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多多诗歌朗诵交流会举行
李天靖/记录整理
“在求异求新的刺激下,多多不断写出充满活力的新作;而这些崇拜者则从多多独特的语体中汲取灵感,发展成为一种钻石和肉体辉映的写作风格。”
——陈超
时间:2014.2.23 地点:上海民生美术馆
策划:王寅
主持:扫舍
多多没进场时,会场已座无虚席。屏幕掠过一幅多多奋力划桨的照片,很酷。他穿短袖衬衫,露着结实的臂膀,眉宇间透出睿智、微笑,额泛着光芒、没一丝皱纹,颌下留着几茎白胡子……过目难忘。
扫舍:多多,他不要我称他为老师。他诗歌的影响超出了中国,在美国他得了一个奖。今天的主题是大家、所有人。先请他朗诵自己的作品。
多多:朗读三首。
《歌声》:“歌声是歌声伐光了白烨林/寂静就像大雪急下/每一棵白烨树记得我的歌声/我听到了使世界安息的歌声/是我要求它安息/全身披满大雪的奇装/是我站在寂静的中心/就像大雪停住一样寂静/就连这只梨内也是一片寂静/是我的歌声曾使满天的星星无光/我也再不会是树林上空的一片星光 ”(1984)
《告别》:“长久地搂抱着白烨树/就像搂抱着我自己;/满山的红辣椒都在激动我/满手的石子洒向大地/满树,都是我的回忆……//秋天是一架最悲凉的琴/往事,在用力地弹着:/田野收割了/无家可归的田野啊/如果你要哭泣,不要错过这大好时机!”
《从空阔处吹来的风》:“时而振奋,时而麻痹/那块总是模糊的天空//无人把脸扭向谁/从风景说不出的那部分//女孩流出的泪,攥到男孩手里/江河在诗外翻滚//一个无限的终点/那遥远的此地//仿佛就是白沙门……”
扫舍:我朗读多多的一首《居民》:
“他们在天空深处喝啤酒时,我们才接吻/他们歌唱时,我们熄灯/我们入睡时,他们用镀银的脚趾甲/走进我的梦,我们等待梦醒时/他们早已组成了河流//在没有时间的睡眠里/他们刮脸,我们就听到提琴声/他们划船,地球就停转/他们不划,他们不划//我们就没有醒来的可能//在没有睡眠的时间里/他们向我们招手,我们向孩子招手/孩子们向孩子们招手时/星星们从一所遥远的旅馆中醒来了//一切会痛苦的都醒来了//他们喝过的啤酒,早已流回大海/那些在海面上行走的孩子/全都受到他们的祝福:流动//流动,也只是河流的屈从//用偷偷流出的眼泪,我们组成了河流……”(1989)
多多的诗歌,有吟诵的感觉,带节奏。他学过美声,我要他给我唱《我的太阳》,被拒绝。就请他谈谈音乐性。
多多:诗歌的音乐性,是诗歌的本体重要的一点。一般是押韵,朗朗上口;现代诗歌的音乐性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了。说说音乐的复调、节奏的来处——变成了思想情感,诗是一个载体,它是一个出发点;诗歌又是表意的,这两个东西说清楚,是不容易的。诗歌,不同于其他,它的断裂,不再是歌唱的东西,但它的音乐性还在。重要的是节奏,像“热瓦甫,kua-kua”,本原的东西是结构的。节奏,在80年代中期,一个英国诗人托马斯,他的诗歌独特,他有自己的音乐性,这一种词组的节奏,托马斯诗歌是神秘性的。中文诗,字是单个的,词(一般)是两个,词组单位更大了。
扫舍:我读了你的《居民》,感觉如波浪推倒了极致,一波一波迭起;诗歌不是表达某种意义。
多多:诗歌,一个词叫表达。什么叫表达?载意么,神秘的过程,它是无中生有的东西;从原点迸发出来的,它不同于散文和口语诗。它的神秘性,从心灵出发,非说不可,迸发出来的东西。
扫舍:诗歌是不知从哪里来的。它为什么掉在你那儿,不掉在我这儿?它选中了你,而不选中我?
多多:不能回答。我面对的是什么,神秘不是神,缪斯又是什么,我无法定义;原点、原型,非常久远。写当下我的经验,也都是矛盾的,它不在时间里;它是一种自由,是一个大我。写每一首诗,都是一次对诗歌的定义,没有终结性的结语;捕捉到的,批评家抓到的是假的。而它是活的,流动的。珍爱自己的天赋。
扫舍:为什么是你?我不能捕捉到——它组成了你内心的东西?谁想读多多的诗?
