的刀子/我此时只能用流血的下半身/无声地告诉你:放过我”
当然这首诗也不仅仅写乡间,“我的漂亮的头”还泛指一切美好的事物,所以这首诗获得了更丰富的张力和更宽泛的痛。
诗人左手和右手在互搏。诗人举着刀锋,有时仅仅是砍向自己或者是自己的影子。时代在前进的过程中,永远无法厘清真正的对手。
在诗人的骨子里仍是知识分子写作的路数和铁肩担道义的终极关怀。这注定了诗人的悲剧。里尔克“寻根故乡”的诉求仍然阻止不了移民潮;泰克尔对现代工业社会的诅咒正出现在奔向现代化的进程中。城市化的发展越来越快,农民不断地像鱼一样晾到城市,并成为城市的味道和饱嗝。正如英国小说家毛姆写在《刀锋》扉页上的《迦托—奥义书》格言式的一句话:“一把刀的刀锋很不容易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
尽管如此,在诗歌火星四溅的打铁铺里,诗人始终坚执而痴迷。在他近30年的写作中,他在打刀,他也像刀一样具备铁的坚硬和犀利。而这种坚硬和犀利始终直逼现实。
在我的印象中,诗人渭波一袭风衣始终在信江河畔游走,在他的头顶总有一些白鹭和他一起坚守着自己的领地。尽管岁月的灰尘漫漫地覆盖了他,但他没有在“主义”、“流派”、“成名”中患得患失,他在沉静的写作中消解着自我,像从“岩缝中/夺路而来的/刀锋” (《茅》),寻找着越磨越薄永不卷刃的精神的锋芒。
美国当代诗人大卫•奥尔说,诗歌作品有它们自己的另一种现实,诗人可以一直战斗,他们的对手未必清晰可见,要付出的代价也难以估量,至于成败很可能要在别的领域,在远处,在另一些人群里才能看到。(引自王敖《美丽而无来由的他山之石——兼谈大卫•奥尔的新书》)
写于2013年10月19至21日
(汪峰,作家、诗人。1994年参加了诗刊社第十二届青春诗会。著有《写在宗谱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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