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释放的人在大地上行走
——读邵永刚长诗《光阴慢》
从阅读开始
“宁可去读拜伦的一行诗,也不要去读现在的一百多种文学杂志。”
在某一个时期,我深受杰克.伦敦这句话的影响,于是当代文学从我的阅读视野里消失了。其一如布鲁姆所说“我不愿读坏作品,正如我不想过坏日子一样。”其二是我对当代文学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做为一个编者见多了文字背后的人,对那些文字也逐渐失去了好感。这可能是在我最初接触文学时,对那些作家臻于完美的想象,当那些“作家”被我清晰的望见后而形成的巨大反差。
有人说这是末法时代。站在当下最热闹的诗歌现场极目望去,我甚至觉得自己看不见一个诗人的身影。也许是受视野局限,但我更愿意相信真正的诗者都躲藏在幽暗的角落里,虎视眈眈的盯着这个令人尴尬的时代。
宋代的《五元灯会》上有这么一句话“是知灯者,破愚暗以明道斯”。我是以为真正的写作和阅读就是“灯者”与“明道斯”的关系。但这之间有一个巨大的盲点;即前者的等待和后者的寻找,他们之间的连接点十分好笑。
这种偶然性的邂逅完全取决于阅读者的兴趣爱好。譬如我的阅读的继续除了少量来自朋友们的推荐,大多是从一本书中发现另一本书,从一个作家的文字里瞥见另一个作家。任何一种阅读习性都会漏掉一些伟大的作品,并不是所有的灯盏都可以发出幽暗的光,历史的云烟深处一定埋藏着数不清的的从未被点燃的灯盏。
在当代亦是如此。鉴于人类的恶习,对周围群体的藐视,对同代群体的藐视,对后来者群体的藐视,使得我们在阅读同类文学作品时普遍的缺乏信心和洞见,继而导致判断尺度的缺席和盲从。
比如这个时代的诗歌和阅读,那些被推到你眼前的作品往往惨不忍睹,而值得细读的作品却因那些优秀的诗人无意参与当下的诗歌游戏导致我们轻易无法读到。安静的读者和安静的作者往往会因此而失之交臂,遂成遗珠之憾。
作为一个作家他是否优秀,取决于他作为一个读者是否优秀。
而作为一个阅读诗歌的读者,他的内心必然住着一个诗人。我们捧着一卷诗,从打开它的那一刻起,内心必然渴望着遵循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而找到灵魂的钟声思想的共鸣。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写到“所有的人在其本性上都有求知的欲望”。西班牙哲学家乌纳穆诺补充说“好奇心和求知欲”。《创世纪》解释为“寻找原罪”。也许可以把它们囊括进阅读;时空的阅读,人世的阅读,文学的阅读。而我觉得阅读一定是在旁人的著作中寻找自己面对的感知,不是提问和解答是两颗心灵的相互印证。阅读诗歌更是如此。
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以其诗集《二十亿光年的孤独》被称为昭和时期的宇宙诗人,他认为“诗歌创作不仅要考虑社会意义,同时也要考虑宇宙性的意义,诗人是通过写诗与宇宙对话的人”。其人其诗在此不作评价,让我感兴趣的是他那句“诗人是通过写诗与宇宙对话的人”。那是一种被释放的快乐,无论是对写诗者还是读诗者。