诗爱者(男生):多多,你的《阿姆斯特丹的河流》,它不正常的东西;还譬如你的诅咒、姨夫、金鱼缸……什么叫荒诞,不正常?
多多:这个词,很正常;不正常,其实叫反常。经历过了,你就知道。诗歌,是破坏——对惯性、习惯性;现代主义,是断裂,连根拔掉,语言不断更新——它是一个颠覆份子、破坏份子。什么是正常的情感,“玫瑰”“女孩”么——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诗爱者(男生):我朗读《给乐观者的女儿》。
扫舍:太长了,请读最后一段吧。
诗爱者(男生):
“呵,当你经过绿水洼的时候/你不是闭起眼睛/不是把回忆当做一件礼物/你说你爱昨天古怪的回忆/你不是在向那所房子看呵看呵/看了很久/你可知道/你怀念的是什么/你要把记忆的洞打开/像赶出黄昏的蝙蝠那样/像要在香烟吸尽的一刹那/把电灯扭亮,你要做回忆的主人——”
扫舍:正常与不正常,我们聊天时,多多说,只要拧巴的人,你是在表达自己么?
多多:肯定不是这样。把诗人抓起来,关在笼子里贴上标签,光一个拧巴是不够的。生活充满了冲突,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脱的。谁的一句诗:”像健康一样遥远的国度。”当你梦醒,30岁阅读的东西,不够啊,一直在寻找……
扫舍:多多说,读不懂,才一遍遍读它,读懂了就不存在了。
多多:读不懂,是一个什么词啊,你经常不懂就对了,懂就是理解。男女之间,理解之后才分手了。爱情需要朦胧,它是投射到对方的梦想,是一种价值。而理解是从概念出发,这,也不是在写诗了。做诗人,冲动、感受、逻辑,这些寓在你的感觉之中——没有不带情感的思想,或者说没有不带思想的情感,它是混成性的,要保持。在语言内部挖掘和推动。晚辈问起,朦胧诗怎么横空出世?重要的一点,课本(教材),就是黄皮书,也就是当时的文学。当时,就读萨特的东西、陀斯妥耶夫斯基等。后来当农民去了,有一个空间。如今研究生,每学期考七门科,哪有时间看书。
诗爱者(男生):我读《我始终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
“我始终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在风声与钟声中我等待那道光/在直到中午才醒来的那个早晨/最后的树叶做梦般地垂着/大量的树叶进入冬天/落叶从四面把树围拢/树,从倾斜的城市边缘集中了四季的风——//谁让风一直被误解为迷失的中心/谁让我坚持倾听树重新挡住风的声音/为迫使风再度成为收获时节被迫张开的五指/风的阴影从死人手上长出新叶/指甲被拔出来了,被手。被手中的工具/攥紧,一种酷似人而又被人唾弃的/像人的阴影,被人走过/是它,驱散了死人脸上最后那道光/却砍进树林的光,磨得越来越亮!//逆着春天的光我走进天亮之前的光里/我认出了那恨我并记住我的唯一的一棵树/在树下,在那棵苹果树下/我记忆中的桌子绿了/骨头被翅膀脱离惊醒的五月的光华,向我展开了/我回头,背上长满青草/我醒着,而天空已经移动/写在脸上的死亡进入了字/被习惯于死亡的星辰所照耀/死亡,射进了光/使孤独的教堂成为测量星光的最后一根柱子/使漏掉的,被剩下。”
我读了你的小册子里的诗歌,90年代以来语言的变化,从前是古典的味道,稍后还掺杂的,这以后就看不到了,谈谈你诗歌语言的变化。
多多:不是刻意的,是自然的,不变是无知的;你要听从它。朦胧诗以顾城为归类。诗人要个性化地书写、个性化地阅读。对你提出的问题——不应该问我,你读的文本,它已离开了我,这是读者、学者、批评家的事情。
扫舍:你捉到一个词,一个年龄,创造力。你是一直从73年起写到这样,张力的疯狂,极致,保持这种状态,为什么,有意为之的,还是别的原因?
多多:说我疯狂——有病!这是创造力的延续状。说真话,艺术是治疗,健康就没有了;非得写,借以治疗。
诗爱者:读《致太阳》:
“给我们的家庭,给我们格言/你让所有的孩子骑上父亲肩膀/给我们光明,给我们羞愧/你让狗跟着诗人后面流浪/给我们时间,让我们劳动/你在黑夜中长睡,枕着我们的希望/给我们洗礼,让我们信仰/我们在你的祝福下,出生然后死亡/查看和平的梦境、笑脸/你是上帝的大臣/没收人间的贪婪、嫉妒/你是灵魂的君王/热爱名誉,你鼓励我们勇敢/抚摸每个人的头,你尊重平凡/你创造,从东方升起/你不自由,像一枚四海通用的钱!”
