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的力量,使人想起传说中的古老的鬼魂。它以隐秘的方式,牢牢抓住人们的头脑、心、人格,直到日常语言,并使之扭曲变形,成为历史的复制品。西谚云:“太阳底下无新事”,说的便是这种情形;对于有着漫长而停滞的历史的东方民族来说,描述尤其恰切。 中国的大圣人孔子极其重视诗的教化作用,亲手删定《诗经》,还发表了一通相关的议论,从此作为儒家正统的诗歌理论垂范至今。孔子的诗论,后来的阐释家概括为两方面的内容:其一是“以诗化民”,强调文学的教育功用,为政治服务;其二是“以义节之”,无论言志或言情,都必须注意节制,合乎“礼”的轨范。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要做到不出格谈何容易,除非洗脑,像文革时期说的“狠斗私心一闪念”那样,将异端思想消灭于萌芽状态。那时候,政治诗还不是一味歌颂,可以美剌并用,但对当局的讽刺必须微婉,不能激越嚣戾,要守小民的本份;爱情诗也可以做,只是不要太“性感”。所谓“好色而不淫”,“怨诽而不乱”,《礼记》称作“温柔敦厚”,这是一项基本原则。汉代辞赋家杨雄说:“诗人之赋丽以则”,意思也就是文学性外加原则性。 孔子虽然斥郑卫之声为淫乱,作为一代宗师,毕竟多出一点气魄,认为“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而先民没有完全被驯化,尚存少许野气,故而不时地从诗中奔逸而出。就说《诗经》,风雅都没有删芟干净,留下不少过激的地方,弄到太史公司马迁推定那是“发愤之所为作”。屈原“忧愁幽思”,他的《离骚》通篇“疾痛惨怛”,说不上太多的节制。汉代的乐府诗不必说,魏晋时代的诗人直陈其事,梗概多气,浓烈悲凉,距离温柔敦厚仍然差得远。诗至唐大变,体式分得更细,发展出一种近体诗,音律要求愈加严格;其中绝句裁制小巧,兴象玲珑,意境相兼,含蓄内敛。在此基础上生出一种长短句,叫“词”,又叫“诗余”,开始是小令,后来曼衍为长调,虽然相对白话化了,却视“婉约”为正宗。关于“意境”的理论,在唐代建立了起来,影响深远,后来的“神韵”、“境界”诸说,都属同一理论的变种,只是侧重点不同罢了。儒家的比兴说,本来便意含了避免正言直述,假借外物寓托的主张,但不如《易传》说的明确,谓是“言不尽意”,须“立象以尽意”。虚无论者的老庄,发挥这种“境生象外”的超越性,魏晋玄学家有所谓“言意之辩”,其实一脉相承。汉末佛教传入,后来中国化了,到中唐时期创立了禅宗,标举“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得意者越于浮言,悟理者超于文字”。所以说,“意境”理论是儒、道、玄、佛在审美方向一致性上的一种融合。唐人绝句在意境的创造方面最有成就,后人称说“唐音”、“唐韵”,说的正是这般的美学境界。这类诗一般都带有一个小小画框,设定有限的边界,然后把一定量的情景物事放置其内,用“中和”的小棍棒轻轻搅拌,使之呈半透明糊状。在这里,尖锐的问题被钝化,浓烈的情感被淡化,明亮的和黑暗的,都一样变得朦胧起来。意境美是一种畸变之美,压抑之美,隐忍之美,含混之美,浑忘之美,典型的东方之美。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新诗兴起不久即出现了一类“小诗”,接受的是印度诗哲泰戈尔的影响。三十年代,戴望舒、卞之琳、林庚等一批诗人的短章,形式明显的古典化,从语言到音韵,制作相当精美,好像立意要同唐诗媲美似的。四十年代还有辛笛,专写“现代绝句”,诗风更趋典雅。这类短诗与始自郭沫若继之以艾青的五四自由诗风正相反对,保守的是“意境”,一种传统文人式的趣味,精神上不但没有任何拓展,反而出现萎缩的状态。 