莎士比亚的魅力在于经过了四百年的时光淘洗之后,他的宇宙性具体的呈现在当代读者面前,莎士比亚在作品中消除自己之后他就成了一个巨大的隐喻,超越了时空。这种宇宙性和对自我的释放性也总是在释放着我们,通过阅读,我们发现自己在不经意间被释放到无边无际前所未有的澄明和空旷之中。
最近对诗人邵永刚的长诗《光阴慢》的阅读同样给我如上所述的被释放之感。
一天一地的澄彻——
清晨也许只属于一声鸟,一滴露,或者半醒的梦里偶尔出来说话的人。
寂静!有时候在稀疏的马蹄声里远去,
有时候也成为烛火,在文字中逗留……
我非常喜欢这样的阅读氛围,犹如清晨的阳光悄然而至。一首诗歌的解读从阅读开始,给我的感觉就像在对人轻轻讲诉一件自己熟知已久的往事。
特别是当你解读的对象在阅读时就如水一般浸透你的骨血。
我们跟随作品的呼吸,在一张一弛的节奏中展开,像陌生之旅中的远行者,出发带着必然性,而结束却必然是神秘的。
精神的漫游者
我们无从考证诗歌的起源。那些坚持民歌起源说的人也许是正确的,但仅仅停留在语言的表层。西方有一种说法“诗歌的力量来自于战胜最伟大的死亡,来自更自鸣得意的唯我独尊”。我觉得诗歌源于一次漫无边际的精神漫游,所有的诗人无一例外都是精神漫游者。
岁月在稀疏的马蹄声里远去,光阴于斯人是一场漫长的旅行。我们的精神起于浮萍,去向不知所踪。
揆诸人世,神灵的天空下一群醉酒者在游荡,出发或者归来:
暮色里,偶尔的一声,两声远钟——
没有具体的年代。
那钟声是在召唤我们回“家”吗?苍茫的暮色中,时间从“眼前的真像”里逃离。如同印度那位精神漫游大师克里希那穆提所说:只有当我了解时间造成的失序之后,眼前的真像才会真的有所改变。于是那“暮色”那“钟声”在瞬间的清晰呈现之后,渐次模糊了轮廓消散在无边无际的光阴中。
在这部冗长的诗里,时间被铺展的浩瀚,世界忽大忽小。草木枯荣,更迭了季节;河流转弯容纳了雨雪风霜。我们跟随诗者的脚步在一页缓慢的光阴中荡来荡去,感知的瞬间像心里伸出的手去探寻生命不能承受的轻。
像风,一阵眺望,真的摇动了一片并不存在的树林?
即使蔷薇在中午失去了她清晨时的娇美,
天使,她在清晨时的娇美仍然是真实的哩。
在风中那片树林真的不存在吗?答案是否定,当它被写出来,当它被读到,作为物象“树林”就毫无疑问的存在。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风,并摇动了什么。“动摇了什么”是潜意识的暗语,没有人知道那种细微的影响会对我们产生什么可怕的改变。
诗的显行由诗的影响产生。这里说的“影响”并非世俗意义上的,它是一种灵魂上水落石出的看见。仿佛行走的人对路边风景的瞥见。这种影响会在时空中动荡,如同“中午的蔷薇”并没有失去“清晨时的娇美”;被那匹马找到的骑手将会被上帝赋予一项有别于旁人的本领——学会发现世间的“残忍之美”。
残忍和美皆能带给我们幻想——至少会给诗人们带来幻想。
这首小诗——
是小白杨新生的又一片绿叶儿,里面藏没藏一只小鸟的梦?
是草尖儿从黑夜钓上来的又一颗露珠,里面藏没藏黎明的眼睛?
是汉语根部涌出的又一眼清泉,里面藏没藏心灵静静的湖泊?
