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之后,你还应当知道的俄 罗斯文学
据东方早报2014年02月12日消息
去年11月,托尔斯泰的曾孙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牵头召集了普希金、莱蒙托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肖洛霍夫后裔以及索尔仁尼琴的遗孀,共同发起了俄罗斯文学大会。这是苏联解体以来俄罗斯第一次全国性的作家大会。
普京与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在会上聊天。
郑体武 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毕业于原上海外国语学院俄语系。现任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院长。主要从事俄罗斯文学的教学、研究与翻译。去年受邀参加了俄罗斯文学大会。 “苏联有什么可以骄傲的?他们有加加林,有19世纪俄罗斯文学,有芭蕾,还有就是他们爱读书。”
白银时代重回视野
东方早报:对于俄罗斯文学和苏联文学,中国读者很长时间对它们有亲近感。但随着时代变化,中国读者尤其是年轻读者对现在的俄罗斯文学和苏联文学已经不再有那种感情。在图书市场上,俄罗斯文学尤其是当代俄罗斯文学的作品并不多,大家对现当代俄罗斯文学也比较陌生。那么在研究和翻译领域,又是一个怎样的状态呢?
郑体武:其实在世界范围内,只要是严肃文学,都不太好推,俄语文学、英美文学等都面临这个现象。具体到中国,我们现在都是学英语,自然对英语文学更亲近。除了这个大环境,我们国家研究俄罗斯文学的队伍很小,不像过去,绝对人数多。此外,当年还有一些职业俄语文学翻译家,就是靠翻译俄罗斯文学赚取稿费为生,比如草婴、荣如德他们。他们都是优秀的翻译家,他们在介绍俄语文学方面起了不少推动作用。还有就是编辑。过去各大文艺出版社,老一辈的俄罗斯文学编辑特别多,他们中很多人也是俄语文学翻译家。
二三十年前,我们的科研院所中,从事苏俄文学的队伍庞大,高等院校中从事俄罗斯文学研究的人也非常多,现在则少了。目前这些研究人员主要集中在高校,少量在中国社科院,不超过10人。以前中国社科院有几十个人,鼎盛时期北大的俄罗斯文学教研室有28个人,现在他们全系加起来也没有28个。
研究者、翻译家、编辑多可以形成气氛,容易推动。现在都没有人了,推动力少了。人少了不说,拿我个人举例,我本来很热衷于介绍俄罗斯文学的,1990年代的时候,我自己骑着自行车到出版社去介绍俄罗斯文学作品,总能有所收获。但现在精力不济了。我很想在国内推广的一个俄罗斯作家就是罗赞诺夫,我真的想多翻译点他的东西。这是个文坛怪杰。我翻译的罗赞诺夫《落叶集》1998年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过,现在商务印书馆要重版,可能过几天就能面世。我也想多翻译点诗。
东方早报:值得注意的是,除了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等19世纪俄罗斯的伟大作家,这几年,中国读者对苏联白银时代的诗人和作家非常感兴趣,尤其是阿克梅派,比如曼德施塔姆、阿赫玛托娃等,还有茨维塔耶娃、巴别尔、帕斯捷尔纳克等,他们是中国读者的阅读热点,也是文学研究的热点,你怎么看?
郑体武:这是很自然的事情。20世纪的俄罗斯文学或者苏联文学,文学与权力、国家、政府、领袖的关系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这也是20世纪俄语文学的特点,毕竟20世纪里有70年是苏俄时期。这些年俄罗斯出了很多相关书籍和研究著作,这些作品多数是从档案出发的研究和创作。现在只是研究阿克梅派的人多了。为什么要转向呢?为什么有热点呢?因为,这些诗人和作家过去被忽略了,活着时受到不公正待遇,现在可以谈论研究了,形成了热点。固然阿克梅派有创作本身的魅力,确实是高超的,也跟社会政治变动有关。过去是禁区,或者只可以谈论到一定程度,或者材料不让看,就算能看也是小范围内。现在都可以拿到资料,很自然形成热点,能出新成果。
你所提到的那些诗人和作家,大多在斯大林时期遭到迫害和清洗。1917年十月革命,5年后成立苏联。苏维埃国家建国初期,文化方面是比较宽松的,延续了此前的文学传统和惯性,所以在1920年代的时候,苏联是社会主义政治体制,但在文化上、文学上,百花齐放,流派林立。到了1934年,第一届苏联作家代表大会召开,高尔基当选为第一任主席,官方出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从此成为官方的创作方法,也被认为是有史以来最高的创作方法。在官方的观点里,现实主义高于浪漫主义,19世纪主要是批判现实主义,20世纪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又高于批判现实主义。遵从这种创作方法,官方倡导、承认;不按照这个原则,就需要改造,跟我们以前的知识分子改造一样。所以1930年代之后,一大批作家开始遭到迫害甚至清洗。
东方早报:就你个人而言,最欣赏哪一位白银时代的诗人作家?
