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诗论》〔节选〕
想明白一件事物的本质，最好先研究它的起源；犹如想了解一个人的性格，
最好先知道他的祖先和环境。诗也是如此。许多人在纷纷争论〝诗是什么〞、
〝诗应该如何〞诸问题，争来争去，终不得要领。
如果他们先把〝诗是怎样起来的〞这个问题弄清楚，也许可以免去许多纠纷。
原始人类凡遇值得留传的人物事迹或学问经验，都用诗的形式记载下来。
这中间有些只是应用文，取诗的形式为便于记录，并非内容必须采用诗的形式。
至于带有艺术性的文字，则诗的形式为表现节奏的必须条件，例如原始歌谣
诗歌是最早出世的文学，这是文学史家公认的事实
诗的起源实在不是一个历史问题，而是一个心理学的问题。要明白诗的起源，
我们首先要问：〝人类何以要唱歌作诗？〞
对于这个问题，众口同声地回答：〝诗歌是表现情感的。〞
〝诗言志，歌永言。〞〝书以道事，诗以达意。〞
人生本就有情感，情感天然需要表现，而表现情感最合适的方式是诗歌，
因为语言节奏与内在节奏相契合，是自然的，〝不能己〞的。
亚理斯多德用心理学的观点，来解释诗的起源，以为最重要的有两层原因：
一是模仿本能，一是求知所生的快乐
总而言之，诗或是〝表现〞内在的情感，或是〝再现〞外来的印象，
或是纯以艺术形象产生快感，它的起源都是以人类天性为基础。
所以严格地说，诗的起源当与人类起源一样久远。
我们可以得到一个极其重要的结论，就是：诗歌与音乐、舞蹈是同源的，而且在最初是一种三位一体的综合艺术。
原始人类既唱歌就必跳舞，既跳舞就必唱歌。《诗经》《风》《雅》《颂》
这些事实都证明诗歌与音乐、舞蹈在最初古代原来也是一种三位一体的综合艺术。
诗歌、音乐、舞蹈原来是混合的。它们的共同命脉是节奏。在原始时代，
诗歌可以没有意义，音乐可以没有〝和谐〞，舞蹈可以不问姿态，但是都必有节奏。
后来三种艺术分开，每种均仍保持节奏，
但于节奏之外，音乐尽量向〝和谐〞方向发展，舞蹈尽量向姿态方向发展，诗歌尽量向文字意义方向发展，
〔诗歌〕最重要的是章句的整齐，一般人所谓〝格律〞。
诗歌的整齐章句原来也是因为应舞合乐便于群唱起来的。诗歌原与乐、舞不分，
所以不能不牵就乐、舞的节奏，因为它与乐、舞原来同是群众的艺术，
所以不能不有固定的形式，便于大家一致。
与格律相关的是〝韵〞。诗歌在原始时代都与乐舞并行，它的韵是为点明一个乐调或是一段舞步的停顿所必需的，同时，韵也把几段
音节维系成为整体，免致涣散。
诗歌所保留的诗、乐、舞同源的痕迹后来变成它的传统的固定的形式。
原始诗歌所表现的大半是某部落或某阶级的共同的情感或信仰，
所以每个歌唱者都不觉得他所歌唱的诗是属于某个人的。如果一首诗歌引不起共同的情趣，
违背了共同的信仰，它就不能传播出去，立刻就会消灭的。
诗必有所本，本于自然；亦必有所创，创为艺术。自然与艺术相媾合，
结果乃在实际的人生世相上，另建立一个宇宙，正犹如织丝缕为锦绣，
凿顽石为雕刻，非全是空中楼阁，亦非全是很样画葫芦。
我们可以说〝同物之境〞不是古诗的特色。
〝同物之境〞日多，诗便从浑厚日趋尖新。
诗的境界是情趣与意象的融合。情趣是感受来的，起于自我的，可经历而不可描绘的；
意象是观照得来的，起于外物的，有形象可描绘的。情趣是基层的生活经验，
意象则起于对基层经验的反省。情趣如自我容貌，意象则为对镜自照。
二者之中不但有差异而且有天然难跨越的鸿沟。由主观的情趣如何能跳这鸿沟而达到客观的意象，
是诗和其他艺术所必征服的困难。如略加思索，这困难终于被征服，真是一大奇迹！
一般人和诗人都感受情趣，但是有一个重要分别。一般人感受情趣时便为情趣所羁縻，
当其忧喜，若不自胜，忧喜既过，便不复在想像中留一种余波返照。
诗人感受情趣之后，却能跳到旁边来，很冷静地把它当作意象来观照玩索。
英国诗人华兹华斯尝自道经验说：〝诗起于经过在沉静中回味来的情绪〞，
这是一句至理名言，尼采一部书所说的道理，他用一句话就说完了。
感受情趣而能在沉静中回味，就是诗人的特殊本领。
----摘自朱光潜《诗论》〔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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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写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的《诗论》 读来甚觉过瘾......和大家分享 |
楼主
发表于 2014-2-23 20: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