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许立志 于 2014-1-17 19:03 编辑
《榕树上的老人》
文/许立志
1
春天以来老人就没一天离开过老榕树。村里人没一个知道老人是什么时候爬上老榕树的，就是老人的儿女也不知道。春耕时节，儿女们忙于田间地头的农活，每天披星戴月早出晚归，老人的存在如同被扔在墙角的一袋地瓜。是老人的孙子发现了老人的所在。
爷爷在老榕树上。小男孩兴奋地报告父母。
村里那么多老榕树，谁知道哪一棵。小男孩的父亲抽着劣质烟丝说。
就是村中央那棵最老的老榕树，要五个人才能张开手才能围住的那棵。
这老家伙丢人给我丢到村中央去了，小男孩的父亲说，你去把他叫回来。
小男孩跑到榕树下，像泥鳅似的溜进围观的人群，他朝树上的老人喊，爷爷，我爹叫你回家。
我不回家，老人说，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不回去。
你不回家我爹会揍我的，小男孩说，每次我完不成任务我爹就会揍我。
那你就别回去了，你上来跟爷爷一起住吧。这里比家里舒服。
不行，我怕毛毛虫，树上有毛毛虫。小男孩脸露惧色说。
爹你下来，跟我回家去吧，小男孩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站在围观的人群外说，爹你怎么跑到树上去了，你快下来。
以后我就住这树上了，我不下去了。你们都回去吧。老人坐在高高的榕树杆上，两腿在微风中与树枝树叶一起在空中划着优美的弧线。
爹你是不是手脚不利索了下不来，我上去扶你吧。小男孩的父亲说。
你们谁也别上来，谁上来我就从这跳下去。老人说着向前微倾上身。
围观的人群顿时哗声四起，小男孩的父亲急忙说，爹我不上去了我不上去，你先坐稳了。
你们都回去吧，老人说，我在这上面呆烦了就会回去，不用你们叫，你们回去吧。
黄昏来临，围观的人群陆陆续续离开了，小男孩的父亲对树上的老人说，你不下来也行，但你总要吃饭吧，我回家叫媳妇给你送晚饭过来。
不用了，我不饿。老人的声音穿红层层树叶来到地面依然铿锵有力。
那行，什么时候你饿了就叫一声，小男孩的父亲转过头对小男孩说，回家。
2
老人背靠着树干，他对自己选的这个位置感到很满意。这是老榕树上唯一一个可以极目远眺的地方，如果从空中俯瞰下来，可以发现形同巨伞的老榕树在老人所处的位置刚好像破了一个洞，透过这个洞老人发现自己的处境有点像井底之蛙，但却没有井底之蛙所必须承受的阴冷和潮湿，迎接他的是时而澄黄时而血红的晚霞以及泌人心脾的晚风。目光所到之处，老人还能看到远处一片片青翠的稻田和甘蔗园，晚霞在天地交接处慢慢地飘过来，停在老人面前，老人不由得伸出长满老茧的手去抚摸，如他想像的一样，晚霞摸起来的感觉像记忆中的棉花糖，软绵绵的，回忆使他不自觉地将摸过晚霞的手指放到嘴边，他伸出发黄的舌头轻轻地舔过指尖，果然有点甜。
夜幕降临后，村里家家户户亮起了橘黄的灯光，榕树上也有灯光，那是村里人装在树上的路灯，一群飞蛾在昏黄的灯光里扇动着瘦小的翅膀，老人眯缝着双眼凝视灯光里的飞蛾，耳边响起了夕阳西下时的叹息。夕阳掉下山时的叹息在老人耳边久久回响，老人又有了一个发现，他发现原来太阳也会叹息，他想，太阳一直会叹息，只是在地上的人听不到而已，只有在高的地方才能听到太阳的叹息，但是屋顶听不到，山上也听不到，只有在树上，只有在老榕树上才能听到。太阳叹息的声音消失后，老人也在树上睡着了。
老人是在一阵嘁嘁喳喳的鸟叫声中醒来的。老人的眼皮慢慢睁开，看见几只绣眼鸟在啄食榕树果子，太阳在山那边微微露脸，他想起昨天太阳下山时发出了久久的叹息声，而今天太阳升起却没有任何声响，这让他感到奇怪。
沉睡了一夜的村庄开始有动静了。村里人在鸡叫声中醒来，妇人们淘米煮粥，男人则或扛或挑地走向田间地头，开始一天的劳作。老人低头看着路过榕树下的村里人，他发现村里人也在看他，他就提醒他们，走路把眼睛带上，别光顾着看天上了。村里人都笑着走过去了。
