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诗群
一,创立时间: 2014年1月
二,主要成员名单:
严力、陈东东、小海、杨键、子川、潘维、叶辉、海岸、胡弦、张尔客、马铃薯兄弟、黄梵、江离、泉子、长岛、池凌云、叶丽隽、庞培、郁郁、丁及、梁雪波、箫风、龚璇、张维、郁雯、育邦、肖水、苏野、卢文丽、沈方、黄劲松、茱萸、古冈、蒋兴刚
江南诗群艺术主张
二十一世纪以来的中国诗歌出现了令人鼓舞的繁荣与兴盛,相对于近百年来的中国新诗,也出现了一些非常重要的新的特点,在这些特点中,地方性的自觉和地方文化精神的诗性表达,尤应引起我们的注意。
如果我们按照地方性的视角来考察二十一世纪以来中国的诗歌格局和诗歌版图,就会发现一个规模庞大、实力雄厚且充满活力的江南诗群。
江南诗群分布于江、浙、沪、皖,活跃于广阔的江南大地,无论是在自然物候、地理空间,还是在文化背景、精神传统乃至于语言风貌等方面,他们都具有颇多的共同。
但是在另一方面,颇多共性的江南诗群,内部也多差异与独特。由于种种复杂的原因,在广阔江南的某些区域——特别是上海——也会存在特殊的群落,他们的诗歌创作,因而也有着自身的特点;而在诗人,特别是在那些相当杰出的诗人之间,在共同承担和共同体现着他们无以摆脱的文化宿命的同时,更是具有突出的差异。
差异与独特,充分体现了江南诗群的丰富与活力。
江南诗群因而有未来。
二十一世纪以来,江南诗群已经向中国新诗贡献出数位具有经典品质的重要诗人。江南诗群中的代表性诗人,以及江南诗群,必将载入我们的诗歌史。
以对文化江南和江南精神的诗性表达,江南诗群实际上与中国、乃至于与世界的现代性进程都存在着丰富的紧张,一种精神的紧张。正是以其这样的紧张,江南诗群的诗歌实践,无疑具有相当重要的精神史意义。
一定是响应江南的召唤,在江南大地之外,无论是在南国,还是在东北,都有很多诗人在他们的创作中表现出明显的江南诗风。他们时下江南,与江南的山水、自然和人文声息相通,情深缱绻,江南诗群因而更显出它的开阔与博大。
有传统、有活力、有实绩、有友朋,江南诗群因此便会有更大的天地。(何言宏执笔)
严力诗选
1. 看
从被贫富差距打了
一个个结的视线看出去
全是饿一顿饱一顿的风景
被仰望成理想的鹰
几百年来一直飞翔在翅膀里面
而翅膀之外
雄性目光一直徘徊在雌性的领口处
它们想把乳房喊出来一起看世界
2. 只留下电镀
谣言出茧时都是东撞西碰的
最终能把翅膀长硬的
就优雅地飞翔在我们的上空
还会被一批随风起舞的订单追随着
而在车间里
这几年我们可以批量生产
用电镀加工的思想了
这就是残酷的市场啊
甚至把思想拿掉
只留下电镀也未尝不可
3. 器物上的闪电
有幸在中国的古董市场
淘到了宋朝瓷罐上的彩虹
上面还隐约可见半截闪电
可惜文物倒卖者和专家们
都把它当作了裂纹
时间是有裂纹的
滑落进去的案子
形成了不少断代史
当入迷的考证者陪着
缺页的历史遇到这个瓷罐时
他们的专业一点也激动不起来
闪电是文学的视力
我知道今夜依然能看见
人性从时间的天空上
快速切入二十一世纪的地球
肯定会有某个国家的器物
在将来的古董市场上
被看成了后来的裂纹
4. 环境
如今每天醒来都能看到
高科技枝杈上冒出的
各种新鲜嫩芽和露珠
但我不关心它们是什么材料的
而是想听听瓢虫怎么说
结果
连瓢虫也办起了转基因的银行
因为气候变化的原因
地球形成了一年四季
都能为金钱而发情的环境
5. 一截截
在餐桌上有人谈到了唐老鸭
突兀之外也不算突兀
反正动画片的实质
就是在说人的故事
可盘中一截截的鸭脖
传出了断断续续的声音
精致的配菜红绿相间
仿佛春天的田头端上了桌面
食欲的眼光洞穿人性的隐喻
地球上的歌声
早就被切成了一截截
经常是其中的一截被选作了国歌
6. 更难得的事情
中秋那天晴朗无比
等于天空送了我一张
月光下的座位票
它嘱咐我月光下不一定非要
思念亲朋好友
可以享受享受个人的冥想
它还说反正人类是一个
拆不开的地球大家庭
你到哪儿都是与亲人团聚
不团聚才是更难得的事情
陈东东诗选
雨中的马
黑暗里顺手拿起一件乐器。黑暗里稳坐
马的声音自尽头而来
雨中的马。
这乐器陈旧,点点闪亮
像马鼻子上的红色雀斑,闪亮
像树的尽头
木芙蓉初放,惊起了几只灰知更雀
雨中的马也注定要奔出我的记忆
像乐器在手
像木芙蓉开放在温馨的夜晚
走廊尽头
我稳坐有如雨下了一天
我稳坐有如花开了一夜
雨中的马。雨中的马也注定要奔出我的记忆
我拿过乐器
顺手奏出了想唱的歌
外滩
花园变迁。斑斓的虎皮被人造革
替换。它有如一座移动码头
别过看惯了江流的脸
水泥是想像的石头;而石头以植物自命
从马路一侧,它漂离堤坝到达另一侧
不变的或许是外白渡桥
是铁桥下那道分界水线
鸥鸟在边境拍打翅膀,想要弄清
这浑浊的阴影是来自吴淞口初升的
太阳,还是来自可能的鱼腹
城市三角洲迅速泛白
真正的石头长成了纪念塔。塔前
喷泉边,青铜塑像的四副面容
朝着四个确定的方向,罗盘在上空
像不明飞行物指示每一个方向之晕眩
于是一记钟点敲响。水光倒映
云霓聚合到海关金顶
从桥上下来的双层大巴士
避开瞬间夺目的暗夜
在银行大厦的玻璃光芒里缓缓刹住车
时代广场
细雨而且阵雨,而且在
锃亮的玻璃钢夏日
强光里似乎
真的有一条时间裂缝
不过那不碍事。那渗漏
未阻止一座桥冒险一跃
从旧城区斑斓的
历史时代,奋力落向正午
新岸,到一条直抵
传奇时代的滨海大道
玻璃钢女神的燕式发型
被一队翅膀依次拂掠
雨已经化入造景喷泉
军舰鸟学会了倾斜着飞翔
朝下,再朝下,抛物线绕不过
依然锃亮的玻璃钢黄昏
甚至夜晚也保持锃亮
晦暗是偶尔的时间裂缝
是时间裂缝里稍稍渗漏的
一丝厌倦,一丝微风
不足以清醒一个一跃
入海的猎艳者。他的对象是
锃亮的反面,短暂的雨,黝黑的
背部,有一横晒不到的娇人
白迹,像时间裂缝的肉体形态
或干脆称之为肉体时态
她差点被吹乱的发型之燕翼
几乎拂掠了历史和传奇
黑背鸦之夜
黑背鸦直立像忧伤的夜晚。有多少夜晚
多少夜晚
我读那些深秋的诗,看黑背鸦起舞
听声音像铁片锋利划破
在它的翼下,那白色的斑点,星光和石头
深海里我触摸初生的鱼
黑背鸦起舞,忧伤直立。在那些夜晚
我也去写深秋的诗
有一天,终于在一条冰封的河上
黑背鸦终于落在我的灯下
它亲切、兴奋、像弟弟离家五年
突然回还
点灯
把灯点到石头里去,让他们看看
海的姿态,让他们看看
古代的鱼
也应该让他们看看亮光,一盏高举在山上的灯
灯也该点到江水里去,让他们看看
活着的鱼,让他们看看
无声的海
也应该让他们看看落日