我自己也写过一些诗。一种冲动,敏感地写下来了,联想与一个个形象有关联,有一个完整性,如李白、艾青的诗歌。但读你的诗歌,,意象跳跃性,不能理解。你创作时,这些抽象思维是如何而来?
多多:你为什么与他们一样,你干吗要与多多一样?我说三种思维形态,逻辑思维,跳跃性,断裂性。策兰的诗我也不懂。但诗歌还是在往前走,诗歌能成为快餐店,是媚俗的?
诗爱者(男生):请谈谈七八十年代写作。你的诗歌常常有马的意象,譬如马背、马群等,你对这些词有何特殊的感受?
多多:策兰,80年代不是我们的选择,还没有。有茨维塔耶娃、爱伦堡、马雅可夫斯基的,我对茨维塔耶娃十分崇拜,,后来再读她的诗歌——一个大家,就是这个问题;你自我选择,你欣赏的,创造性地跟上,不同步;但鉴赏力高于创造力。你跟我来一个,炒一个?你学习,也是不可能的,真的是说不出来。再说马,一个秘密。我从不骑马,不会骑马,写马就是一个悖论。会骑马的,不写马。马对我极具审美性。为什么不写鳄鱼,我不知道。
诗爱者(女生):在读你的诗时,会碰到形式上的问题,参差,空白,断裂,是天性才这样的,还是有意为之?自己曾写过几首。有一首,写了四行,感觉出来了;以后的四行,列提纲,写剩下的。写好后,别人的感觉,为什么与我不一样?
多多:我说,前四行好;后四行是有意为之,理智的。但是,前四行就一定好?诗是用词写出来的,不是用情感写。诗是一门手艺,强调的是语言,技术是大技术,是硬件;语言是诗的材料。人人都有诗心,成为诗人很少。从大量的写作里提取几克诗歌,像马雅可夫斯基所说,从几吨沥青里提炼出几克镭。诗人是个苦行僧,有病,找病。有志于做一个诗人,他是被选中的。读诗,是终生受益的——我强调热爱诗歌,我越懂诗歌,我越热爱诗歌,这就够了。
扫舍:诗,是一个更高的东西。
诗爱者(女生):读一首《解放被春天流放的消息》:
“……鸟儿,鸟儿也不愿在衔走我们的形象/当记忆的日子里不再有纪念的日子/渴望得到赞美的心同意了残忍的心/喜好吸食酸牛奶的玫瑰变成了好战的玫瑰/并且是永远永远地/用来广播狠毒/已被改写成春天的第一声消息——”
诗爱者(男生):我读一首《父亲》:
站在越来越亮的光里挥手
希望我,别梦到他
我却总是望到那个大坡
像被马拖走的一个下颚那么平静
用小声地说话声
赶开死人脸上的苍蝇
我从未如此害怕
我知道,太阳一经升起
这些脸会变黑
我不敢害怕
从一根绳子的长度
无限的星光驰远了
父亲,你已脱离了近处
我仍戴着马的面具
在河边饮血……
父亲,恶梦是梦
父亲,恶梦不是梦
诗爱者的男生说,我感到困惑。
多多:警醒。回到原点,就像出拳,打着打着不动,沉默,再出拳。这一首不是现实主义的,从存在中来。你的朗读,表演性地读出“父亲”,字正腔圆,腔调、模式,万人一个调——不是个人化的阅读。原作性,诗人的朗读是一个功。
说起这首《父亲》的诗,李天靖等诗友主编的《中外现代诗修辞艺术》一书(将于上海文艺出版)选了这首诗。正如多多所言,此诗不是现实主义,从生存中来。是用了幻象的修辞,写多多梦中见到了父亲。
这是梦境的闪回。一开始写的是梦的尾声,父亲向“我”挥手告别,“希望我,别再梦到他”——为什么?先搁一搁再说——但“我却总是望到那大坡”,“大坡”疑似祖坟。梦的真实性在于它本身怪诞的陌生化:“我”为何会“戴着马的面具”,“大坡”“像被马拖走的一个下颚那么平静”?弗洛伊德来解释,他说“梦的无意识的本能的冲动与白昼的遗念有联系……梦之所以有双重意义……它是一种被压抑愿望的满足;另一方面,梦又是前一天某种前意识活动的延续”。果真如此“平静”?但“我从未如此害怕”“我不敢不害怕”,“太阳一经升起∕这些脸就会变黑”(这些脸,包括父亲),“变黑”的隐喻,无疑那个时代文化的暴力投射至内心的极为深刻的阴影,使“我”于梦中极度恐惧——你才会理解“我仍戴着马的面具∕在河边饮血”这般惊悚之象;这时才与父亲向“我”挥手告别,“希望我,别再梦到他”接茬,因为“父亲,噩梦是梦∕父亲,噩梦不是梦”,于肯定又突然否定的转折,直接指喻现实处境的严酷。其幻象迭出多处陌生化处理,也是本诗的特色。