3
村里人走后不久，小男孩来了，小男孩告诉老人，天没亮我就想来看爷爷了，是我爹不让我那么早来的，说到这里小男孩突然放低了嗓子，他转着小脑袋瞥了瞥四周，发现没什么人后他才对老人说，不过，我还是偷偷跑出来了。
你就不怕你爹揍你，老人对小男孩说，你爹会揍你的。
老人的话提醒了被兴奋冲昏头脑的小男孩，他有点后怕了，对了，我爹会揍我的，我忘了我爹会揍我的。
你爹来了，你快跑吧。老人站得高看得远，透过枝枝叶叶他看到小男孩的父亲在巷子那头走过来了。
小男孩转过头去，果然看到用锄头挑着竹筐的父亲走过来了，小男孩撒腿就想跑。
小兔崽子你不用跑，我现在要到田里去，没空收拾你，快给我滚回家去。
小男孩只好低着头走回去。
走快点小兔崽子，我是作了什么孽了，老的不回家，小的整天往外跑，就没一个正常的。小男孩父亲骂骂咧咧地走到榕树下，抬头对老人说，爹，树上虫子多吧，晚上冷吧，回家吧，回家舒服。
树上没虫子，也不冷，老人说，树上还有果子吃，老人说着摘下一颗榕树果子往嘴里送去。
不能吃啊，爹，那果子有毒。
谁说榕树果子有毒了，榕树不但没毒，还养人呢？说起来你的命还是这果子给的，你娘怀你那年，村里闹饥荒，还是靠着榕树果子才活了下来，没这果子哪有你？你不念恩也就算了你还说果子有毒，你良心被狗吃了。
爹你是老糊涂了，我是吃我娘的奶长大的，怎么可能吃榕树果子，吃榕树果子我早死了。
那年大饥荒，你娘别说奶水了，奶都快瘪成一个破麻袋了，哪来的奶水喂你。还是多亏了这榕树果子，你的小命才算保住了。
爹我不跟你争，小男孩的父亲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但是你先回家吧，你老呆在上面不回家，村里人还以为是我这做儿子的不孝呢。
你赶紧去做你自己的事吧，我会回去的，我呆不下去了就会回去。
你住树上也可以，但你总得吃点什么啊，不吃不喝怎么行。
我吃榕树果子，吃云朵，饿不死。
小男孩的父亲不再多说了，他挑着竹筐往庄稼地走去。他知道人越老就越糊涂，村里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令他生气的是，没有哪个老人像自己的爹一样，丢人丢到村中央来的，他心想这老家伙不是存心要我丢尽脸面吗，怕别人不知道，还爬树上去了。
小男孩的父亲走后不久，小男孩的脑袋在街边转角处探头探脑地出现了。他其实一直没离开，只是躲在墙角，等父亲离开后再返回。
爷爷爷爷，小男孩仰着小脑袋对老人说，我又来了。
你还没回去呢，你爹会揍死你的。老人再次提醒小男孩。
爷爷，榕树果子是不是很好吃，是不是甜的，我也想吃榕树果子。小男孩显然听到刚才父亲与爷爷的对话，爷爷你摘给我吃吧，地上掉了很多我不要地上的，你摘树上的给我。
你爹忘本，没想到你倒是没忘。你爹是良心让狗吃了，说到底血管里流淌的还是榕树果子的血，这血流到你身上来了。老人说着摘了一颗果子抛给小男孩，说，甜的，很好吃。
小男孩双手合成莲花盛开的形状，像下雨天在屋檐下接住雨滴一样接住老人丢下来的榕树果子。果子比玻璃弹珠小，粉红粉红的，经清晨露水的洗涤后在熹微的晨光中闪闪发亮，小男孩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果子，放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小块，他感到一阵苦涩的味道立即沾满了口腔，苦涩使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呸呸，小男孩将嘴里的果子吐到地上，爷爷你骗我，果子一点都不甜，是苦的。小男孩一脸的委屈。
胡说，果子明明是甜的，你可能吃到还没熟的，我再给你一颗熟的。老人说着又摘下一颗果子扔给树下的小男孩。