一只火鸟从树林里腾起
点灯。当我用手去阻挡北风
当我站到了峡谷之间
我想他们会向我围拢
会来看我灯一样的
语言
归青田
(纪念记忆)
整个夏天,临睡前去铺开
被汗渍渲染得更老的篾席
再把盔形罩锈蚀了半边的那盏台灯
也移往滑爽的打蜡地板,摆放于
篾席微卷起破损的那一头
他躺下,就着灯,展开一册
《聊斋志异》——望夜里干脆
就着满月
边上,他儿子喜欢看
玉兰树冠和长窗的影子从墙角到天花板
他读一段然后讲解,朔弦明灭
语调各不同。浓郁之晦里
他儿子听见狐妖们踮脚轻点屋瓦
另有魂魄,凄然转过弄堂暗角
脸色纸一样,到水边幽怨
接着是另几个眉月和盈月夜
另几个亏月跟残月切换,枕席之上
他娓娓,演绎更多非人间故事
为了强忍住一个呜咽,为了用他
所有的诉说,不去诉说他母亲的姓名
又一个夏天来临,儿子已到了
他当初噬心压抑悲愤的年纪
凭着栏杆,两个人翻看一册旧书
端详着,终于会显影于遗忘暗房的
颤栗的底片
——当这个女人
在早先的夏天突然发了疯
从自己的姓名里纵身一跃
沉进河塘,像要去捂紧油亮水镜里
漩涡一样无限收摄高音的喇叭
死和火红的黄昏之上,有另一只喇叭
重叠于落日,仍然在倾洒
喷射拉线广播的烈焰,半枯焦了
野田禾稻、运河与沟渠……穿过
这个女人的道路,入夜之后没于无声
惟有萤火虫把冷月领进了死之黑暗
于是,躲避满城持续的喧嚣
他重温母亲早年向他授受的传奇
恍惚两栖于阴阳世界。梦中之恋
天亮后幻化成光阴的废墟
而现在
从那册《聊斋志异》里,他找回
依稀于母亲所有前世的照片一帧
背面一行字,只为他儿子倏现即逝
——姓名:归青田,祖母……情人
小海诗选
1. 追问
仇恨来自春和夏
来自铁锤上的铁锈
像头顶上的雪
来自躺下的回声、共鸣
如果不是来自空灵的尘土
就是来自敬礼和爱
2. 地下的泥巴之歌
市政公司在改建大街
马路上翻挖出喘气的黄土
这些地下熟睡的好泥巴
散发暧昧的潮湿气息
粗暴地堆弃在人行道两旁
太阳晒得全身又松软又疲惫
翻转过身,像是继续睡着了
黄泥们又一次填塞进马路肚子后
孩子们成倍增加
在竣工的早晨
他们欢呼着
再次回到街头
黄泥巴的车辙印让人又心疼又亲切
那是夜里偷着进城的卡车留下的
先前那些泥巴的表亲
它们无辜地躺在崭新的马路当中
恍惚是又凯旋的地下黄金
又醒目又虚幻
它们很快会被洒水车冲刷掉
沿着刚铺就的水管回到地下
在通车典礼前被赶得远远的
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
3. 灯光师
――送涂画
涂画问
剧场的风
是从哪里吹进来的
从后台
也从前台
因为大幕的关系
灯光师很重要
比如我们与演员很近
一动不动
打在田野和客厅
其实还是老地方
(灯光)就有不同的区别
走进幕间
记下的距离
第一次
和中间的穿插
以及半场
不得不转换
和我想的一样
借来的人生
跟借钱不一样
灯光暗淡了,表示
在剧中杀掉的孩子
(可是不能随便杀人)
再不用归还
4. 崔莺莺
天上星河转
人间帘幕垂
――李清照<<南歌子>>
你高兴不高兴都是因为一件事
你成天想着这件事
甚至拒绝吃饭,拒绝起床
拖拖沓沓,容颜不整
你在花园里想到的那件事
你在梦中完成的那件事
人间只是一间病房
这是唯一的希望
你是另一个人
世界上所有的生物
都在春天
分担着你的悲伤
5. 天上
几千米的高空中
从云层之上的
飞机舷窗看出去
天渐次黑下去了
这时候地面
是否也一样的黑
天上地下是否是同时黑下去了
亲亲做梦的人
如果这时候我在远天远地做梦
梦见你是多么正常
就像运行中的地球
它的另一半
正好遮住了这一半的光亮
6. 初雪--浅浮雕
大面积的月光下
海岸线在往后退
月亮一旦消失
它就收缩战线
向前推进
接着它们往后退
像黑色的狼群
敲击天空的铁门
开启第一幕:聚会
第二幕是郊游和婚礼
第三幕:死亡遗嘱
地下的头发还在生长
拂过带电的浅浮雕
杨键诗选
暮晚
马儿在草棚里踢着树桩,
鱼儿在篮子里蹦跳,
狗儿在院子里吠叫,
他们是多么爱惜自己,
但这正是痛苦的根源,
像月亮一样清晰,
像江水一样奔流不止……
寂寥
在冬天,马路边的树枝,
仿佛死人的手臂,大腿,
寂寥啊,就像古时候的惊堂木,
吓得我们这些罪人瑟瑟发抖。
冬日
一只小野鸭在冬日的湖面上,
孤单、稚嫩地叫着
我也坐在冰冷的石凳上,
孤单、稚嫩地望着湖水。
如果我们知道自己就是两只绵羊,
正走在去屠宰的路上,
我会哭泣,你也会哭泣
在这浮世上。
在码头边
落日饱蘸着江水,沉下去……
江风吹刮着这些民工灰白的衣服,
他们还有一段江堤必须挖完,
其中两个蹲坐在石头上吸烟。
像是一桩大事已经过去了,
一种寂寞,同冬日的夜空很配,
人们在城里盯着铁窗子生活,
生命大部分都会被浪费了。
小牛犊跑起来,
一个痛苦的歪曲的器官,
在江水边低语:
“难道我是罪有应得……?!”
古别离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人做善事都要脸红的世纪。
我踏着尘土,这年老的妻子
延续着一座塔,一副健康的喉咙。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我们因为求索而发红的眼睛,
必须爱上消亡,学会月亮照耀
心灵的清风改变山河的气息。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我知道一个人情欲消尽的时候
该是多么蔚蓝的苍穹!
在透明中起伏,在静观中理解了力量。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从清风中,我观看着你们,
我累了,群山也不能让我感动,
而念出落日的人,他是否就是落日?
纪念一座被废弃的文庙
在日夜流淌的长江岸边,
烟囱的黄烟,
为我们缓缓勾勒,
下雪天暮色的凄凉。
一个个榜样都来过了,
一个个完整的暮色也来过了,
就像这幢只剩下十几根大柱子的建筑,
从来没有被我们理解过。
雪地里裸露的铁轨,仿佛穷酸的孤儿,
这穷酸一直延伸到远方,
让我看见那站在枕木上,
两颊落满煤灰的乡下妇女。
她就像深埋在地的灵秀的长窗,
像死去的文庙里砸碎的石碑,
要求我们俯在雪地上回忆,
用这漫天的雪花,用湖面上的两只飞鸟。
它们上下追逐,
像长久以来的失落。
为了抚平这种对立,
一个个榜样都来过了。
攀升的台阶通向的圣贤的所在,
传不下去了,
高耸的杉树融入灰色的天空,
这是我们再也写不出的一首硬朗的诗。
为什么我会不安,
看着那石碑上,
用娴静的书法撰写的“孝”字?