如果不存在语言的障碍,诗人就没有办法告诉你永恒的海洋和纯净的彼岸。
如果可以毫不困难的找到元物的各式各样的替代品,散落于时间和各地的闪耀群星都将荡然无存。
鲜花和迷雾告诉你诗歌艺术中的神秘、无奈、美。这并非是在谈论一种意识形态,而是作为一个精神漫游者“看得见的”最终会转变成“看不见的”。
诗人庞若无人地记录下他所看见的那些“看不见的”事物。
是白杨新生的叶片,但看不见确切的梦。是草尖的露珠,但看不见黎明的眼睛。是传承的清泉,但看不见湖泊。这里没有否定那些事物的存在与否,也没有任何终极上的追问,仅仅是记录和呈现。
对于闪烁灵思的想象亦或修辞,人们大多偏爱它在清冷的光芒中显现。也许是神灵钟爱寂静和稀疏;那些刺入我们心腹的语言总是带着冷峻的芒,即使它是被喧嚣包裹着的。
风来,风往。
草木丛中静坐,没有谁比谁高一些之说,
有的只是在风吹乱我头发的时候,也吹动了它们的枝叶。
想起一句话:如果你的生活还有阴霾,那是因为你的心低于云层。精神的漫游在此显露了明显的单纯本质。这种超越自我的,以局部扩散至整体的弥散,静静地站在自我与万物的平衡木俯瞰着风起、云涌。一种伟大的平等被揭开了油污的面纱,你会听到远处的喧闹声以及近在耳边的声音,你的心不再是一条狭窄的管道,它在一种亘古的寂静中获得了惊人的转变,拥有了美和深刻的洞识。
克里希那穆提说:一颗警醒的心是没有先入为主的信仰或理想的,因为信仰或理想只会使你扭曲真实的觉知。假如你想知道自己的真相是什么,就不能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与真相不符的东西。
老子说恍兮惚兮。当我们闭上眼睛,知觉开始无限的扩大,他在时空中以光和年的脚步去探寻和发现。当它表现为诗歌艺术便常常是视域性的,它会把你的目光吸引在一个另外的世界中,在那里所见所闻都有一种超越的气息。它的局部会在整体伟大的内部深度中回响。
精神世界的漫游会因人们自身的差异而衍变成各种积极,这主要有每一个人的偏爱和喜好所决定。于是我们在找到各自的场景后,在精神维度上的航标突然遭受大风而发生改变之后,它会引发一场沁人心脾的眩晕和积极,如诗人在接下来的段落中所描绘的。
在遥远的尘世,有颗星辰,因为他而成为了一盏小灯——
那儿,他仍在苦磨一根尘世的针:为了获得梦一样的光,他在虚无里磨它;为了获得泉水一样的光,他用绝望磨它……
草虫的鸣叫远远近近。
在遥远的尘世,安静不是没有声音,听到声音也安静。
有别于其它的星辰——小灯一盏与自我对照。磨着我们仍将继续的生活,世界远远近近,时间和物象交织重叠,它们包裹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寂静;它灵光一闪,恰好被我们看见。
我曾经读过一本书,它的扉页上写着“希望世界少受幻象的囚居”,这句话一下子击中了我,把我打发到一个遥不可及的什么地方去。那地方正如泰戈尔在《吉檀迦利》一诗中所言“心是无畏的,头也抬得高昂”“在那里,心灵受你的指引,走向不断放宽的思想与行为——进入那自由的天国”。
所有的伟大神灵都在我们闭上眼睛之后出现,那个自由的世界没有桎梏,可以容纳所有思想和精神按照自己的姿势随意游荡,理性的茫然和深陷不可预知的浪漫。一个作家曾经这般描述,他说:我就想一个胆怯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抓住它们的衣角,在时间的长河里缓缓走去,那是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它们将我带走,然后又让我独自一人回去。当我回来之后,才知道它们已经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此刻,因为想念而复活,
此刻因为昨天的那场细雨而继续,
此刻,被风倒空又被风给填满了,
此刻你是不是也是一个为时光作证的人?