小男孩看到这颗明显比刚才那颗红了些，他想，红的应该熟了，应该是甜的。但是有了前车之鉴，这次还还是很小心地用两颗牙齿轻轻咬了一点，但是结果还是让他失望，苦涩的味道再次沾满了口腔。
还是苦的，小男孩抬头对树上的爷爷说，爷爷你又骗我。脸上的表情更委屈了。
你是不是发烧了？发烧的人无论吃什么都是苦的，你快回家叫你娘带你去看病。
我没发烧，小男孩抬起左手煞有介事地摸着前额，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你一定是发烧了，榕树果子最甜了，老人说着像吃花生一样往嘴里投了一颗果子津津有味地嚼起来，他感到果子那特有的香甜一下子沾满了口腔。
4
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 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空气中充斥着闷热的味道。村里有的人家已经打开吊在屋顶的风扇，但是闷热仍然占据了整个房间。人们几乎在同一天早上醒来后看到，地面上一片灰蒙蒙的景象，半湿不湿的，像刚刚拖完地似的，而墙壁上则有细细的水珠渗出来，孩子们这时候就有事可做了，他们一遍遍地向父母询问为什么地上和墙壁会有水珠冒出来。大人们忙于农活，根本没时间理会孩子们的问题。小男孩不敢向父亲发问，他悄悄走到正在灶间炒菜的母亲身旁，指指地面又指指墙上问妈妈，为什么地上和墙上都冒水了？母亲说，等你以后上学读书就知道了。
小男孩搔搔脑袋“唔”了一声，突然喜出望外地跳起来说，我知道了，是土地和墙壁哭了。
但是他的洋洋得意马上被父亲扼杀在摇篮里，把这碗饭给你爷爷送去。父亲指着灶上的一碗米饭朝他吼道。
天气的变化同样波及榕树上的老人。老人在树上的小茅屋里感到阵阵闷热的波浪朝他扑过来。小茅屋是老人自己动手搭建的。在某一个清晨醒来后，老人发现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他才感到这树上好像缺了点什么，马上他意识到自己还缺一个避风躲雨的地方，于是他开始行动了。老人迈开有力的双脚，伸出皱纹丛生的双手，在榕树上摧枯拉朽，仅仅一个早上，他就采集到足够建起一个供自己居住的小茅屋。在收集建筑材料的时候，老人不无感伤地想起自己那过早死去的爹。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爹的形象此刻来到老人的回忆里，显得很不真实，却仿佛触手可及。那时候老人的爹经常带着还是小孩的老人到榕树下捡树枝。那时候的榕树已经在空中撑开一把巨伞了，但还远没有像现在这样遮天蔽日。等树下的树枝捡起来，落叶扫干净，父亲就会爬到树上去，把那些完全干枯的树枝折下来。
这些都是榕树蜕的皮，也是榕树拉的屎尿，父亲告诉还是小孩的老人，我们要帮榕树把这些不要的东西清理干净。
多年前的父亲此刻仿佛就坐在老人身边，一遍遍地跟老人说，那年我还是个孩子，就像你现在一样，十岁不到的样子。那年村里起了瘟疫，整个村的人死了一大半，有力气逃走的都逃了，没力气的躺着等死。但是那些逃出去的也走不远，大多死在半路上了。我爹，也就是你爷爷，发现了瘟疫的天敌，他吃下了一把榕树果子后，病竟然好了。他马上摘了一大把给我们一家人吃，我们的病也很快好了。我们像在沙漠里发现了水，马上通知村里人来吃，但奇怪的是，村里人吃了跟没吃一样，该吐的还吐，该死的还是死，没一个好的……
爷爷爷爷，小男孩的叫声把老人从回忆里拉了回来。老人看到小男孩提着个小竹篮，他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老人在树上吃了七八天的榕树果子，后来他感到饿了，榕树果子再怎么吃都吃不饱，才接下了小男孩送来的饭菜。但是他每天只须要一碗饭，水则不须小男孩送，每天清晨树叶上的露水已足够解决老人一天的干渴。