为什么我要注视这自由的雪花?
在暮色一样消歇的大地上,
几扇歪歪扭扭的长窗,
几个砸碎的石狮子,
只是一阵封建的残余。
人们在寂静中交换着蔬菜和钱币,
装卸工把冻僵的猪肉甩向卡车。
白口罩下,为大雪而生的女孩子,
人们依然有为一场大雪而生的眼睛。
在日夜流淌的长江岸边,
寂静的雪花为我们缓缓勾勒着,
这个小城的暮色的凄凉,
这是我们用苦水盼来的一场大雪。
子川诗选
1. 瓷猫
怎样来做这篇文章
我已经负债累累
一次又一次变更诺言
对秋的迫近
我无话可说
案头,守着一只瓷猫
想象中的一片金黄
诱惑你多少年
终于走进你的眼底
拆开她塞给你的沉甸甸的信兜
那雨,就落个不停
案头,守着一只瓷猫
用残月的钩
钓起你无言的感伤
当你无可奈何地
摆弄那些黑黑白白的棋子
才发现自己原来是那样讨厌太阳
案头,守着一只瓷猫
睡眠是一次小小的死亡
终于死去活来
睁开眼睛
醒过来的苦痛
重又在你的世界飞旋
案头,守着一只瓷猫
抚着瓷猫的手
一只只
朽去
2. 秋 原
一只乌鸦在飞
树梢,秋天的枝条
画在蓝天背景上,清瘦,萧疏
寂寞。却不乏峥然
风,没有一点点颜色
平原。没有山的起伏
也看不到小桥流水
静静地,面对那片黄色的土地
凝视良久
一只乌鸦在飞
那黑色,鲜亮醒目
令视野生动
3. 故 里
生命枝头, 一个青果终于成熟
不知该向何处坠落
身后是古运河
千百年来,毫无倦意地流淌
似乎也没有变宽
依稀嗅到儿时的空气了
垂柳已萧条,苍老了许多
冬日里,小城街头
新砌楼房与拓宽的道路
令我难以辨认
来往行人,没有一个认识我
乡音是另一种河流
我是一条干涸多年的鱼
绕过许多险滩,经过许多风浪
终于找到渴望中的水
这让我想起
少年的梦就枕在一条河流上
4. 向日葵
凡高,你这个疯子!
割掉自己耳朵,
一次次扭曲我所熟悉的向日葵,
花瓶里金色的向日葵
灿烂得令人起疑。
画笔颤栗,并把颤栗传染给画布,
画布想必也疯了,
疯了的还有价格,那价格总想提醒人们:
那收藏者也是一个疯子。
我有一副常人的目光,
看世界一片辉煌。
我们相信,在视线够不着的地方,
才有彻底的黑暗,
相信有四分之三地球,
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我们是东方的向日葵,
曾经向着永远不落的红太阳。
那是一个夜晚,
在一个据说很文化的茶吧,
那里面,悬挂着临摹的凡高的向日葵。
我信手抓起一把葵籽,
不小心嗑出一堆1966年的阳光。
5. 二胡曲
是月光,是闺怨,是秋树下老泪纵横
黝黑泥土一声声叹息
江河水,芦江怨,低凹的土地是琴箱
无名河流操着岁月悠长的琴弓
搓揉苦难生涯的琴弦
这片土地生长许多辛劳的工蚁
不知道愁苦与悲凉,也没有任何头绪
头顶上方是苍凉的天空
我瘦小的身体和少年的慌乱
是一组生疏的手指
以粗糙的指法抚弄里下河的暗夜
1970年栀子花在雨后开放
散发香气,1970年里下河在二胡曲中缓缓流淌
乡民们板结的心田多少有了点松软
1970年的二胡曲令我热泪盈眶
我心中从此多了一把二胡
若有若无地奏出悲声
6. 月令小调
一月里失眠
与二月有什么不同
你已经不再到梦里来
我何苦还去做梦。
三月的芍药开出最后几瓣春天
让人想起它另一个名字
——将离草。
四月栀子开花,鲜有阳光
梅雨落进夏的边界
梅子是梳着长辫的邻村姑娘。
蓝天在五月蓝得遥远
风筝飞得再高
根在下面,被一个女孩攥住。
河风轻烟飘渺
红蜻蜓上下穿行
菱叶儿、浮萍叶儿、睡莲叶儿
用不同语种的字母
拼写六月的心情。
七月流火让人想起七月诗派
印象里,诗人没有那么高的温度。
运河水流过清凉的记忆
米黄的桂子捎来八月
桂枝编织的冠冕
戴在贵人头上。
从九月启程,离开郢都
沿菊花行走路线
绕不过去是一些横行的动物。
姜老醋浓的十月,掰下那对螯钳
折断几根毛爪
终于又能大道通衢
我已腿脚不灵,不再登高。
十一月是你的生日
插上蛋糕,快乐被一口气吹灭。
吹蜡烛姿势来不及改变
就到了十二月 。
进入十二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潘维诗选
1. 江南水乡
当汽车尾烟将最后的乘客丢下,
如一片枯叶卷入昏暗。一股寒气
混杂着一个没落世纪的腐朽体温
迎面扑来。江南水乡
白雪般殷勤,把寂寞覆盖在稀落的荒凉中。
伴随着虚弱的美女,这块版图
被铁蹄和强悍所放逐。逃亡的马车
停在书卷和蚕茧容易繁殖的湖泊之间,
一息尚存的目光在仆人的搀扶下
朝向待妾,投去梦幻的一瞥。
于是,在水光月色中,流出了丝绸。
脆薄的撕裂声,传递出贵族们的恐惧。
他们奔逃时的曲折在宣纸上留下辙迹。
对紫禁城的膜拜,对皇权的迷恋,
使宅院的结构,阴黑如一部刑法。
穿过长长的甬道,未来向着过去延伸。
古老的玉器照亮了诗歌,忧郁的节奏
描绘了春天、奢侈和别离,
他们的一半灵魂,和风俗相融,
其余一半,被风的鹤影俘虏。
在那朵冬天的云下,一盆炭火
将热能一点点消磨于窗格子的鼻息上。
灰烬不停积聚,形成空气。
红木道德吞吃着时光的活力。
但从运河的上游带回了北方的谣传。
船只载走了香料也传来了圣旨。
运河两岸,灯笼伸出火苗腥红的舌头
围着黑夜吠叫。夜退到了二胡的弦上。
那梅花凋零的旋律用松香的气味
抓住了一场大雪,从炊烟的怀里。
阴寒造就了江南的基因,那些露水,
凝成思想的晶体,渗入骨髓。
木匠们将房梁抬高的同时也扩展了
秘密的湿度。从街巷那张多雨的脸上,
忙碌的季节来回掠过白色的翅翼。
梦幻和战栗,是密集的水网在呼吸,
赤裸的神经枝叶繁茂。
当我本土的脚踩上青石板悠长的回声,
一股湿润的兴奋,使旅游鞋导电,
那鞋,曾深陷比睡眠更黑的泥泞。
在茅屋的头顶,迷茫的月亮
一滴滴漏下乡镇的寂静:记忆在耗尽体温。
那缺少盐粒的枯叶在沙沙做响,
似乎准备唤醒警惕的幽灵,从忧伤
走入一颗树的脉络,朗诵墓志铭。
这脾气古怪的气候响起了阵阵闷雷,
直到一股霉变的风从一堆垃圾中