郑体武:白银时代主要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一批诗人,狭义地说就是现代派诗歌。其实这个时期,文坛上不仅仅只有现代派诗歌,还有传统派的诗歌,比如蒲宁他们。这个时期还有无产阶级文学,还有以叶赛宁为代表的新农民诗派。所以,首先要清楚,在那个时期,俄罗斯文坛和苏联文坛,不是只有白银诗人或者现代派诗歌。但那个时期主要的文学成就还是现代派,其中现代派里又包括象征派、未来派和阿克梅派等,曼德施塔姆、阿赫玛托娃和古米廖夫等都是阿克梅派。但在所有现代派中,阿克梅派最惨,相对处境比较好的是未来派,为什么呢?因为未来派的思想和倾向上是亲近革命的。未来主义的思想和精神,本身就含有打破旧世界、否定过去的意义,它本身就含有革命性,很容易拥护、接受革命,所以会出现现代派的代表人物马雅可夫斯基。
刚刚提到,阿克梅派比较悲惨,遭受不公正待遇,在研究上也是禁区。那么苏联时期,大家都在研究什么呢?大家都会去研究勃洛克。勃洛克可以研究,阿克梅派都是勃洛克的学生。勃洛克在晚年写了《十二个》,被认为是描写十月革命的第一首史诗,跟叶赛宁等人正面讴歌十月革命的诗歌并驾齐驱。所以勃洛克在政治上是不被怀疑的。尽管此前勃洛克是资产阶级颓废派象征派的代表人物,但是从苏联意识形态的角度讲,他是往上走的,是追求进步的。所以他在苏联文学史上占据一章,直至现在的俄罗斯文学史,他也是单独一章,他的地位与政治和意识形态变动无关。
20世纪哪个俄罗斯诗人最伟大?有人说是曼德施塔姆,有人说是阿赫玛托娃,有人说茨维塔耶娃,有人说勃洛克、马雅可夫斯基……拉出来一大把,但我看来,勃洛克高一点。在今天有那么多新学术热点的时候,他依然是学术热点之一。他活着的时候是热点,死后,一直到现在也是,无论政治环境怎么改变。
政治影响文学史的书写
东方早报:那么阿克梅派呢?苏联时期和解体以后的文学史对它们的书写有什么变化?
郑体武:阿克梅派跟象征派一脉相承,他们自己也说是象征派的儿子。象征派是贵族诗,贵族化倾向很重,诗人作家都受过很好的教育,很多人都是翻译家、评论家和学者。勃洛克是学者化程度最低的,但诗写得最好。像勃留索夫、别雷都是大学者,但诗歌没有他好。过去,对阿克梅派的评价比象征派低,说它独创性不强。
过去,苏联的正统文学史里,现实主义最高,象征派已经是二流的、颓废的、反动的。在这个背景下,阿克梅派的评价当然更低。苏联时期的文学史里,尽管受到各个时期宽严程度的影响,但大的框架是跳不出的,勃洛克、勃留索夫、别雷牢牢占据各一章,阿克梅派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单独占一章。到未来派的时候,马雅可夫斯基一章,其他人占不了一章,偶尔时候赫列勃尼科夫可以占一章。
1990年代后的俄罗斯文学史书写就有变化了。现在勃洛克占一章,勃留索夫、别雷未必占独立的专章了,阿赫玛托娃肯定一章,曼德施塔姆有时候占有时候不占一章,古米廖夫不一定。苏联时期在1980年代以后,阿赫玛托娃就开始占据一章了,1970年代她还没有这个地位。尤其是1988年,联合国将那一年定为阿赫玛托娃年。古米廖夫有20首诗是一流的,其中有10多首是世界一流,其他平庸。他的太太阿赫玛托娃每首都好,没有坏诗,随便拿出4行都很不错。古米廖夫的好诗没有阿赫玛托娃那么多,但其中有些诗歌,阿赫玛托娃达不到,比如《记忆》,《迷途的有轨电车》等;但中文翻译得不好,包括我翻译的。古米廖夫的好诗大多是晚期创作的,而阿赫玛托娃是一开始就成名的。