意境虽然力图打破原来的限界,追寻言外之意,作为审美范畴,格局究竟狭窄,所以古人未曾借作颂诗,因为这与阔大的帝王气象很不相称,且太含糊其辞。新诗人的制作也多是愉悦自己的,只求美学意义上的满足。在诗中创造意境以取媚于时代的,可以说自建国之日始,是经过思想改造的一代诗人的新型献诗。 思想可以犯罪,不思想也可以犯罪。一首诗,如果题材与“工农兵”无涉,很容易被加上两个罪名:一是个人主义,以自我为中心;二是内容空虚,思想贫乏。如果诗人不想袒陈自己,势必从这里绕开,直接或是间接地通往“工农兵”那里去。“工农兵”相对于诗人个人来说是客体,而在时代这个大口袋中则是主体;歌颂“工农兵”就是歌颂现时代,同时也即歌颂现时代的“缔造者”。既要依赖客体,又要表现主体,既要讴歌赞美,又要含情脉脉;既要服务政治,又要不失为艺术,“意境诗”当是首选的仿制或改造的原型。由于缺乏自由意识,这类诗基本上被设计为格律、半格律体,以便利于操作,结构比较稳定,语言平和柔媚。在这里,我们可以例举三位诗人在三个不同的历史时期内的短诗,看看在意境的设置上各自表现出来的不同形态,以及作为颂歌的共同特色。 在五十年代,闻捷算得上是一个有代表性的诗人。他同郭小川有相似的经历,早期到过延安,不同的是郭小川经过整风运动的考验,虽然炼就一颗忠心,却也留下惊弓的余绪,而闻捷恰好是在运动过后投奔革命圣地的,此后二十年未曾受到运动的冲击,所以能够保持一副清纯甘美的歌嗓,一直歌唱到文革自杀亡故为止。 闻捷最早在文工团工作,写过戏剧和歌词;又长期在报社工作,以致于把文学等同于新闻,大跃进时期一度和李季合作写过“报头诗”。虽然他也同郭小川一样注重配合运动,却少做长篇歌赋,而致力于短诗的戏剧性构思,习惯在叙事中抒情。长诗《复仇的火焰》情节性和抒情性都很强,倘若把它同张承志的《心灵史》对照来读是很有意思的,可见历史在不同的诗人那里,可以有着不同的打扮。在短诗方面,闻捷注重借鉴古典诗歌“意境”的审美特性,采用民歌善用比兴和复沓等手法,吸收现代歌词的一些长处,苏联诗人伊萨柯夫斯基的影响便很明显。他先后出版的诗集有《天山牧歌》、《河西走廊行》、《祖国,光辉的十月》、《生活的赞歌》等,仅从集子的名称看,便可大体推知他的写作心态,作品的主题和风格。 《天山牧歌》是闻捷的成名作。不但对于闻捷个人,而且对于整个五十年代诗坛都有着特殊的意义。 在共和国历史上,五十年代初期被普遍看作一个“牧歌时期”。这时,土地刚刚从战争中复苏过来,公路到处蠕动,电线开始架设,康拜因的歌唱代替了坦克的轰鸣,工厂高大的烟囱和脚手架矗立起来,广播器向人们日夜讲述五年计划和社会主义的远景规划。1956年被文学史家称作“百花时期”,这一年,确曾以它的宽松气氛而使知识分子憧憬过,欢呼过,直至文革结束,一个“回到十七年”的口号仍然使人们激动莫名。事实上,政治思想运动的残酷性被掩盖了。共和国史从头到尾是一部革命史,战争史。即使在五十年代初期,战歌一样是主要的,牧歌只能算是副歌,装饰性音乐。然而,闻捷把它作为时代的主题歌独立演奏了。在金色的音符中,飞扬着阳光、花絮、爱情,播送着春天的喜悦。没有矛盾,没有冲突,没有斗争,不幸和眼泪雪水般消融在民族的风情画里。牧歌即是颂歌,闻捷是以“室内乐”的形式进行宣传的。就在他的歌声背后,灾难接踵而至,而隐患丛生;英国学者麦克法夸尔在他的名著《文化大革命的起源》中,是把一场历史性大灾难的始因一直推向这个时候的。 在闻捷的牧歌里,人们生活的地方是一个“人间的乐园”。诗人告诉我们,是伟大领袖毛泽东给我们带来了春天。《货郎送来了春天》描画一个小小村子抢购领袖像的热闹场面,诗中作出一种戏剧的夸张:“男的女的一层围着一层,/无数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货郎!