刮来东倒西歪的伤兵:绷带无产者,
生锈的鼻尖,闻不到温暖与爱的消息,
他们残废的沉默,仿佛时代的旗帜。
此刻,那被速度和集体抛弃的乘客,
凝望着周围的景色:浪漫绿血的遗产。
他感到腐败在贿赂他的眼睛,
他可能永远是生养他的子宫的异乡人
——江南水乡,美与梦的泛滥之地。
然而,大雪紧紧握住了天空的广阔。
一只火把,扣亮阴阳双耳门环。
朱漆大门像一部巨书的封面,漶漫的字迹
隐约呈现“春秋“。当剥落的时间
掀动书页:人间彻夜回荡着地轴的吱嘎声。
2. 给一位女孩
我喜欢一个女孩。
我喜欢一个黑巧克力一样会融化的女孩。
我旅途的皮肤会粘着她的甜味。
我喜欢她有一个出生在早晨的名字。
在风铃将露珠擦亮之时,
惊讶喊出了她,用雨巷
梦游般的嗓音。
我喜欢青苔经过她的身体,
那抚摸,渗着旧时代的冰凉;
那苦涩,像苹果,使青的旋律变红;
使我,一块顽石,将流水雕凿。
我喜欢一个女孩的女孩部份。
她的蚕蛹,她的睡眠和她的丝绸
——应冬藏在一座巴洛克式的城堡里。
让她成长为女奴,拥有地窖里酿造的自由。
我喜欢她阴气密布的清新吹拂记忆。
她的履历表,应是一场江南之雪,
围绕着一个永远生锈的青年,
一朵一朵填满他枯萎的孤独。
3. 梅花酒
那年,风调雨顺;那天,瑞雪初降。
一位江南小镇上的湘夫人接见了我。
她说,你的灵魂十分单薄,如残花败柳,
需要一面锦幡引领你上升。
她说:那可以是一片不断凯旋的水,
也允许是一把梳子,用以梳理封建的美。
美,乃为亡国弑君之地,
一弯新月下的臣民只迎送后主的统治。
这些后主们:陈叔宝、李煜、潘维……
皆自愿毁掉人间王朝,以换取汉语修辞。
有一种牺牲,必须配上天命的高贵,
才能踏上浮华、奢靡的绝望之路。
她说这番话时,雪花纷飞,
在一首曲子里相互追逐、吻火。
我清楚,夫人,你曾历遍风月,又铅华洗尽;
你死去多年,人间愈加荒芜:梦中没有狐女,
水的记忆里也没有惊鸿的倒影。
根据一只龙嘴里掉落的绣花鞋,
和一根丝绸褪色的线索,
我找到了你,在清凉之晨,在荒郊野外:
你的坟墓简朴得像初恋的羞涩,
周围的青山绿水渗透了一种下凡的孤独,
在我小心翼翼的目光无法触摸之处,
暗香浮动你姐妹们的名字:苏小小、绿珠、柳如是……
夫人,虽然你抱怨了阴间的月亮、气候,
以及一些风俗和律法,
但唯有你的死亡永远新鲜,不停发育。
从诗经的故乡,夫人,我带来了一瓶梅花酒,
它取自马王堆1号汉墓帛画的案几中央,
据说,酿制它的那位画工因此耗尽了魔力,
连姓名也遗失在雪里,融化了。
我问道:是否我们可以暂时放下礼仪,
在这有白玉和金锁保佑的干净里,
在这凤凰灵犀相触的一瞬间,
让我忏悔、迷醉,动用真气,
动用爱情。唯有爱情与美才有资格教育生死。
4. 苏小小墓前
——给宋楠
一
年过四十,我放下责任,
向美作一个交待,
算是为灵魂押上韵脚,
也算是相信罪与罚。
一如月光
逆流在鲜活的湖山之间,
嘀嗒在无限的秒针里,
用它中年的苍白沉思
一抔小小的泥土。
那里面,层层收紧的黑暗在酿酒。
而逐渐浑圆、饱满的冬日,
停泊在麻雀冻僵的五脏内,
尚有磨难,也尚余一丝温暖。
雪片,冷笑着,掠过虚无,
落到西湖,我的婚床上。
二
现在苏堤一带已被寒冷梳理,
桂花的门幽闭着,
忧郁的钉子也生着锈。
只有一个恋尸癖在你的墓前
越来越清晰,行为举止
清狂、艳俗。衣着,像婚礼。
他置身于精雕细琢的嗅觉,
如一个被悲剧抓住的鬼魂,
与风雪对峙着。
或许,他有足够的福份、才华,
能够穿透厚达千年的墓碑,
用民间风俗,大红大绿的娶你,
把风流玉质娶进春夏秋冬。
直到水一样新鲜的脸庞,
被柳风带走,
像世故带走憔悴的童女。
三
陪葬的钟声在西冷桥畔
撒下点点虚荣野火,
它曾一度诱惑我把帝王认作乡亲。
爱情将大赦天下,
也会赦免,一位整天
在风月中习剑,并得到孤独
太多纵容的丝绸才子。
当,断桥上的残雪
消融雷峰塔危险的眺望;
当,一座准备宴会的城市
把锚抛在轻烟里;
我并不在意裹紧人性的欲望,
踏着积雪,穿过被赞美、被诅咒的喜悦:
恍若初次找到一块稀有晶体,
在尘世的寂静深处,
在陪审团的眼睛里。
5. 梅花开了
梅花开了,才知道还有家乡,
才记起还有情事未了。
他只会叫她名字的一半,
或许,她已从繁体简化到优雅,
像清凉寺的雪,
散发出禁欲的青草香。
带着歉意,安静的心
微微送别;
送别疤痕里的深浅隐痛。
岁月,热闹而怀孕着,
敲门声有着姓名,
连枝条上的脆弱也呼吸善良。
平庸的空气所认同的地方志,
不会记载茶馆里的流言。
梅花开了,道德依然贫瘠,
那些粉红的信笺上只写着一个字:爱。
爱,这个小小的非凡的主义,
尘土坚持了最久。
无奈的,俗世的圣徒,
穿过鞭刑密集的花雨:
孤独使他的脸很遥远,
人们只能吻到东方星空的味道。
梅花开了,寒冷熟了;
往昔重了,爱情寂静。
6. 同里时光
青苔上的时光,
被木窗棂镂空的时光,
绣花鞋蹑手蹑脚的时光,
莲藕和白鱼的时光,
从轿子里下来的,老去的时光。
在这种时光里,
水是淡的,梳子是亮的,
小弄堂,是梅花的琴韵调试过的,
安静,可是屋檐和青石板都认识的。
玉兰树下有明月清风的体香。
这种低眉顺眼的时光,
如糕点铺掌柜的节俭,
也仿佛在亭台楼阁间曲折迂回
打着的灯笼,
当人们走过了长庆、吉利、太平三桥,
当桨声让文昌庙风云聚会,
是运河在开花结果。
白墙上壁虎斑驳的时光,
军机处谈恋爱的时光,
在这种时光里,
睡眠比蚕蛹还多,
小家碧玉比进步的辛亥革命,
更能革掉岁月的命。
叶辉诗选
1. 一棵葡萄
在街上,一个美丽的妇人
向我抱怨她单调的梦,而我告诉她
应该在她常梦到的地方
植一株葡萄
我说:它将长势旺盛
抽出新芽
并且会很快攀上旁边一棵年老的榆树
要么,缠住一块石头
因此一切会有所不同
要知道,人在这世上
会有另一样东西和他承受
相同的命运
你信不信。你的乳房也将再次充盈
当它长出星小的果实时
但一只黑鸟会突如其来地啄食
简直如同闪电
一只黑鸟,来自百里之外一个男人的梦境