那被“复活”的昨天原来一直存在,我们无暇去看它一眼,直到“此刻的想念”。诗人的影响是他积极的影响,这种积极如此致命,通过意识形态的还原,万物和世界重又获得了神性,在这里原始的想象目标早已不是自由,而是相反,是建立,是作为防御周围世界混沌状态的心理和物质保护。
所有热衷于幻想的精神漫游者内心都有一个光彩夺目的世界,这个世界的美建立在不确定事物的猜想,现实的对立面以及残缺部分的精神弥补。
雨滴,虫鸣,晃动的木叶,在暗处悄悄漾着微光:光从她们身体里吹出来,软软的,没有惊慌——
生的欣悦,在于她们互相被看见,被心灵的灯盏
互相温暖地指认。
如果雨滴,虫鸣和晃动的木叶在默默无言的思考,时间里的生来老去又有什么是值得惊慌的,如果她们隐喻着一群得天地灵气而生就的女子,在一个人的内心长久地居住下来,并被这个人内心的灯盏温暖着,那么光阴经过长久的酿制之后,每一次的开启必然要有一次迷醉。被理想国里的乌托邦之风吹着,想象在这里达到圆满无缺,一种和谐油然生成的画面被微光照着,无论是自我的反刍,亦或畅想都有一种美横亘在那里。
被释放的人在大地上行走
一切艺术皆有钥匙的功能,它往往在瞬间洞开你内心的枷锁把一些什么东西释放出来。诚如本诗开篇所言:
一天一地的澄彻——
清晨也许只属于一声鸟,一滴露,或者半醒的梦里偶尔出来说话的人。
这种瞬间的释放如此狂热,如此激动人心,它所释放的是一个被时间包裹的人。它使这个人出离属于自己的时间,站在之外的地方细细打量那些历经的过往。这部长诗正如它的标题所言《光阴慢》,它有若干个时间的碎片组成,一个人的漫长光阴在诗行中斑驳的呈现,如清水中的石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绚丽的光彩。
更多的时候,它像诗人讲诉的关于自己的“时间简史”;在灵魂的快门按下的那一个个瞬间,一株小草一朵鲜花都注入了诗人信念和理想。
江山闲,光阴慢。
他在梦里种了一棵有名字的青草。而后,退居远处——看她在那儿慢慢含苞,慢慢“想好一朵儿,开一朵儿”,
再——
慢慢开累一朵儿,谢一朵儿……
破除尘世的幻象之后,对于一个细细品尝光阴的人来说时间必定是缓慢的,每一个刹那都被升华,被缓解;如弗尼契尔的一句话:在升华中,原有的冲动消失了,因为它的能量被抽调来用于对它潜代物的精神的专注。这种专注的继续就是诗人退居远处看那“开累一朵,谢一朵……”的花儿的无限轮回。
同样描写时间的诗句,弥尔顿曾这样表达“同你谈着话,我全忘了时间。时间和时间的改变,一样叫我喜欢。早晨的空气好甜,刚升的晨光好甜,最初的鸟歌多好听!太阳带来愉快。”有别于弥尔顿的刚强、坚毅、悲愤,邵永刚在《光阴慢》中毫无保留的表现了他的柔软、悲悯和苍茫。
替万物言说者必然曾潜入万物窥探过天人之间的核心与关联;邵永刚说“别以为一颗小草不懂得什么叫苍茫”这样的诗句是隐喻吗?至少我看不出它的喻体是什么。我感受到更多的是对自然对万物的敬畏。这一点在这首长诗中反复的出现:四时、风雨、花木……诗人与这些事物共同感受着自由灵魂中独有的一种孤独力量,这种孤独力量即是缪斯之神的住所,赐予他们微光和火花。
但它即非此,又非彼。它是某种高于彼此的东西,就像天空高于大地一样。任何种类的形式都意识不到。它就像上帝自己一样,纯粹、自由、统一,也可以说它是诗歌的母系族谱,它的发生其实就来自他的本身。这种力量给我们洞开心灵的艺术之匙,继而我们打开那扇门,轻悄悄地走出去,在自由的呼吸中回过头来打量它们。
这是一张透过苦难才能读到的脸;这是一片落叶,是酷霜的盛宴;
这是狗恶酒酸的小村子;这是一份平静的坏心情;
今夜,月光出奇地亮。
历史,难以假设!