给我,快给我!/他是我们日夜思念的亲人。’/‘货郎!给我,快给我!/他是维吾尔人心上的明灯。’//货郎用食指压着嘴唇:/‘嘘——小点声音!/你们不要打扰了毛主席,/他正为我们未来的幸福操心。’”有了领袖像,从此“每个家庭都升起不落的太阳”,“永远生活在春天”。在诗人那里,劳动和爱情都是革命的一部分,革命意味着忠诚,是对领袖和集体的皈依,幸福感就建立在这上面。 《晚归》: ………… 骑马领队的克里更, 他是草原上一只鹰; 他找到了一把金铸的钥匙, 打开了草原上幸福的门; 牧人们赶着羊群, 歌抒自己的心情: “我们的羊呀合了群, 我们的人呀齐了心……” ………… 人喊、狗咬、羊叫, 喧闹温暖了女人的心, 她们用妩媚的笑, 洗去牧人心上的风尘。 牧人们跟着妻子回去了, 暮色笼罩住几对青年人, 巡夜的老爷爷打趣地问: “你们哪天搬进一个帐篷?” 诗中写的是中国农村五十年代重大的政治生活事件:合作化。几千年的生产关系的强制性变革,以及文化心理的系列反应,完全被喜剧化了。在诗中,集体幸福和个人幸福被诗人糅合到一起,可谓“巧思”。 爱情诗在《天山牧歌》中占有主要的地位。这些爱情诗很有特点,对于爱情,诗人不过是一个旁观者和旁白者,与其说在倾诉爱情,无宁说是筹划爱情,演绎爱情,对爱情作静态处理。《周礼》记云:“仲春三月,令会男女,于是日也,奔者不禁。”可是,在《牧歌》这里是有禁约的,在男女大防问题上,保留了儒教的遗风,甚至还要倒退。由于性爱失去固有的活跃性、幽微性、丰沛性,它在诗中只是作为阶级性的别一种符号而存在,因此,情节简单乏味,几乎无一例外的新英雄美人式。所有的恋爱角色,都是工人、战士、劳模、党团员,不是英雄就是英雄崇拜者。《夜莺飞去了》:“夜莺还会回来的,/那时候春天第二次降临;/年轻人也要回来的,/当他成为一个真正矿工。”《金色的麦田》:“巴拉汗羞得脸发烫,/她说:‘那得明年麦穗黄,/等我成了青年团员,/等你成了生产队长。”《告诉我》:“告诉你,我的姑娘!/我过去怎样现在还是怎样,/我永远地忠实于你,/像永远地忠实于祖国一样。”《种瓜姑娘》:“枣尔汗愿意满足你的愿望,/感谢你火样激情的歌唱;/可是,要我嫁给你吗?/你衣襟上少了一枚奖章。”……因为生活总是美好的,所以每篇都有一个光明的尾巴,正如王国维评说《红楼梦》补本的大团圆结局似的:“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享。” 1957年以后,连这样的“牧歌”也成绝响。生活不允许放牧安谧的诗情。这时,羊群踡卧,战马狂奔。大跃进的蹄声响处,飙风疾扫,千里为赤。诗人闻捷闻风而动,立即奔赴河西走廊写他的赤色战歌去了。 古代村社是集体祭神祈福的地方,人民公社成了一个大兵营。一个以农立国的国家,竟然没有一个人揭破亩产万斤的神话;“大炼钢铁”的恶作剧驱使亿万民众围绕高炉群和小土群作集体演出,等待奇迹出现,而庞大的科学家队伍,也竟然没有一个人指出荒谬的所在。物质匮乏,票证繁多,排长队的现象随处可见。公共食堂的炊烟袅袅欲绝,饿殍与日俱增,人口死亡率及婴儿死亡率至1960年到达极点。然而,千百家报纸没有一则关于大饥荒的消息,众多的诗人没有一首吟哦苦难的诗歌。大将军再次横刀立马,却被风车的巨臂掀翻在地,全国一齐起哄,唾沫翻成白浪,“反右倾”运动把“三面红旗”的灾难推向高潮。可以认为,这是中华民族的驯服性和狂热性的一次大暴露。事实掩面而泣,真理保持缄默。 1962年,大饥荒刚过,整个中国社会元气大伤,喘息未已。这时,重灾区安徽一地的诗人严阵出版诗集《江南曲》,抒写“一腔喜悦的激情”。 严阵是建国以后在颂歌的摇篮里成长起来的诗人,在他的语汇里,根本不存在黑暗、沉重的成分。