并且已被豢养了多年
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住在何处
因为一旦说出来,某个院子里
疯长的荒草就会死去
2. 对应
你照过镜子后
那人从背面离开,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一个和你几乎一样的人
不过命运将你左脸上的胎记
放在他右边
但他不在乎,并且他还有一个
与你相近的名字
只是总与你背道而驰:你坐着时
他正躺下,你走在沙漠中
他却在热带避着雨
只有一次你们会有机会擦肩而过
当中隔着道很高的围墙
象很多人那样,他也渐渐成熟
恋爱,有自己的圈子,结婚
那几天他摆脱
一直缠着他的莫名焦虑
房间里放着从野外
剪来的怒放的百合
有人暗示他,在山谷中它的根茎
还在稀里糊涂地生长
他没细想,也没多心
否则他也不会常摸着自己
扁平的肋骨纳闷
或者虽然活得自在、营养丰富
但总感到疲惫软弱
他并不知道,那是因为
他像一棵树,除了枝叶,还有根须
有两头的努力,两头的生长
因此,他求助神灵
要么夜观天象,而他却错过了
超验的时机,他祷告
并且下跪,在地上留下两个小坑
晚上地平线上便隆起
两个肌瘤
但这并不影响他活得耐久
我们知道,通常情形下
如保管得当,物质比人长寿
镜子也不例外
即使原形消亡了,它还能再活一段
不然你如何解释
那些死去的人的音容
为何仍会留在活人的记忆中
但有时一个调皮的小孩
在上面的一阵磨擦,让他关节疼痛
或生出一个恶梦
而斑落的镜面,使他的头发
变灰,腹腔上留下
三个小洞。他躺在医院的床上
睁开眼,从而看到
白色的帽子和床单耀眼的光芒
有说不出的感动
感到回到了故乡
感到流下了一滴泪,晶莹、沉重
像水银
3. 在糖果店
有一回我在糖果店的柜台上
写下一行诗,但是
我不是在写糖果店
也不是写那个称枰的妇人
我想着其他的事情:一匹马或一个人
在陌生的地方,展开
全部生活的戏剧,告别 、相聚
一个泪水和信件的国度
我躺在想像的暖流中
不想成为我看到的每个人
如同一座小山上长着
本该长在荒凉庭院里的杂草
4. 遗传
我上班的地方
有一张五十年代的
办公桌。平时
我把脚架上去
当有人来时,我就移开
让他们看
桌沿上的压痕:一道很深的
腿的压痕
人们往往会惊讶道
如此逼真
而我告诉他们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缘故
还有其他人
它以前的主人,是
集体创造
就像楼上那个女同事
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那也同样不是她的
独创,那可能是她母亲的
也可能是她祖母的
甚至有可能
是我爷爷的一个伯父的,它们
一代接着
一代
5. 一首中国人关于命运的诗
我用别针钉死一只蜘蛛
那却不是我的缘故
一个妓女对警察说
我也不想干,但没办法
其实这是一种古老的说法,无论我在哪里
总是同一个地方
一个工人从脚架手架上摔下来
也是几十年注定的
尽管那时还没有这座建筑,没有
建造它的蓝图,甚至想要建造它的人还未出生
我向西会影响他人,向南则损害自己
而我女儿几个世纪前就已出生
她如此苍老,我又如此年轻
被伤害的人又回到伤害他的人身边
像只来回镖,在它的弧形空间里
我一会,我看到了黄河
一条泛滥的生命线,我却弄不清
它是否与我有关
6. 月亮
房子的阴影中
站着一个人,猫坐在门洞深处
苔藓、剌槐树
沉浸于古远的静谧
冬夜
中国庭院中,一座空空的凉亭
这些都仿佛获得了永恒
永恒,就是衰老
就是粹火后的,灰暗、冰冷
当夜晚的恐惧
变成了白日的羞愧
三个弱智儿童并排坐在窗下
仰起他们梦幻般的脸
仿佛三个天使
被囚禁在苍白、微弱的光里
海岸诗选
1. 灯 塔
冬夜的江岸无声,少有人外出
我独自在梦境阅读家园
蓦然抬手触及天堂,即:
一束光明源自你,灯塔!
刺破夜色的光,因尘埃而飞翔
遮住整个航道及飞虫
即刻包容万象,抚慰心灵
恒远的思虑略显沉重
宁静的航线一侧
停着一条收帆的船队,桅杆
犹如激情燃尽的残骸
无暇顾及你的视线
它们已到达商业,抵达目的地
我淹没在人流中,险象环生
奔腾的流水无处可攀
手臂只想努力挥动:
“灯塔,在这,能看见吗?”
我能看见你,灯塔,如此的幸福
触摸你的光芒更是一种奢华
而另一种奢望,便是进入内部
点燃内心的黑暗,你我的自身!
2. 失落的技艺
我丢失了一门技艺,说难也不难
那么多东西注定要失落
失去一些,也许真的没有什么
每天都在丢失。丢失房门的钥匙
虚度许多年华,思索起怨屈
最终失去原则,坚持了那么多年
丢弃相伴的老怀表,就在一瞬间
沧桑爬上额头、眼角与眉梢
我错失找寻的良机,内心无法挽留
我丢失的技艺也不难恢复
当初是水到渠成,也就一瞬间
重要是寻找恢复的信心
我丢失相守的热土和一片森林
二条相汇的河流
失去它们,也许真的没有什么
我丢失了幸福,话题无从说起
舌头垂落重回灵魂的归处
在嘴角的内侧
失去兴奋的理由,更不必说明
我甚至丢失了你,声音与眼光
那么的喜欢,哪怕谎言
这一次的失落不知是福还是祸?
3. 雕 像
一座又一座雕像,甚至更多
守望在桥头、古堡口,中世纪的广场
黝黑的、残缺却又那么神圣
冬日悬于流水之上,落叶金黄
镶上翅翼,嘴鼻不只是用来呼吸
手指与手指相撞,悄悄地触摸
光芒倾向河道的一侧,直窜心灵
几度穿越战火,生存或毁灭
寒风摸索你的脸面
一道道疤痕,几处创伤
肌肤收拢天下的阳光
绝不仅仅是雕像,从此不再是
不远万里,飞越双重的明亮与黑暗
推开一扇扇门,再一次仰望,
终究无法抵达彼岸,哪怕是现实
那么多的雕像,铜铸的、石刻或泥塑
淹没在目光之下,时光的深处
青鸟斜飞,远山层林尽染
地铁口,暮色里的人流,行色匆匆
4. 非典生活
这一劫终究要降临
吃喝玩乐,一路潇洒到底
坑蒙拐骗色相利禄
此刻统统酷毙
天良丧尽──病毒也疯狂!