历史和脚下这块大地一样,浊重,苍凉,没有翅膀……
苦难更能还原真实的本质,这张隐藏的脸或者说此刻的这张脸是什么?诗人即刻做出了解答:是一片落叶,是酷暑的盛宴。首先来说说“落叶”这个词,在当下它更多被当成一个名词来使用;用它的人和读它的人早已忘记了它其实还是一个“动词”,即树叶离开枝头和接触到地面这之间飘荡的过程,而酷暑也不是一个恒定的场景,那这张脸是一张什么样的脸?我似乎看到了一种凝重的,缓慢转过来的“脸”,被难以名状的烟云和一个人的历史轻轻呼喊而回过头来的脸。
把一种状态视为诗歌本能的侵略,并享受它的升华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用自己的状态去启示阅读中的状态,并把读到的诗行和自己的灵思归结同一节奏同一作品之中更加使人愉快。老庄思想,佛学,柏拉图主义者,弗洛伊德主义者都会同意诗歌和阅读之间的印证、影响、或者在某一层面混为一谈,而后钥匙的功能被放大,使得艺术与艺术之间在经过相应的接触融合之后能轻而易举的相互释放。
这一点就像作家与作家隔着时空却共同闯进某一陌生领域一样有趣。博尔赫斯曾在一篇名为《比喻》的文章里谈及两种比喻;亚里士多德认为的生成于两种事物之间的相似性和斯诺里所关注的并没有相似性的比喻。前者把比喻建立在事物而非语言上,后者仅仅只是语言的建构。在对亚里士多德表示了温和的不赞成,对斯诺里否定之后博尔赫斯提出了一种事物内部的比喻。如但丁的“倒下了,就像死去的躯体倒下”和《圣经旧约》中“大卫长眠于母亲身旁,葬于大卫城内”,这种高贵的文学品质向世人表明了同一事物就足够完成一次修辞的需要,结束一次完整的叙述。同样在对《光阴慢》的阅读中,此类比喻也与前人在文学的长河中狭路相逢。
火,与灰烬躲在柴里:醉心爱恋,拥抱;
日子瓷实得饱满、丰盈;
冬天来了——
火,挺身而出!
留下片片灰烬,在他身后,在无边的寒风里被悄然吹散……
在同一事物内部进行重建和瓦解的工作,而不是通过几个事物相互建立起来的关系写作。这是一种奇妙的本领,已非技术的范畴。在相似性的上面出现的对立,有时候又是一致的,那是在拥有了和真理直接对话的特权之后才会发出的声音,简洁、纯净、直接。
果戈里的朋友意大利作家兰多尔菲在一篇叙述果戈里的小说中为其虚构了一位橡皮气球为妻子。通过这位虚构的妻子兰多尔菲成功的释放了另外的果戈里,间接地维护了理想的果戈里,艺术的释放常常是复杂性的,它不是心灵的彼此感染,却拥有比感染更加直接的力量,它在虚空之中构筑了一扇门,通向那儿。
一个在梦中游历了天堂的人,别人会给他一朵花,作为他到过那儿的证明;
由梦里醒来,我为什么总是两手空空?
当艺术的释放向度指向自身,“我”总是无一例外的成为“他”。如诗中所述“别人会给他一朵花,作为他到过那儿的证明”,当这种转变回还的时候“我”两手空空,“两手空空”像一个终极的符号,难道还需要握住什么来证明?那是一种慵懒的、专注的、满足于自我的姿势,两手空空面向光阴和尘世。那是一种无需回避的回避,无需证明的证明,就像一段度过光阴过程的最终目的是过程本身。
另一种可能
批评界有一种说法,阅读即误读。
然而误读却开启了阅读的无限可能性,每一次阅读都让作品以新的面孔重新复活一次。哲学家约翰.斯图亚特.穆勒在《什么是诗》中说:我们想象它被无意听到。他暗示了艺术的不确定性——无意的而非有意的。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当我们阅读一首的时候,总是无法避免自己主观上的臆断。也就是说一切在面对个人时皆有另外的可能。
在这一节里我想谈一谈关于那被“无意听到的”和阅读的原始、纯粹的印象,也就是当我们直面作品时的第一感受。
闪电:颤栗的手臂正努力地伸远一点儿,再伸远一点儿,用剑芒刺破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
让天地一洗胸中浊气!