对于这类诗人,可以说,首先不是有没有正视现实的勇气或是有没有表现现实的能力问题,他们生活在意识形态的营盘里,这是与俗世隔绝的别一世界。诗人只须按照政治需要书写,所以,在《江南曲》里,灾荒了无痕迹,到处是丰收景象:“尽管渡船似梭来回飞,/却难把人民的情意织定:/看,前头的粮担已经进了城,/后面还绕着千层山……”(《杨柳渡夜歌》)“是谁昨夜趁人睡酣,/一笔染黄了江南?/呵,原来是麦子熟了,麦浪在南风里撒欢。”(《开镰歌》)。“耘田人自编自唱乐悠悠,/任凭汗水顺脸流,秋后自有满田白玉,/嗨,一成功夫一成收。”(《耘田曲》),在这里,欢乐掩盖了普遍的焦虑和痛苦:“看着眼前的金堆银堆,/人人都笑歪了嘴,/身上的暑热呵,/何用轻风来吹!”(《打麦歌》)失败被诗人转换为胜利:“杜鹃花开三月天,/红花映红了江南,/江南就是张大喜报呵,/通红。闪亮。耀眼。”(《杜鹃花开三月天》)诗人写下《江南春歌》,为他所虚拟的公社美景所陶醉: 十里桃花, 十里杨柳, 十里红旗风里抖, 江南春, 浓似酒。 《诗刊》于1957年创刊后,毛泽东曾经发表在古典诗歌和民歌的基础上发展新诗的指导性意见。严阵的《江南曲》,显然是实践这一指示所做的尝试。在诗中,他吸收唐五代的小令手法,使用短句,快节奏,借以制造欢乐气氛。他还借助古典诗词中的旧有意境和韵律,表现劳动的喜悦,一种时代的幸福感。如《采莲曲》: 姑娘们笑着把莲篷采折, 惊动了水底的一朵红莲, 波纹里像有一块红色的宝石, 闪烁在一大堆翡翠中间。 又《采莲歌》: 轻巧的手指向水底一捞, 就提上了一串串红色的玛瑙, 对着那淡淡的初月一眉, 尝尝新菱是什么滋味。 菱盆儿分开,菱盆儿靠拢, 采菱的歌曲儿忽西忽东, 而歌声好像向全世界说: 羡不羡慕我们这诗一样的生活? 诗明显地从朱湘的《采莲曲》中获得启示,但是,朱湘的诗是由江南景色、女性、采获本身的愉悦交织而成的音画,是纯粹的美;严阵营造的意境,则在于虚拟一种幸福感,以证明一个义理:“社会主义好”。但因此,艺术应有的谐美也就被说教打破了。 郭小川的《乡村大道》、贺敬之的《桂林山水歌》、闻捷的《河西走廊行》等等,都写在同一个时候。这个时候,连长期蛰伏的沈从文也都不甘寂寞,在旧诗写作中断四十年之后,据说也因“遇事均增感奋”而勃发诗情,写下《井冈诗草》诸篇,描绘人民公社田畴布罫,牛鹅成群,年丰物阜,妙舞清吹的太平景象,讴歌“我幸生明时”,“入目壮怀增”。在大饥荒面前,我们的诗人毫无悲悯之心,一个个成为说谎者。他们极力超越、遮蔽、拒绝眼前的悲剧性的事实,以幻象代替现实,堕入想象力的深渊。这个时候,只要能觍颜说生活是光明的,欢乐的,充满诗情画意的,就表明了我们的诗人保持了某种对黑暗的忠诚的感觉。不同于“政治抒情诗”的在于,像《江南曲》一类短诗,回避了语言暴力而着力虚构“诗美”,实质上这是一种隐蔽的暴力,柔软的暴力,一样以扭曲历史的真实为目标,是对良知的虐杀,是恶之花。 大饥荒过后,社会有过一阵短暂的松弛,但随即收紧弓弦,在城乡发起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在文艺界发起整风;随着苏联撤走专家和援助,以及对“大跃进”等诸多问题的干预,中苏两党进行旷日持久的大论战,“反对修正主义”作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一个战略性口号被提了出来;此后不久,矛头即由国外转向国内,直至指向“中国的赫鲁晓夫”。接着,越南战争打响,中国进一步发展成为向世界输出革命的中心。自从进入六十年代,军队上升为可以左右中国政局的带决定性的政治力量,国防部长林彪日后被指定为“副统帅”、党主席的“接班人”而写入党章,就是一个鲜明的标志。