这个春天变了味,消毒液
泡软了城市,空气锋利无比
城里人唯恐伤及自己
纷纷收拢手脚
十六层口罩,遮住整张面孔
肇事染色体,所谓第六序列
冠状的、泡样的,水波般弥漫
每时每刻的基因突变
一夜之间横扫全球
智慧胜于一切惯常的思维
人类这一段赎罪之路,并不漫长
鸟儿悠然飞过南山
救护车载着渴望,在生死间奔忙
心灵守望肉体
等待自然的选择复归自然
5. 稻 种
一颗稻种,活生生的在地下
被深深地埋葬
没有空气没有声音
黑暗断送了可能发生的向往
一颗稻种,迷离微笑的种子
遮蔽的日子真实又彻底
大地的子宫孕育着另一种梦想
一切都那么的安详
一天又一天,单调又漫长
活着就像死去一样
种子的疼痛无声无息
一颗颗稻种,生根发芽的种子
也许就该被埋在地下
灵魂耐得住孤寂、流离与绝望
一颗颗稻种,活生生的在地下
被深深地埋葬
风暴呼啸在泥土之上
悬浮的星河,更高、更久长
一切似乎都汇入长眠
忘却了诞生与死亡
拒绝出土的种子色泽金黄
6. 词 句
词是道路,句在道路上行走
生存或死亡
谁在倾听语言的游戏?
名词远离时间的流动
寻找句子中的物像
流水依旧
动词磕磕碰碰
字符成螺旋形翻转
美好再生邪恶
一道闪电击中万物的象征
声音,随时因人而异
意义无关对与错
起风了下雨了
有人关闭了所有的门窗
有人开启了所有的通道
颂词与咒语
在一个句子中生成或替换
词是道路,句在道路上行走
随意或严谨
破碎的词比完整的句子更富想象
胡弦诗选
1. 裂纹
细长,且不再加长,
因为已够了。
——突然流血的手指,
认出了反对触摸的事物。
你听见呻吟。
听见抑制住颤抖的躯体。
——它没声带,
却更具说服力。
它自身无痛感,
也没有愧疚;
它不曾告别,
却能于不知不觉中归来。
它穿越往昔,
从不对时间作出评判。
在所有的仇恨中,
它最接近无辜。
2. 过洮水
山向西倾,河道向东。
流水,带着风的节奏和呼吸。
当它掉头向北,断崖和冷杉一路追随。
什么才是最高的愿望?从碌曲到卓尼,牧羊人
怀抱着鞭子。一个莽汉手持铁锤,
从青石和花岗岩中捉拿火星。
在茶埠,闻钟声,看念经人安详地从街上走过,河水
在他袈裟的晃动中放慢了速度。
是的,流水奔一程,就会有一段新的生活。
河边,錾子下的老虎正弃恶从善,雕琢中的少女,
即将学习怎样把人世拥抱。
而在山中,巨石无数,这些古老事物的遗体
傲慢而坚硬。
是的,流水一直在冲撞、摆脱,诞生。它的
每一次折曲,都是与暴力的邂逅。
粒粒细沙,在替庞大之物打磨着灵魂。
3. 星相
老木匠认为,人间万物都是上天所赐。
他摸着木头上的花纹说,那就是星相。
我记得他领着徒弟给家具刷漆的样子,某种
白天时什么都能刷掉,到了夜晚,则透明,回声一样稀薄。
他死时繁星满天。什么样的转换,
在那光亮中循环不已?
能将星空和人间搭起来的还有
风水师,他教导我们,不可妄植草木,打井,拆迁,或把
隔壁的小红娶回家,因为,这有违天意。
而我知道的是,老家具在不断掉漆,
我们的掌纹、唇纹……都类似木纹,类似
某种被利斧子劈开的东西。
——眺望仍然是必须的,因为
老透了的胸怀,嘈杂过后就会产生理智。
“你到底害怕什么?”当我自问,星星们也在
朝人间张望,但只有你长时间盯着它
它才会眨眼。——它也有不解的疑难,类似
某种莫名的恐惧需要得到解释。
4. 传奇:夜读——
与她的欢快如风相比,我是
木讷的,
我想跟上她的节奏,
这怎么可能?我是在
重复树叶做过的游戏。
风吹一遍,她变成了小妖;
风吹两遍,她剪烛,画眉,吐气如兰;
风吹着光线,她像阴影一样跑来跑去。
她说立志做个良家女子,这怎么可能?
一千年前她被编造出来,拐进传说里不见了,
但打开书本就会跑出来,
不谙世事,让我叫她
小狐狸,这怎么可能?
她旋转,笑,小腰肢
收藏着春风和野柳条的秘密。
她就像风,一千年前她就被
放进了风里。没有年龄的风呵,
吹着时间那呆板的心。
她说不想再回去了,这怎么可能?
夜已深,当我合上书本,
灰尘闭着嘴唇,月亮走过天井,大窗帘
像她离去时衣衫的飘动。
5. 讲古的人
讲古的人在炉火旁讲古,
椿树站在院子里,雪
落满了脖子。
到春天,椿树干枯,有人说,
那是偷听了太多的故事所致。
炉火通红,贯通了
故事中黑暗的关节,连刀子
也不再寒冷,进入人的心脏时,暖洋洋,
不像杀戮,倒像是在派送安乐。
少年们在雪中长大了,
春天,他们进城打工,饮酒,嫖妓,
染上花柳病,后来,
不知所踪。
要等上许多年,讲古的人才会说,
他的故事,一半来自师传,另一半
来自噩梦——每到冬天他就会
变成一个死者,唯有炉火
能把他拉回尘世。
“因为,人在世上的作为不过是
为了进人别人的梦。”他强调,
“那些杜撰的事,最后
都会有着落(我看到他眼里有一盆
炭火通红),比如你
现在活着,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死去过。
有个故事圈住你,你就
很难脱身。
但要把你讲没了,也容易。”
6. 江南地理(节选)
1、杭州
女人研习茶道,
男人礼佛,行医,饮酒。
许多年后,女人变成水,
男人不知所踪。
许多年后,我们依然爱女孩儿,不喜皇帝、僧侣。
是非中灯火阑珊,
老茶树,绿得像个大邮局。
许多年后我去看你,
一阵钟声,去看河坊街里的石狮子。
2、丽水
品茶,听曲。
江水并不响应那曲子。
万物自在。
小城点亮了灯。
木槿花如往事。蜂蜜没有年纪。
曲子里,甲和乙调情,
误了过江。丙来到桥上。
一座老桥,暖如故人。
3、宣城
浅的喜悦在箜篌间流传,
比如洁癖、光阴之暗、性的微尘。
而在作坊里,则能听见山河深处的风声。
无数心跳又碎成了纸浆。
城是暮歌,流水剪径,
纸由生而熟,其上,一支竹管埋头苦干
很久了。
明月在天,神仙们列队回家。
敬亭山,带着老公主在路上。
4、山塘
有风。河水新生鳞尾。
窗格里,刺绣上,灰尘上,
金色光线是欢喜的。
游进碗里的鱼已身败名裂。
苏州渐绿。
风,把雕花小楼又镂空一次。
5、昭明书院
江山如虎,
骑虎难下的人去读书。
灯光柔软,如斑斓虎纹。
骑虎于壁上
是件多么美妙的事。
尤其是,师傅已经老如枯叶,
照壁,总像沉在深秋里。
三百年虎啸
化作纸灯罩上
一只肥硕蜘蛛的呼噜声。
6、章安
潦倒的胸怀变宽、无用,
斜阳脚步轻。
壁虎踞旧戏台,霸天下,纠古今,
见蝴蝶过而不惊。
药师假寐,白了须发,手指
搭在藤椅扶手上,搭着
没有脉跳却来去自如的人,以及
草药经年不愈的心病。
7、雨花台
春雨为江山松绑。
阁子像一封旧信。
台阶的沉默里,锈迹隐隐。
繁华已被石子们分掉。分到寂寞时,
春又过半。
古老铜兽,看守着梅花的病、爱情。
张尔客诗选
1. 城市里的兄弟
1
城市是从草丛中长出来的
就像树木的枝丫来自于大地
在广袤的平原、山岗的夹缝、河流的左右
绿色的植物随风而去
砖与石头,水泥与钢铁
以另一种自然的语言说话
电力与灯——人造的光明
淹没了星空,淹没了过去
奔走于江湖的人们在这里集聚
握一握手成为邻居
成为仇人
将田园放在身后
将爱情抬到屋子里
他们过着乡村之外的生活
神秘,不熟悉,又像长在背上的痦子
随着我们一起成长
2
这块石头是你扛过来的
我接过来
——城市的建设者,来自偏僻之壤的人
我的父亲,我的兄弟
以一段段尊严建筑一堵堵墙
楼房一年年长高,树呢?
