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在中国访问的《纽约客》记者Peter Hessler在河南安阳考古图书馆里见到一本题为《美帝国主义劫掠我国殷周铜器图录》的书,他奇怪地发现,这本出版于1962年的书上没有作者署名。他询问工作人员是否知道这本书的作者,工作人员回答道:“陈梦家,他还是一位著名的诗人。”
“陈梦家还活着吗?”Peter接着问。
“他早在文革中就自杀了。”
“这里还有谁认识陈梦家?”
工作人员让他去找老杨。老杨告诉这位“纽约客”,陈梦家的这本书是作者四十年代在美国时写的,而待出版的时候他已经是“右派分子”,人民的敌人了,所以不能署名。“文革”开始后,陈梦家作为“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被批斗,还曾因为“男女关系生活作风”问题挨批,最后服药自杀。
什么是“男女关系生活作风问题”?老美不懂。
“意思就是,你和一个不是太太的女人有关系。”老杨说。
啊?事情竟然是这样?残酷啊!
陈梦家,著名的新月派诗人,同时也是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原藉浙江上虞,1911年4月16日生于南京西城某神道院,自幼在南京长大。八岁那年举家迁往上海。他的家庭宗教氛围浓厚,父亲是前南京金陵神学院陈金镛。陈梦家回忆早年生活时说:“我的家基于这种情形,使我们为儿女的不受时俗恶习的熏染,而完全享幸福于一个维新的家庭。”“当我是婴孩的时候一位老牧师为我施洗,……在情绪上我不少受了宗教的熏染,我爱自由平等与博爱,诚实与正直,这些好德性的养成,多少是宗教的影响。”(陈梦家《青的一段》)
陈早年师从徐志摩、闻一多,是新月派的重要成员之一。陈第一次与闻一多相见是在1928年冬天,“1928年春,我到了青岛,从此一直到1944年,我们常在一起。”(陈梦家《艺术家的闻一多先生》)他与徐志摩仅有过一次交谈,却深受其影响。“1931年11月,我和他有过仅仅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严肃的谈话。那是在鸡鸣寺的楼上,窗外是玄武湖的秋光。他无心赏阅深秋的景色,和我谈起他的生活来了。他说这样活不下去了。‘这样的生活,什么生活,这一回一定要下决心,彻底改变一下。’他并没有说怎样改,我那时也不大懂。第二天他坐飞机上北京,在泰山附近堕机而亡。他活了整三十五岁。”(陈梦家《谈谈徐志摩的诗》)
陈梦家曾在中央大学学习法律,最后得了一张律师执照。但他没有当过一天律师,而是从十六岁便开始写诗,1931年出版了第一本诗集《梦家诗集》,并立即出了名。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大学毕业后,陈梦家曾在安徽芜湖中学任教半年,遂又上北京,在燕京大学神学院修读。半年后,他转到燕京大学的中文系就读,并在该系任助教。此后的陈梦家开始以一位浪漫派诗人的形象出现。正是在燕大期间,他邂逅了与其相伴一生的神仙妹妹——赵萝蕤。
赵萝蕤自幼长在苏州,其父赵紫宸是世界知名的基督教神学家,任世界基督教理事会的亚洲主席,黄摩西的学生,早年曾留学美国。到她上学时,赵紫宸已是东吴大学教授兼教务长了。1926年,赵紫宸接任燕京大学宗教学院院长一职,赵家迁往北京。这一年,赵萝蕤14岁。1928年,她直接升入燕大中文系,受业于郭绍虞、马鉴、周作人、顾随、谢冰心等名教授。翌年,转系攻读英国文学。1935年,赵萝蕤从清华外国文学研究所毕业,转入西语系任助教。
1936年,陈梦家与赵萝蕤结婚。陈、赵的结合,与两人的家庭出身有一定的关系。陈梦家的父亲是一位新教牧师,赵萝蕤的父亲则是著名基督教活动家、神学家。相似的家庭背景,加上才子佳人的相互吸引,使二人很快就走到了一起。钱穆先生在其《师友杂忆》中曾忆及这对燕园的神仙眷侣:“有同事陈梦家,先以新文学名。余在北平燕大兼课,梦家亦来选课,遂好上古先秦史,又治龟甲文。其夫人乃燕大有名校花,追逐有人,而独赏梦家长衫落拓有中国文学家气味,遂赋归与。”
“七七事变”后,北平已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夫妇俩辗转跋涉到昆明,陈梦家任教于西南联大。联大虽由清华、北大、南开组成,但仍循清华旧规:夫妻不能在同一学府任教。这样,赵萝蕤便作出牺牲,一面在家操持家务,一面做些翻译工作。此时的赵萝蕤“勤读而多病。联大图书馆所藏英文文学各书,几于无不披览。师生群推之。”(钱穆)
当时,美国芝加哥大学东方学院与西南联大有一个交换教授的规划,陈梦家被选派为交换教授之一,于1944年首度赴美。赵萝蕤也一同前往,并进入了当时全美一流的芝大英语系学习。前文所提到的《美帝国主义劫掠我国殷周铜器图录》一书,即是陈梦家利用此次讲学机会编著的。赵萝蕤后来在其文章中回忆说:“1944年秋,他由美国哈佛大学教授费正清和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金岳霖介绍,到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古文字学。选读他这门课的美国学生寥寥无几,只四五人,但正像他初到纽约答一家小报的记者问时说的,他到美国来主要是要编一部全美所藏中国铜器图录。在美国三年中,他就是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奋斗。从第二年开始他遍访美国藏有青铜器的人家、博物馆、古董商,然后回到芝加哥大学的办公室整理所收集到的资料,打出清样。多数私人收藏家都是富贵之家。否则谁买得起一件、两件,乃至数件精美绝伦、价值昂贵的中国青铜器呢?梦家是无所顾忌的,只要是有器之家,他是必然要叩门的。他和所有藏家、古董商、博物馆几乎都有通信关系,并留有信件的存底。他胜利地完成了他尽全力想要完成的工作。在美国的三年中,除编写庞大的流美铜器图录外,他还用英文撰写并发表了《中国铜器的艺术风格》、《周代的伟大》等文章,并和芝加哥艺术馆的凯莱合编了《白金汉所藏中国铜器图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