林彪在积极推进军队政治化的同时,加强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的宣传活动,直到毛泽东称说“‘四个伟大’讨嫌”为止;通过政治运动及强制性的行政手段,驱使全国效法军队。此时,“艰苦奋斗,自力更生”,“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成了流行的口号,人们的思想行动受到相当严格的控制,甚至连日常生活都带有军管的性质。在一个封闭的国度里,一种虚伪、谄媚、盲从、暴戾之气弥漫开来,阴霾满天,乌云密布,“横扫一切”的大雷雨于是适时而至。 李瑛在建国初期,即从大学来到军营,作为一名军旅诗人,一直歌唱不歇;当文革时期,万喙息响,仍然是出版诗集最多的有数的几位诗人之一。在极端的年代里,李瑛说不上是一个激进的人物,但是为了确保既定的身份,是必须绝对服从的,因此也就不可避免地使作品带上激进的性质。六十年代以后,他出版的诗集名字大都含有火的意象,如《红柳集》、《献给火红的年代》、《枣林村集》、《北疆红似火》等等,可见作为官方的喉舌是合适的。尤其到了后来,当军队成为全国的革命样板,这时,可以认为,李瑛的诗作带有一定的典型的意义。 从李瑛的早期诗作来看,他追求的是一种刚健清新的诗风,这种诗风,恰好契合了知识分子与军人的特点;在对环境的适应中间,他努力保存诗性,使之不致于完全为政治所吞并。但是,他的努力失败了。在讨论到民意与传媒的关系时,塔德在一篇题为《公众与愚人》的文章中这样写道:“人们在看到这个时代的人如此风行草偃般地屈服于普遍意见之下时,不应感到惊讶,也不应马上断言这个时代的人变得软弱;当白杨与橡树被狂风吹倒,那不是因为它们变得柔弱,而是因为狂风比它们更强。”事实上,时代的压力不是绝对有效的,它所以变得强大,根源仍在于个人的放弃。苏格拉底说哲学是最高级的诗,在这里,诗的本原性就是生存真理。但当诗人放弃了这一真理而又要坚持写诗的话,那么,这样的诗只能沦为伪诗;所谓诗意,不过是技术层面的东西,是“形式的”而已。 《红柳集》是李瑛前期作品的一个选本,诗意较为浓郁,他喜欢使用短句,运用意象群;喜欢因小及大,寓情于物;喜欢描绘画面,又故意留白,以寻求画外的声音。在他的许多诗里,意境的营造是明显的。如《月夜潜听》:“远村传来鸡叫,回营吧,/不要告诉炊烟,不要告诉风。/边境好恬静,但要警惕,/夜是肌肉,我们是神经!”《红柳丛中》:“……那是谁在吹柳笛,/从一丝碧绿抽一派豪情?/今夜,戈壁滩上的月色真美好,/听红柳丛又传出清脆的斧声!”《巡逻晚归》:“看眼前,我们的地窝子多么美,/地平线上的玻璃似火烧,/是姐姐剪的窗花?是妻子寄的喜报?/——一朵绛红的云在天上飘……”《乡邮员》:“门外,又一阵风雪,/拥走了乡邮员一串阔笑;/寥廓的山野没有一个人,/只一个黑点在天地间摇……”这种歌颂英雄,粉饰生活的主题及写作套路,一直延至文革;此时,不妨把这些诗作看作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在诗歌空地里的一个投影。1972年出版的《枣林村集》,把文革时期的农村生活理想化,美国学者道威·福克马在一部历史著作中称之为“阿卡狄亚式的田园诗”;稍后出版的《北疆红似火》,则集中地美化军营生活,其中:“看见阳光铺满红漆的摇车,/洁白的软褥里,我们儿女的梦是这样甜;/看见阳光铺满红漆的摇车,/我幸福的泪珠不由得流个满脸……”(《一个鄂温克族猎民谈他的童年》);“青年人跨上马回望了一眼,/蹄下便腾起一道雪粉白烟;/只得见咴咴马鸣响彻深谷,/瑞雪裹着个多么生机蓬勃的春天……”(《送》);“边境线上一片寂静,/寂静里传来声声鸟鸣;/界碑边耸立着我们的瞭望架,/座座瞭望架连起一道钢铁的长城”(《边境线上》);“细雨里,磕腿挥鞭,/哒哒哒的马蹄激起春潮一片;/草叶更亮,野花更鲜,/谁胸中不装着个万紫千红的春天!”