正如大海的深处经常是静止的,不管海面上波涛多么汹涌。
每当电闪雷鸣世界总是充满神性,颤栗的手臂仿佛虔诚的静止,一千年,一万年,它才艰难地伸出那么一点儿;那种浊气是时间的牢笼和天地的桎梏吗?用剑芒刺破巨大的压抑亦或要不可知的一生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自然的形体和自然的表情在一切激情之下表现出一种伟大而沉静的心灵。这种心灵贯穿全诗上下,通过自然面容的描绘藏着最激烈的痛苦,也藏着最柔美的欢愉。
狂风从摇晃的树枝里轰出了马群。
在这个冬夜,他注定是一座四面楚歌的孤城,咳血的肺病,一下一下,斧头那样将黑夜砍出了白斑——
噢,他的病,他的无边的、细碎的、闪烁的孤寂!
沉郁和美的画面在风的碎片里生成,马群的声音只有在想象中才会踏响生命的地板。冬夜的孤寂还原我们存在的飘摇和寂寥;无边的面孔看不见表情,只有困顿里的挣扎,积极和守望在一种出血的力度中延续。他用冷峻的细芒刺一颗不归属于任何对象的心。
有一首歌这样唱着“愿有暮星闪耀,光芒护你前行。愿你心意坚定,哪怕夜色降临……”为了避免痛苦,所以我们刻意培养不执着的态度,但执着有时也会带来满足,带来痛苦中隐藏的欢愉。
正午,阳光由头顶灌入。
影子,这弥漫于身体中的杂质,被迅速逼回脚下浊重的大地;
它们由隐痛、罪孽、残梦、魂灵的碎片,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构成?
一些时间经过他,一些时间绕开他。
说吧:我就是那个渺小而孤独的人!
……无边的旷野,沧桑一样静。
你可曾安静地坐着,即不专注于任何事物,也不费力地集中注意力,而是非常安详地坐在那里。你会听到自己体内脉搏的跳动声,你会听到血液在血管里潺潺的流淌声。你会看见大地的虚影和构成你自身的主要部分,你会看见体内的杂质(那生活过的痕迹)已经和你的血脉混为一谈无法分离。
我们总是怀着恐惧和希望在听在看,我们总想在对自我的检阅里得到启蒙,通过觉察和理解来解除自身的无明痛苦,继而使自己置身“无边的旷野”,沧桑一样静。
一面蓝色的山岗上洒满了月光。
到长安,我心一派安然。2005年撕掉的一页在另一个梦里。
夜色辽阔。一个人微不足道,一个人静静的不孤独,不歌唱,不妄念从流水追回一条河——
长安,你是知道的。
醉心于光阴漫游的人心中总会把一些闪光的日子藏在自己的童话里,我曾用时空在心里隔开一些空间,每个空间里都住着一个小人儿,她们互不来往只是静静等我寻她们出来,找一处月明风清追忆曾经的似水年华。
梦幻的蓝色的理想的山岗也是一个人童话里的空间,那个空间叫做“长安”,隔着山河岁月如果“长安”是知道的,那任何的猜想和揣测都有碍道德。不论你有多少学问或思想,你的心永远是受限的。一颗受限的心无论扩张到什么程度,仍然在思想的局限之内。然而凡事皆有例外,好比这些诗行中的解脱,那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状态,有时爱情也是如此。
镜子可以作证:“一个人不会比一滴水经历的更多;”
镜子可以作证:“一个人,一生,翻来覆去做着的其实是同一个梦。”
镜子却从不予回答:退去火气,一份安宁是否就会降临?
退去伤痛,一份孤独是否需要守护?