此外,叶赛宁和蒲宁也都占有一章。蒲宁主要是因为他的小说。他的诗歌是早期写的,他以诗歌登上文坛。屠格涅夫也是如此,以诗人身份进入文坛,但得不到认可就去写小说,却歪打正着。屠格涅夫的小说就像诗,蒲宁崇拜屠格涅夫,他的第一本诗集就得了普希金文学奖,所以他的小说也像诗。当然,高尔基一直都是一章。布尔加科夫肯定是一章的,巴别尔死得太早作品少,所以没办法一章。
俄罗斯形式主义的代表斯特罗斯夫斯基说,如果将汉堡积分法(酒吧地下拳击的积分法)引入文学史评价,这个文学史会怎么样呢?《铁流》作者绥拉菲靡维奇进不了名册,谁能进呢?布尔加科夫可以进去,但只是个小角色;巴别尔轻量级,高尔基可疑(常不在状态),赫列勃尼科夫是冠军。
那些有资格问鼎诺贝尔的俄罗斯作家
东方早报:白银时代阿赫玛托娃以后的俄罗斯文学和作家,中国读者更为陌生。过去三十年,俄语文学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家有哪些?
郑体武:1970、1980年代以来,俄罗斯还是有一大批代表性的作家,其中我认为1937年出生的拉斯普京一定要提,这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家。2006年,我请他来过上海。他的作品比较少,慢工出细活,特别纯粹。拉斯普京生活在西伯利亚的叶尔普斯克,在苏联时期,戈尔巴乔夫给他在莫斯科分了房子。他冬天住莫斯科,夏天住西伯利亚。他很喜欢他的故乡,他有很重的乡村情结,他一生的作品都是在写乡村,不写城市,城市写到最大也就是镇。他的作品基本全部翻译成了中文。他的作品只要在俄罗斯一发表出版,就会很快在国内翻译发表和出版。
你看拉斯普京的作品,表面上都很平实,但看完让人久久不能平静。他最好的作品都是苏联时期写的,比如《活着,但要记住》,写一个开小差的士兵;《告别马焦拉》、《最后的期限》、《法语课》、《为玛利亚借钱》、《火灾》等都非常好。后来慢慢地,他的写作转向了政治。我曾问他最得意哪部作品,他说是《告别马焦拉》,这也是公认的巅峰之作。
在我看来,拉斯普京完全有资格拿诺贝尔奖。除了他之外,还有别洛夫、《鱼王》的作者阿斯塔菲耶夫等都是有资格问鼎诺贝尔文学奖的,只是这些年诺贝尔奖的关注范围不在俄语文学。阿福玛杜琳娜是莫言获奖那年与他一起被提名的诗人,不过提名后不久就去世了。阿福玛杜琳娜也是叶夫图申科的妻子,他们是一代人,是1950年代大声疾呼派的代表人物。
东方早报:我注意到,一些介绍当代俄罗斯文学的文章,除了拉斯普京,还有一个名字也经常会出现,那就是马卡宁。这个作家和拉斯普京的差异在哪里?
郑体武:马卡宁和拉斯普京是同代人,但马卡宁和拉斯普京不一样。拉斯普京属于传统爱国派阵营,马卡宁属于民主派阵营。你看不同的资料来源,它给你描绘的俄罗斯文坛当代图景是不同的。你让传统爱国派作家来描绘俄罗斯文坛,肯定是拉斯普京、别洛夫、普洛斯库宁、邦达列夫等,如果让民主自由派作家来描绘,图景上的名字是马卡宁、彼得鲁舍斯卡娅、托尔斯泰娅、叶甫盖尼·波波夫等。但这些作家都是俄罗斯古典文学伟大传统的继承者,这个传统太强大了。
东方早报:这两派的对立严重吗?