(《春歌》)不但取象相同,而且结构相同;不但重复自己,而且重复他人,这就见证了伪诗。在一个贫困的时代里,不可能产生丰富的语言;当社会普遍缺乏温情,连多少带有阴柔性质的意境也将成为奢侈的玩艺。当众强颜欢笑,那种扭歪的面孔是不能叫作含蓄的,倘要笑得娇媚完美,除非画到面具上,然而一不小心,真实的面相就从脱落的面具后面露出来了。 不妨再看看李瑛的如下的句子:“红心贴红心,/手臂挽手臂,/沿着毛主席革命路线向前进,/这才称得起是真邻居”;“带群众顶风又闯雨,/听得清五洲四海风雷响”;“敌人的刀还磨得刷刷响呵,/咱们的战鼓要永不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咱要牢牢记,/无产阶级印把子要掌个紧”……此时,什么比喻呀,意境呀,韵味呀,霎时间灰飞烟灭,只剩下赤条条的口号排到一起。正如在历史舞台上,宛转的王道还未玩完,性急的霸道就跑了出来一样;臣仆的语言还没说完,接着就像宣读圣谕一样说了君主式的话。德国作家霍夫曼在小说《玩弄催眠术的人》中写道:“所有存在的均是斗争,它只能在斗争中产生。在不断上升的高潮中强者得胜,他的力量随着被奴役的仆人的增加而增加。”在文革中,所有有资格发表而且乐于发表诗作的诗人,可以说都是忠顺的仆人。他们加入统一的唱诗班,为众多的偶像——包括文革中的“新生事物”一类——颂赞,祝祷;歌唱愈是美妙动听,四周的睡意愈加昏沉! “我们的时代是严酷的时代,可能是所谓人类文明史上最严酷的时代之一。”托洛茨基在1926年1月19日发表纪念叶赛宁的文章中指出,“我们的时代不是抒情诗的时代。”接连爆发政治运动(或称政治事件)的时代,恐怖的时代,死人的时代,是严酷的时代。文革时期的严酷性是史无前例的。在这样的时代里,不可能产生优美的诗意。马克思批判中世纪的田园诗,阿道尔诺指后奥斯威辛时代的诗歌为野蛮,都是同样通过文学与时代的“对位”,揭示一种共生性的本质的关联,从而保卫抒情文学的应有的品质。我们的诗人在一个布满“阴谋”、暴力和苦难的时代里制造诗意,虽然忠实于时代,却公开背叛了历史。 回顾建国后近三十年的新诗历史,可以例举的,像郭小川、贺敬之、闻捷、李瑛等,堪称专政时期的代表性的诗人。在名单的后面,也不是不可以增加一打或数打别的名字,但是,这是没有意义的。即使从郭小川等人的作品来看,无论是“政治抒情诗”,还是“个人抒情诗”,已然没有抒情性可言。抒情性的特点,是只能建立在自由个体之上的,然而,我们看到,这些诗人的作品一是说教,二是程式化,正在于严重的反个人性,反主体性。没有诚实,没有个性,没有思索的勇气和表达的激情,没有开阔的人类文化的视野,也没有人性的深度,许多题材、主题和形式的空缺也就成为必然的事,所谓风格,实际上因为非个人化写作而被悬置起来。有人慨叹中国当代文学史只是一部出版史,因为许多有才华的作家诗人都被运动埋没了,只剩下少数幸运者——一般来说,都是掌握权力或是在运动中表现积极的人——的作品在跋扈。情况确实如此。可是,可以设想,要是让当年那些被打倒的诗人也一样拥有出版的资格,又能贡献出些什么可珍贵的东西呢?要知道,他们一样是置身在羊群中的人,当中许多人都并不是因为作品罹难的;即使被打成“毒草”的作品,今天看来,也并没有特别越轨的地方,顶多是出于误会,嫉妒,或是打手们奉命行事的结果而已。 《红楼梦》歌云:“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才叫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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