老人拿出自制的带钩绳索一圈圈地放下去，像在井台提水一样把饭菜提上到树上来。这根绳索是老人采下榕树垂在空中的根须扭绞而成的，老人用力一拉，感到比家里的绳索更结实。
很快老人就把一碗饭菜吃完，他把碗放进竹篮，用自制绳索吊着放下去，小男孩从木钩上取下竹篮，老人再把绳索收回去。
快回去把，出来太久你爹又要揍你了。老人咂吧着嘴对小男孩说。
爷爷，我问你一个问题。小男孩仰着小脑袋说。
你的问题真多。老人说着呵呵地笑了。
爷爷，为什么家里的地上和墙上会冒水珠？我不敢问我爹，我爹会揍我的，我问我娘，是不是地面和墙壁哭了，我娘说等我上学就知道了。
那是回南天，回南天你不懂，其实就是屋子在哭。那些冒出来的水珠就是屋子的眼泪。那么小一间屋子，却住了那么多人，每天地面被人踩来踩去，墙上被人贴这个钉那个，屋子能不哭吗？
屋子真可怜，小男孩弯着嘴角说，要是屋子像人一样有脚就好了，那样它就可以跑起来，就可以逃走了。
谁说屋子没脚？只是你们没看见而已，老人说，我在榕树上就可以看到屋子的脚，层子在晚上你们睡觉的时候就会走动，可每次都走不了多远，天就快要亮，屋子的脚就像鬼一样，见不得光，他就只能停下来，等天黑时再跑。
爷爷爷爷我也要到树上去看屋子的脚。小男孩显得异常兴奋。
你就不怕你爹揍你？
怕，但我还是想看屋子的脚。
就算你不怕你爹，晚上树上黑漆漆的，你不怕？
有路灯。小男孩指着榕树下的路灯洋洋得意。
有路灯才可怕，路灯到了半夜，经常一闪一闪的，有时暗有时亮。
小男孩倒退了几步，他怕了。对时暗时亮的路灯的害怕，打败了对屋子脚的好奇。
有一天我也会走的，老人说，我的脚比屋子的更长更有力。
你走到哪里去？还没从害怕中回过神来的小男孩问。
我会走到白云上去，让白云载着我到天上去。
5
榕树上的叶子开始由绿变蓝了，初夏的一个早晨，小男孩的父亲挑着担子往田间地头走去时，像往常一样抬头看看树上的老人。与往日不同的是，这天他没有看到老人，他以为老人是在小茅屋里睡过头了。直到中午他从田里干完活往家里走去，仍然没有看到老人的身影。他就朝树上叫了一声“爹”。没人答应，他想，这老家伙还午睡了。回到家后他叫小男孩给老人送饭去，小男孩到了榕树下叫了声“爷爷”，没人答应。他于是提高嗓音又叫了一声，还是静悄悄的。小男孩一连叫了十几声，到头来他除了自己的声音什么都没听到。他想爬到树上去看看，又怕被父亲知道了就要挨揍了。他站在老榕树下想了想，还是决定跑回家去如实报告。
我把嘴巴都叫酸了，爷爷还是没答应。小男孩委屈地报告爹娘。
这老家伙难道从树上下来了，小男孩的父亲说，走，去看看。
小男孩一家三口在树下叫了半天，还是没见老人的声影，父亲终于不再浪费口舌了，他决定爬到树上去看个究竟。
小茅屋里空空荡荡，除了一根相貌奇特的绳索和几个用树枝树叶编成的小玩意，再没有其他。
小男孩的父亲从树上下来以后，问了住在附近的人家有没有看到老人，每个人都说没有。
你昨天送饭的时候爷爷有没有对你说什么？小男孩的父亲只能询问儿子了。
昨天爷爷说的跟以前一样，就是叫我快点回家。
还有没有别的？
没有了。
没人看到他从树上下来，树上又没人，难道这老家伙还能跑到天上去？小男孩的父亲嘀咕着。
这话提醒了小男孩，他像突然得到心爱的玩具一样叫起来，我想起来了，有一天爷爷对我说，他要走到白云上去，让白云载着他到天上去。
2013年9月初稿
10月二稿
2014年1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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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7 1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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