搪瓷缸
黄明祥
这种杯子,叫缸,扩大的容量
超过体积,红漆曾在侧面闪过星光
写上过父亲作为生产队长的纪念
不经意间,一片片地掉,像秋天的落叶
直至剩几个空心的字,与腹内空空的
容器融为一体,然后,白釉剥落
与锈迹交错,透视内外的
捷径在锈穿处却如一孔之见
像从印象派名画进去,就立即迷失
在时间的刻度上,那是
一帧截取的闪光画面,与自我定神
在滞涩于枝叶之形存在天壤之别
俗世的荒唐就混迹其间
充斥着本份无获的饥饿感
荒唐的依据是荒唐,研究者
透过历史的厚镜片看变形的世界
对着风雨的流水线指认错误
将头伸进缸的内部,光在外部笼罩
漏洞仿如深夜残星
不顾人的指骨在土中首先朽去
我偶然望了一眼前坪的那片土
看见一抹浮起的白影,瞬间停住
于是在靠近它的途中即已忘返,甚至把它看作
落下凡尘的一片星光,或是切土而入的
一张纸,写着未知的玄机
我希望它擦亮靠近的眼睛,近距离观测
脚底柔软的是否一片沼泽,落脚处
是否沉没者躬身的背,触及勉强支撑的硬度
我以躬身决定的硬度靠近
这仿佛野生的事物
从某个角度看,野火无虞
这叫缸的杯子倾斜着,仿佛源源不断将土倒出
仿佛大地由它倾倒而出,足够掩灭
除非野外已是一片从地心燃烧的焦土,否则
地下水会一直高于火,大于火,汹涌掩灭之势
厚土也足够填满所有水与薄冰的危险
颤抖,不过是我在慌悸与克制之间的平衡
它倾斜着,像某个除夕夜倒出
倒不尽的黄豆,腐烂之后为泥,阳光回收了
浅薄的湿润,黄土与黑土粘合为我的立足之地
不是它的倾倒,我将在空中飘浮
所有方向都会因为孤独无措的浮标
失去出发点与回归线的意义
它侧身与倾倒物相互渗透
仿佛天空因此翻向一边
它用掏空自己的记忆包裹自己
用经历覆盖,它像竖起耳朵
倾听土中的谈话,土地聚集所有浮物
包括云彩、阳光、雨水与空气
临时的主宰者一定正在举行最后的会议
以至于我弯腰下去,就听见耳鸣
耳膜仿佛是轰然而立的一堵墙
密集所有词语又以自身承受
含糊不清的小颗粒袭击
我张开大拇指与食指,夹击太阳穴
捂住耳朵,才从无中生有的窥听中醒来
瞥见自己凌乱的脚印,齿痕清晰
我又环绕一圈打量,抬头之际
突感血直冲脑顶,流自母亲的血
在俯仰间动荡,大地在晃动
我想伸手抓住扶手,如果母亲还在
现在她是空气,应是我在腹部的摇晃
那仍是羊水浩荡里的一叶小舟
让母亲晕眩,她无处不在
任何一缕空气都会让我恢复对站立的判断
我将手伸向闪过的恍惚
空气,是空的
这不知为何被弃的搪瓷缸,多么像
母亲多年前特意给我买的一只
它装着我在学校的龙头下接过的水
早上刷牙,课间解渴,我还咬过
发出令人难受的金属颤声
它扔在这里已经很久
我望着安插在脚下无解的伤口
脚底的泥土湿润,这里应曾雨水滂沱
一度沦为一潭淤泥,将晕眩种下
我深陷其中
它倾斜着隧道口的顶,一片寂静
它是个路标,像预设的暗号
泥土盖住迷团,它以生长的方式分解忧虑
隧道本身,就是封存的主体
它是过往的代名词,泥土溶解任何杂质
从此走入,是徒劳之举,一条路掩埋之后
会浮上地面,会在路上将影子浮起
像风,会从紧握的手心翻到手背
入口既在,掩埋的路依然是路,只是拥堵不堪
无路可走,再拥堵的路却可到达
比如我从此走向母亲
她依然起早摸黑,她只是将生活
从黑影拥堵的地面再次转移到一个秘密去处
再见——是她抛向我的最后考验
包括从遗物辨认途径,我的肉身即其中一件
我得从自己的体内走向她,流动于体内的路
裁弯取直,浓缩为一记心跳
母亲,我将在自己的尽头与你相拥
入口与出口本无区别,只是方向不同
母亲仍在老家的前坪迎送
作为深深的遂道,对行者的来回了然在心
还有许多错过与途中的相遇
现在,它将所有事物倾倒
代表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