郑体武:爱国派和民主派两派作家相互不承认,在思想倾向、政治立场上有瓜葛。苏联解体后,前苏联的作家也因为意识形态等问题分裂,民主派和爱国派作家曾经有过一场冲突。民主派作家曾包围了俄罗斯联邦作协在莫斯科的办公楼,这是一栋两层的古建筑,在市中心的共青团大街。作协领导层主要是爱国派,但是苏联一解体,民主派作家要独立。曾经来过中国的民主派作家叶夫图申科带领大家包围了作协大楼,围困了几天几夜,他们也要夺取这栋楼。爱国派作家突破重重封锁,往里边送水送粮,结果爱国派坚持下来。所以直到现在,民主派作家协会没有自己的办公场所。
辉煌不再,普京仍力挺俄罗斯文学
东方早报:俄罗斯拥有大量优秀的作家,随着苏联的解体和社会转型,作家的生存状态如何?文学在社会中的地位还那么高吗?
郑体武:现在文学的处境跟20年前不能同日而语了,有这个时代的共性原因,也可能是国家处于转型期,这和我们一样。在苏联时期,文学艺术工作者的地位非常崇高,任何时期任何国家都没有这样的情况。苏联时期,只要是苏联作协会员,那是了不起的荣耀。作家可以享受不少特权。
他们的大型文学刊物发行量现在也就是几千册,苏联时期都是几十万上百万的发行量。比如马雅可夫斯基,在苏联时期是显学,他的作品年年出版。我记得留学的时候,一个出版社出了马雅可夫斯基上下两卷的一套普通版,红色封面、烫金。我在书店看到了,很喜欢就要去买。结果营业员告诉我要购书票,是凭票供应的。过了一年我在旧书店买到了二手书,我一看发行量,1700万套。
苏联有什么可以骄傲的?当时的苏联人会说,有加加林,有19世纪俄罗斯文学,有芭蕾,还有就是他们爱读书,苏联是世界上最喜欢读书的国家,而且主要读文学。可是现在呢?大家都在读商业小说,甚至开始不怎么读书了。
去年11月下旬,托尔斯泰的曾孙弗拉基米尔·托尔斯泰,现任普京的文化顾问,也是国际托尔斯泰基金会的主席,他牵头召集了普希金、莱蒙托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肖洛霍夫后裔以及索尔仁尼琴的遗孀,共同发起了俄罗斯文学大会,俄罗斯总统办公厅提供技术资金支持。我是与会者之一。一天的会,近千人参加,上午是九组的分组讨论,下午全体大会,普京来了,他整整待了3个小时。普京参加这个会议,代表对文学事业的关心支持,对发起者的支持。
为什么这个会重要呢?作家们和普京都认为文学是非常重要的,对俄罗斯这个国家非常重要。不只是俄罗斯文学的辉煌历史,在他们看来,文学在国家生活、社会生活中起着重要作用。但现在的作家地位、生活状态大不如前了,作家收入和稿费都低了,甚至出书没有稿费。从事文学教育的教师,待遇也很低。所以各方面的呼声都有,普京予以正面回应。
此外,这个大会是1991年苏联解体以来第一次全国性的作家大会,这些人平时是不相往来的,任何一派想开这样的会也开不起来。当时这个会还有一个目的,是把不同派系的作家联合起来,超越现有作家协会成立一个作家组织,但这一目标没有达到。这需要更多强有力的人物才能做成,目前俄罗斯文坛没有这样的作家。拉斯普京不愿意出来,索尔仁尼琴又去世了。帕斯捷尔纳克的儿媳说,不搞也许比搞更好。索尔仁尼琴遗孀则不表态,只说要重视文学。
东方早报:普京热爱文学吗?
郑体武:我想普京应该是爱文学的。在俄罗斯,尤其是他们这个年纪,说自己不爱文学是很丢人的。普京每年都要接见作家,他跟索尔仁尼琴的关系就比较密切。普京把四分五裂的俄罗斯凝聚起来,索尔仁尼琴是比较赞同的,但索老对叶利钦不以为然,叶利钦给他授奖,他拒绝接受。据我所知,大作家、重要的文学活动家、教育家的生日,普京都会寄贺信。
(采访整理 早报记者 石剑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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