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Adam Zagajewski 1945-),波兰极具国际影响的诗人、小说家、散文家。1945年生于利沃夫(今属乌克兰),出生后即随全家迁居格维里策。1970年代成名,是新浪潮派诗歌的代表人物。1982年移居巴黎。主要作品有《公报》、《肉铺》、《画布》、《炽烈的土地》、《欲望》等。2004年获得由美国《今日世界文学》颁发的诺斯达特文学奖。扎加耶夫斯基的诗歌贴近生活真实,抛弃了语言中华而不实的成分,风格简洁、朴实,富于思想色彩。米沃什称赞“历史和形而上的沉思在扎加耶夫斯基的诗中得以统一”。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苏珊.桑塔格在《重点所在》一书里,对扎加耶夫斯基作品的风格这样写道:“这里虽然有痛苦,但平静总能不断地降临。这里有鄙视,但博爱的钟声迟早总会敲响。这里也有绝望,但慰藉的到来同样势不可挡。”
□古老的历史
这是那些夜晚中的一个,当云层仿佛跨洋蒸汽船,
展开与太阳的友好战斗,而光,
那样强烈,无情的六月之光,
经受着无尽的变幻和滤析。
因为城市巨大,成千上万的人们乘火车或汽车
在一整天无用的辛劳后返回郊区
如塞满新鲜干草的硬纸板盒里的玩具士兵。
而古老的世界赤足掩蔽在地,
希腊人长着拳击手的破鼻子,阴郁,沉默,饥饿。
高过烟囱,高过发亮的锡皮屋顶上的天线,
暴雨集结却未最后落下。
暴雨之外是这个夜晚闪亮的神祗,
世界,匍匐着。神祗之外是虚无,
唯有勤勉的画眉唱着消魂的歌。
我静静站在街上,为欲望钉住,
半是痛苦,半是甜蜜,
不合适宜地,祈祷着,
为自己和他人,为我死去的母亲,
也为我的死亡,一只未被驯服的野兽。
一列火车
一列火车停在一个小站,
有一会儿,它纹丝不动。
门撞上了,沙砾在脚下碎裂,
有人在道别,永远。
一只手套落下地,日影翳翳。
门又撞上,甚至更响,
列车又开动了,
隐没在雾中,像十九世纪。
流亡者之歌
我们存在于异国的城市。
我们称其为本国的但不会久。
我从东走到西,在我们前面
滚动着一只燃烧太阳的
巨大火圈,仿佛马戏里,驯狮,
敏捷地从中穿越。在异国的城市
我们看着古代大师的作品
毫不诧异地从那些悠久的
绘画里认出我们的脸。在以前
我们就活过而且懂得受苦,
我们只是缺少词语。在巴黎的
东正教教堂,最后的灰白头发的
白俄老人向神祷告,向
比他们年轻几个世纪却一样
无助的神。在异国的城市我们会
留下来,像树,像石头。
秋天
秋天总是来得太早。
牡丹依然盛开,蜜蜂
依然在建造理想国,
秋日冷冷的刺刀
就突然在原野闪亮,而风开始怒号。
它的源头是什么?为何要摧毁
梦想,热情,记忆?
外族人进入寂静的林子,
怒气高涨,暗中流行的瘟疫;
柴烟,鞑靼人沙哑的嚎叫。
秋天撕去叶子,名字,
果实,覆盖边界和道路,
熄灭灯盏、细烛;年轻的
秋天,双唇发紫,拥抱
必死的生物,偷走他们的存在。
树液流淌,牺牲的血,
酒,油,不羁的河流,
混黄的河水和尸体一起膨胀,
诅咒流淌:泥,熔岩,雪崩,奔涌。
无风的秋天,疾行,在她的
一瞥中蓝色刀锋发亮。
她割去名字就像以锋利的镰刀
割去草药,她的火焰
和呼吸冷酷无情。匿名信,恐怖,红军。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六月漫长的白天,
还有野草莓、一滴滴红葡萄酒。
有条理地爬满流亡者
废弃的家园的荨麻。
你必须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你眺望时髦的游艇和轮船;
其中一艘前面有漫长的旅程,
别的则有带盐味的遗忘等着它们。
你见过难民走投无路,
你听过刽子手快乐地歌唱。
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我们相聚的时刻,
在一个白房间里,窗帘飘动。
回忆那场音乐会,音乐闪烁。
你在秋天的公园里拾橡果,
树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
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和一只画眉掉下的灰色羽毛,
和那游离、消失又重返的
柔光。
(黄灿然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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