2007年6月29日,我在嘉定老城厢采访了多多,问及他三十多年诗风的变化时,他说了一句让我震惊不已的话,他说:“相比我的诗风,它哪比得上我人世沧桑的巨变。”
当时,他面部表情甚为的沉痛,我不便多问了。
扫舍:多多,你参加过很多次诗歌节,就诗歌朗诵的话题谈谈你的看法。
多多:一次在海南师大。有音乐、吉他手、巨型喇叭,一个诗人出场,音乐声震耳欲聋,配乐的海鸥啊——见状,我的心都碎了。我要求全部关掉,否则我就走!音乐太厉害了,把诗句全冲走了。国外的诗歌节,朗诵会上什么声音都不出来,否则诗歌就断送了。一次,有人提出要预演。我不预演,预演就完蛋了,它是反诗歌的。诗人朗读自己的诗好,它能唤起的东西太多了。一个是布罗斯基,他按调性读,听他朗读会有催眠的魔力;另一个是艾伦金斯堡的朗读,记得在柏林,看着屏幕里的镜头,他戴着眼镜朗读“魔鬼/轰炸”—“魔鬼/轰炸”,这样持续朗读了十分钟,产生的是魔鬼轰炸,还是轰炸魔鬼,一种迷幻的感觉,十分厉害!
我读一首《马》:
“灰暗的云朵好像送葬的人群/牧场背后一齐抬起了悲哀的牛头/孤寂的星星全都搂在一起/好像暴风雪骤然出现在祖母可怕的脸上/噢,小白鼠玩耍自己双脚的那会儿/黑暗原野上咳血疾驰的野王子/旧世界的最后一名骑士/——马/一匹无头的马,在奔驰……”
再读一首《在英格兰》:
“当教堂的尖顶与城市的烟囱沉入地平线后/英格兰的天空,比情人的低语声还要阴暗/两个盲人手风琴演奏者,垂首走过//没有农夫,便不会有晚祷/没有墓碑,便不会有朗诵者/两行新栽的苹果树,刺痛我的心//是我的翅膀使我出名,是英格兰/使我到达我被失去的地点/记忆,但不再留下犁沟//耻辱,那是我的地址/整个英格兰,没有一个女人不会亲嘴/整个英格兰,容不下我的骄傲//从指甲缝中隐藏的泥土,我/认出我的祖国——母亲//已被打进一个小包裹,远远寄走……”(1989-1990)
扫舍:你朗诵时,断句很精彩。
多多:按呼吸和情感断句。
于奎潮(《多多四十年选》编辑):
我读一首《在多多涅城堡》:
“看守人,在吃包在手帕中的李子/残败的花园,在笑/诗歌的炉膛内,正值盛夏/炉,只知晓/快活的炉工,只知铲/一个女人在走过树荫后/已经老了//她曾经的美,震撼我的余生……”
诗爱者(女生):
读《少女波尔卡》:
“同样的骄傲,同样的捉弄/这些自由的少女/这些将要长成皇后的少女/会为了爱情,到天涯海角/会跟随坏人,永不变心”
诗爱者(女生):我朗诵《居民》。
多多:你字正腔圆,感情充沛,却是一种模式,专业性的。
扫舍:她是播音员。
多多:朗诵,过了……
扫舍:《居民》,我听见了一个女人和男人。
多多:不同的女人和男人,读出来,是不同的。
扫舍:击中一个点上。
诗爱者(女生):多多,在北京,我曾听你朗诵过《阿姆斯特丹的河流》,很有特点。
多多:06年,在北大听的,中坤集团组织的。你那时才多大?我读一下。布罗斯基的朗诵给了我一个什么病?“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扫舍:请你读一首在上海的,与《阿姆虽特丹的河流》一样的诗!
多多:什么意思?请翻译。
最后,多多朗读了《手艺》:
我写青春沦落的诗
(写不贞的诗)
写在窄长的房间中
被诗人奸污
被咖啡馆辞退街头的诗
我那冷漠的
再无怨恨的诗
(本身就是一个故事)
我那没人读的诗
正如一个故事的历史
我那失去骄傲
失去爱情的诗
(我那贵族的诗)
她,会被农民娶走
她,是我荒废的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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