在风中找不到一片可以抒情的叶子
影子在汗水里发芽
鼾声在工棚里开花
进入城市的光荣和梦想
依然茁壮成家乡的高粱
那些可以用手抚摸的玻璃
黝黑如井,皴裂如风中的石头
找不到月亮和星星
母亲和孩子在眼帘上悬挂
眨巴一下,就掉到梦里了
3
在城里居住的人很少去看天空去看树
只知道路在走人人在走路
而那些在写字间专注于文字的人
将桌子漆成湖泊和树木的颜色
养几条金鱼
我的兄弟,如果你正走在他们的屋檐下
要小心从上面掉下的花盆
那些花有着对于土地天然的情愫
而你的身体就是土地的一部分
你是土地的信使
就像那只曾经往来于城市与乡村的青鸟
悬挂在云彩上,两扇翅膀随风打开:
一翼指向城里的女人
一翼指向乡村的河流
4
那个曾经挥舞镰刀的姑娘
将泪水当作珍珠,装在杯子里
成为嫁妆的一部分
离开田野的女人越来越娇嫩
送嫁的阿哥,回到土地的中央
垂下头颅,种几滴屈辱之后长出的惆怅
他在那里挖掘着,想找到一颗新的太阳
挂在城市的上空,为一个新世界送去礼物
这样热情,我的好兄弟
还要给她送去脱壳的水稻
粉碎的麦子
摘下来的葡萄
和真诚的祝福
我们从来不想得到一丝谢意
我们对于大地感恩不已
5
城市,我们迷离于其中,飘浮于其上
有种被拎着衣领朝天而翔的恐慌
还会有更多的人走来
更多的不解,更多的惊喜
更多眼睛里没有安放过的事物
就像那个远房的表叔
西装革履,他不认识你
而我们在城市里就像在大地的深处
就像庄稼伸展地下的根
我们有水,有养分,有自己的欢乐
虽然微小,却无处不在
哈!到哪里都有自己的兄弟
只是,我们暂时不认识了自己,和城市
6
就像到对门的邻居去借一把椅子
招待一个素不相识的客人
就像在农具当中背着手安然踱步
就像准备明年的种子
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今年的粮食
就像一次我在青石路上寻找新的苔藓
无意间又发现了一块汉瓦
并且无意将它据为己有
就要这样从容不迫,我乡村来的父老兄弟
如果你们挺直了自己的脊梁
就是一棵棵在城市里移动的绿树
2. 快乐是无形的事物
那些初始以为不可以改变的色泽
现在居然由黑而白
我辗转其边缘地带
知道一次悲壮由于平庸而越发地深沉
一切问题都在加速
那片树叶正在成为刀子
其上的霜粒渐变为泪水
河流干涸之后,是无法种植的荒漠
而仙人掌举起手表达意见
可以代表无数不声不响的人,和牲口
风声像煮沸的水,正在推动着看不见的窗子
迟早会有一扇门奔跑于房子与房子之间
让全部的墙壁感到困惑
睡觉是另一种清醒的形式
比清醒更清醒
中年在我们的身体里如同鱼与河流
尚未适应刚刚昏花的眼睛的中年人
衣襟处有了老年的皱纹
鼻梁上却有缕残余的青春,牙齿上的光斑
是太阳的第七种含义
兄弟,快乐是无形的事物
忧愁却结实得如同石头
尽量将自己虚拟起来
一切都会慢慢地过去
3.我来到矿工兄弟中间
1
现在我来到你们中间
如大海里的一个泡沫寻找波浪
如森林里的一棵草寻找风
如一张纸面对粗壮如椽的笔
如一句话面对众多厚实的嘴唇
如一根蜡烛面对熊熊的火焰
你们这些从地底的黑暗走出来的人
为人类带来光明,而我是寻找光明的人
现在我从城市阴暗的楼道来到你们中间
如一个兄弟面对一群同胞的兄弟
是的,兄弟,将你的手掌伸出来
让我抚摸那连绵的山脉,盘亘的河流
母亲的叮咛,妻子的叹息,儿子的目光
父亲烟斗上的火苗,家乡麦地上的沟壑
油坊里的花格窗子,老井里镜子一样水的光芒
我这双唯心主义的手,空洞的手
被城市的污染化妆和侵蚀的手
早已没有了土地的颜色和味道
现在我触及你的手掌
如同触及我童年的真诚
我是一片城市上空飘浮无根的云彩
而你,是拴住了云彩的那块沉甸甸的石头
2
每一把风镐掘出来的都是火,都是历史
都是固态的水,都是树木的灵魂
兄弟!你们是地底下的精灵
亘古的旷野里时间的旅者
搬运阳光的使者,自然界的巫师
你们是未知之总和,已知之全部
在地下,只有在地底下呀
你们是最有分量的人
是回到原始的最彻底的人
是人中之人
你们在黝黑的岩石上,用汗的盐粒
血的粉末,写就一行行深刻的文字
你们用雷声,用闪电,用天空中所有的一切
将地下最阴暗的区域
创造成最充实的宇宙
看一看你们黑漆的面庞吧:这些锃亮的山峦,古铜的河川
看一看你们纯净而又深邃的眼睛吧:这些湖中之湖,无语的神光
那些苦思冥想说些玄妙之语的诗人们
面对你们,应该跪下,闭上自己的嘴巴
让舌头成为隧道里游走的鱼
让身体成为你们洗涤后的尘土,剔除掉的矸石
3
和平的鸽阵,白色的翅膀,隐蔽着一根煤炭般乌黑的羽毛
它会在某一个无形的时间里,滴泪成雨,滴血成河
为了那些突然被关在了生之门外的兄弟
此时,我的兄弟们,你们在地下寻找空气
如同鸟寻找天上的栖息之地
如同为了亲人们走到了一个陌生的远方
如同远足者的伴游走到了悬崖峭壁
将河流当一次镜子,将梦想当一次真实
将高山当作一次长眠的枕头吧
你们像一枚枚包裹着珍珠的蚌壳
镶嵌于历史与现实的夹缝里——
永远地不死,永远地呼吸
永远地沉默,永远地呐喊
永远地让我们感到羞愧!
