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爱为世人找回模样
——李凯凯《在玉米地》赏析
为了生存,有时我们不得不将“真我”掩盖起来,所以,我们看到的这个世界,并不是心中真正希望的这样。我们被巨大的自欺和欺人推拥着,几乎忘掉了此世为何世。我们麻木了,在麻木中体味着迟钝的快乐。
然而,身患重疾的李凯凯,却在痛苦的挣扎中——这种痛苦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灵魂——他看到世相后面的真实嘴脸。《在玉米地》用现实的冷酷的手法,为我们勾勒出了“三代人的执着”。三代人的命运,折射世道苍桑,这个苍桑在玉米地上演。
诗的起始用广视角收揽玉米地,然后用两个特写镜头“我的手被利刃的玉米杆划破/血流好像黄昏的夕阳”、“奶奶背着玉米袋倒在了地上/匍匐而起的她一脸微笑”来展现劳作之艰辛与荣光。语言的灵动与伸缩,来自生活的真实。李凯凯曾说:“诗歌进步第一件事是把文字当做生活的符号。”文字溶入生活的原味,才有文字的真实与感动。所以,诗人的第一要务是将禁锢在写字楼的身心释放出来,投放到生活第一线,在那里去寻诗、写诗,不要呆在电脑旁,一味地玩文字游戏。试想,如果没有和祖辈们的一起劳作,他会有“血流好像黄昏的夕阳”的观景和体悟吗?不会的。
诗从第二节始,转入命运的探索。“玉米粗犷的叶子沉迷于嘶哑的咆哮/一滴滴的汗水透过了命运的摩挲”。中国老百姓在与土地的相伴相生中,悟透了生命,悟透了世道,自己终其一生的努力,无非是为了活下去。活下去,这是生命中的大命题。他们将这个命题简略为“命运”两字。一切无须去争,命中该有的一定会有,命中没有的一定会没有。至于运,那就要看自个儿的造化了,运气好,就会活得轻松点,运气不好只能活得难怅些。如此而已。“奶奶的一辈子就在一株株的玉米杆上起落/从年轻的女孩走到苍老”。我们的祖辈,就是这样在人类前进的洪流中,如浪花般地消逝了。苦难就是他们的面庞,折磨就是他们的经历。
然而,世道在变,农村也在变。父亲,这个人物的出场,让诗的气场陡然一变。可以说,这是全诗写得最精彩的地方。短短一节,不足百字,却活化出农村在商品大潮的冲击下,彻底溃败的惨景。这段描写真是入木十八分,刻骨三寸深。作为家庭主心骨的父亲,为了走出去,“他终于把自己亲手用血和汗水/用岁月和生命养大的玉米踩倒”。什么是对大地的背叛,对良心的背叛?这就是。我并不主张将农民拴死在土地上,但这种以破坏和背叛为其铺路的行径,是可耻的!商品催生着城市可怕的繁荣(沈苇语),加速着农村的萧条。
在这场城市化运动中,最被冷落和最为可怜的人要算母亲了。她被岁月夺去了美丽,“被年轻和时尚的婷婷淑女所讥笑”。中国农村妇女撑起了整个天(不是半边),然而,她们得到了什么呢?除了屈辱和痛苦之外,一无所有。当我们读到推销妹掏父亲口袋里钱的时候,怒火再也压不住了!这是谁之过?是父亲不爱母亲,不爱儿子?不是,是放纵的欲望吞噬了纯朴和善良。当父亲戴着面具汇入城市的人流后,他被世相淹没了,他只能在虚假中生活。事实上,他是世上最为可怜的人——他忍受的是良心的煎熬,这种痛苦远在肉体的痛苦之上。
李凯凯说,当他读鲁迅时,所持的是愤怒,但读到雨果后,他觉得世人皆可怜,应该去爱他们。是啊,当“世人没有摸样”的时候,我们只能用爱来为他们找回模样了。
“真正的诗歌起源于民间,成型于宗教。”以诗为教,或许这是宗教的退路,也正是诗的出路吧。
附:
《在玉米地》
在这片玉米地
祖辈们和我一起劳作
我的手被利刃的玉米杆划破
血流好像黄昏的夕阳
奶奶背着玉米袋倒在了地上
匍匐而起的她一脸微笑
不知道这是收获的喜悦还是劳动的荣光
玉米粗犷的叶子沉迷于嘶哑的咆哮
一滴滴的汗水透过了命运的摩挲
奶奶的一辈子就在一株株的玉米杆上起落
从年轻的女孩走到苍老
一株株的玉米死去
一株株的玉米成活
不变的玉米地里只是变化着一代代的面庞
和一次次不同以往的折磨
父亲扛过了玉米袋子
就在一株株玉米的阻挡里
为了走下去
他终于把自己亲手用血和汗水
用岁月和生命养大的玉米踩倒
路通了
可是我的父亲也随着这条路走在了我望不到尽头的地方
母亲说人越胖越美丽
被年轻和时尚的婷婷淑女所讥笑
母亲的背上
仰卧着我或许永远都承受不起的重量
这片玉米地
我好嫉妒你啊
是什么让你牵引着三代人的执着
忍饥挨饿受尽风霜
所有的玉米终于被我们撕扯在了开往回家的车上
我们忍着疲劳让玉米乘在车上
一切的痛苦都是我们的自找
也是我们为了让自己活着
生活在世界上的人啊
到底是怎么摸样
在一个纠缠着我爸爸,从我爸爸的口袋里掏钱的推销妹身上
我明白了
世人没有摸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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