另一些兄弟,肃然而立于矿井周围
如同火海之后的森林
如同剧场散去时的群众演员
如同墓地上的幡旗纸做的花
如同将波浪化为皱纹的磐石
如同断了尾巴在灰墙上自我疗伤的壁虎
之后,你们依然挺着脊梁,扛着镐枪
又一次走向大地之下的深渊
去雕琢那固体的阳光
并将它们饰品一样,佩戴于祖国现代化的胸襟上
每一个被称为人类的人,都应该将它缀在心脏上
在肉体的痛楚中
体会灵魂深处的战栗
4
因为降落你们升腾
因为质朴你们崇高
因为死亡你们永生
因为身体最沉重的劳顿
你们没有任何心灵的负累而轻松
——点一根烟就能照亮整个世界
唱一首歌就能响彻云霄
矿工兄弟们,你们是真正的诗人
在地下用血和汗写诗的人
在地上用尊严和奉献写诗的人
以自己的骨头为笔,以地下的黑暗为纸写诗的人
以每一个GDP的物质为笔,以每一寸轻风掠过的国土为纸
写诗的人
而那些所谓的诗人们,悠闲于某一段黑色的字词之上
以“小我”的颗粒,充填着空瘪的灵魂
我就是其中之一,微不足道的一个
真正卑微的一个
我何如你们随意说出的一句话
何如你们随意挥洒的一滴汗水
何如你们手捧着的一块褐色的煤
现在,我放下手中的笔,来到你们中间
将自己轻飘飘的灵魂贴附于你们坚实的身影里
感受那无声的凝重之中,彻骨的寒冷之中的温暖
现在,握一握我的手,兄弟们呀
将我踩在你们的脚下,让我有点儿重量
有点儿质感,让我重新活成我自己
然后,携着我的手,扯着我的胳膊
兄弟们,让我和你们一起
——去地下寻找远古的哲学
和太阳!
4.石头与青草
伟大的人物往往出生于偏僻之所
并且在远征的途中生病
由此我念及史书里的若干人物
并看到他们列队走过我的眼皮
这块陡峭的石壁,有着青苔、裂隙、黯然的呐喊
有着尖刺与题词,以及闪亮的血痕
而且有种朝向远方的力的弧度
我看到勒马立于阵前的病夫,将马鞭朝前轻轻地一指
天空便刺出一个黑洞
大风起处,一群人挥舞着长矛争斗
马匹倒毙于路旁,而蹄声不绝于耳
枯骨的磷火是昨夜的灯
锈蚀的刀枪是怒放的花朵
如果我将正在燃烧的手伸入那块傲然直立的石头
战争的狼烟又会重新升起
每一根青草就是一个世界,比树与石柱更高
叼着阳光走过一天又一天
仆倒、爬行,在狂风中
破碎、弥合,在暴雨中
死去、重生,在野火中
轮回、永恒,在四季中
细弱的草,最粗壮的物质
推翻石头,吞噬山岳
伟大的人物就是草叶上的露珠
而史书的记载是草根上一粒完美的瘤子
如果你和我一样,在此缅怀远古的英雄
就会有着超越自我的勇气,并在疾病的抚慰下心境平和
在历史的缝隙里成为一个战败对手的人
即使你的对手其实就是
你的影子
5.爱情指导
爱一个人,剥开她的皮肤去爱,吻她的骨头!
在她的脚趾头上停留。
我想用牙齿咬住你——那种感觉是鲜甜的!
曾经,战争之后,我收藏你细小的肤屑
那是一种浓郁如酒的
硝烟的味道
现在,我收藏你的泪:一粒一粒
别人以为是珍珠呢
嘻!我却将它们组装成了一条河流
6.为儿子十九岁生日作
我的鬓角老了,身体还没有老
我看到镜子深处的山峰
我还想攀援于其上
然后呼喊自己的名字
我的身体老了,思想还没有老
我看到窗外远方的云彩
我还想蹲坐于其上
然后畅想更远的远方
我的思想老了,而世界没有老
它没有老,我就会再一次年轻
然后重新生活
像从来没有倒下来的一棵树
我的世界老了,而你的世界没有老
我走出我的身体,在你的世界里
重新开始一次郊游
虽然我采到了不是一朵花
而是一片枯叶
在那脉络里,我却看到了春天的色泽
我确实是老了
我的内部和外部的一切,都随之老了
而我确实没有老
你不老,我就永远不会老
因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的延续
我还在你年轻的十八岁里沉思
想着关于成熟与否的浅显的道理
而你再过几天,就要过十九岁的生日了
其实等到你老了,我就更不会老了
我会在你的照顾下,重新开始童年的生活
任性地走在你的身影里
去寻找我刚刚出了远门的孙子
而你还没有老,孙子已经老了
他说:“你们两个人,爷爷和父亲,都坐下来
我给你们讲一讲秦朝和秦朝之前
那时候,我和吕不韦一起编写吕氏春秋的故事”
就像你小时候在幼儿园,我们乖乖地坐在板凳上
左边是太阳,右边是月亮
这两个泥和石头做成的皮球
等到下课之后,就要被我们拿到手里
在小小的人生操场上
抛来掷去
地球因此悠悠荡荡
全世界的人都在荡秋千
儿子:我还没有老,你就不能太成熟了
你的成熟会使我衰老
其实,在命运的麦田里,
我还没有到了收割的季节
这尴尬而又无奈的中年呀
所以儿子,我以这种身份为你祝福
并为你刚刚青年的生活
悬挂上第二枚
可以随时放在书包里的太阳!
马铃薯兄弟诗选
水果店的黄昏
水果店的老板娘
又在擦拭她的橙子
她挨个擦拭
动作
温柔而优美
像在重温
一种失落已久的
手上的感觉
她眼神渺远
眼睛越过橙子
的金光
感到有什么在
皮肤的内外
辘辘滚动
她擦拭橙子
直到果皮干涩
在黄昏的灰光下
发出引诱 而
甜蜜的气息
她把最光洁
最圆润的
放在最上面
然后
关上店门
身影
消失在寒冷
与黑暗里
明天
欢迎来买
我的橙子
南京的阳光
这一刻
南京的阳光
从容
慵懒
带着桂花的芳香
他照在
只照在
那些
心怀着爱意的
人们的脸上
紫金山月歌
今夜
我的老朋友月亮
像一只斜挂的帽子
而满山的春树
每一棵
都戴着它
暖意
我依恋你
不是因为你的唇
上唇和下唇
不是因为你的凸起
和凹陷的部分
而仅仅因为你的手心
温暖
温暖里的
温柔
我触到了你的手
知道你的内心
不再是冷的
这一点
真是让我
喜欢极了
软弱的内心
亲,今夜月亮圆满
是一起看过的那半个
长起来的
很快,它将再次变小变薄
然后陷入黑暗
蟋蟀之歌
啊你的叫声多么喧闹
又像是万籁俱寂
你乐于合鸣
谁又有资格
把你纠正
我多么幸运,可以在
凌晨四时的窗内
静静地把你分解
并受惠于你不倦的秋水
漂洗我的神经
那白天撒落的灰尘
声音啊
让天地如此空阔
而月亮
这白色小虫
害羞 和你遥相呼应
在这个安宁之夜
铺陈数不尽的
光辉的针芒
我应该通体透明
可忧虑,为什么总在某处
仿如浓墨
而卑微的虫子
就只满足发出此种
贬褒不一的歌声
而贬褒
又怎能把你改变
鸣吧,唱吧,像兴奋或悲伤
像期盼或绝望
我心已乱,已经无法分辨
等待停止 一刹那的静寂
像水拍打河岸后
那短暂的瞬间
我不能想象
你可以一直歌唱
更不能想象
这此起彼伏的歌吟
是为着谁
歌唱过的存在过
沉默着的存在过
恣肆鸣唱是一生
郁郁寡欢也叫一生
这一刻我想起身
却发现我已经睡在你
万众一心的歌声
编织的丝网上
有一点兴奋
有一点凉
完整地成为了
你歌声的一个部分
起
伏
起
伏
远去的歌谣或爱人
看到你的头发
也看到你的脸
看到你的眼睛
也看到你的心
看到你的乳房
也看到窗外的月亮
看到你的眼泪
也看到你的骄傲
和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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