很多时候镜子就像上帝一样窥探着我们,日月一样高悬于我们的头顶。
看不见的真像总会通过镜子来呈现;“一个人不会比一滴水经历的更多”,在关系互动的过程对自己保持觉察,对我们觉察到的东西产生批判和辩解。不会比水经历更多的人经历着什么?同一个梦、安宁、需要守护的孤独?我们会批判、评估、比较、否定和接纳,但从不观察眼前的真相是什么。如果能透过这面不可思议的镜子来看自己,而且毫不扭曲地看到自己的真相,那么其中只有觉知而没有谴责、批判或衡量,在看的时候心里怀着高度的兴趣;那么你就会发现心自有能力解脱一切的局限,然后超越思想的境界。
直接以人的名义,风多是悲风。
永远是这样,黄昏带来了遥远的美:大地上漫游的狮群,带走了历史,留下废墟和遗址,留下一个人潦草的内心,和无边的疾病……
一方面能足够强健地承受,另一方面又能保持清醒的品质,正是一个拥有一颗完善的,不可战胜的灵魂的人的标识。一位古罗马皇帝如是说。艺术之所见,世界之所呈现归根结底都是通过“人”这一神性的媒介来完成的。以人的名义,风多是悲风——它直接指向了艺术的高级形式亦或顶峰。
这一重大的美学课题不是浮光掠影和一些的皮毛的精神糟粕;它源于一种本质的创造,同时它又无法说清,就像光阴在内心的流痕。当漫游的狮群经略过大地之后,逐渐退却的背影造就了宏大遥远永恒的美;当历经过的内心被岁月搬空,必有有一种无法表达的美在内心无迹可寻的游荡着。缺失的永恒也许可以慰藉心中无边的疾病,远去的狮群带走的和留下的是一个无限滞后无限重复的美,一遍一遍,从不停顿。
骑一匹害群之马在天边游荡,影影绰绰。
费解是必需的,在一个轻佻的时代。
在一个轻佻的时代,费解恰恰是他的诗意
尼采说,每个人在创造梦境方面都是完全的艺术家,而梦境的美丽外观是一切艺术的前提,当然,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也是一大部分诗歌的前提。在梦境之中义无反顾,一往直前是一种高贵的诗歌态度。证明和解释在面对一个的内心生活时显得多么无力和苍白,也许正如诗人说的;诗歌是另外的东西,是另一种可能。
万物游移闪耀
一个漫步在时间中的人,会看到重叠的事物以及它辽阔的虚影,并对这一切进行反反复复的辨证、拷问和冥想。如爱默生在《经验》中的开头:哪里去找我们自己?在一个系列中,我们不知道它们的末端。
一个在光阴中复活了无数个“自我”的人,将会跟随那无数个“自我”清晰的发现历经的万物都在游移闪耀。那些看似平凡的事物剧本了神秘性,那是光阴在扩展。“在几个世纪的枯叶上漫步,不必俯身就可以看清它们腐烂的层次以及根的居所,更深处的石头睡得酣甜。”被缓和、被扩展,时间归来的脚步变得精致,仿佛昨日的一切历历在目。
我们看到“星光、苍穹、河流、树林、房屋、暮色、黄昏、黎明、游动的风、苍茫的小草……”在此刻呈现一种田园牧歌般的精神寄托,它们缓慢的伸展亦如理想的国度。“繁星是一场下向高处的雨”“清晨,鸟儿像一把种子被撒回了天空”“葵藿骄傲的头颅正弯向大地”等等不胜枚举的句子还原了时间和大地的诗意。
所有的已知都失去了即可的真实性,过往的再度呈现有时会脱离时间的范围。从时间的尘网中解脱出来。像“被吵醒了的神说:喂——你干嘛老是把电话拨打到一个没有人接听的地方?”因此我们不需要去考虑未知是什么。意义在此也变的不那么重要,一株小草就是
一株小草,除了本身它还是别的什么吗?
把生活过的东西再生活一次,或者再认知一次,当它们经过时间的酿制是否会如醇香的酒液让我们长时间的迷醉。我们总是在追寻某个永恒的东西——指望它会无限地延续下去;从盘古大陆到二叠纪、三叠纪,其实这个世界包括我们自身每样东西都在改变、毁灭,譬如出生,老化与死亡。但总有一个神圣的东西在超越时间,在超越一个又个未知的领域,像一树火花一直开放着。
仿佛注定的孤独;一个人内心亮起来的灯盏只能照耀自己。光阴慢,江山闲;如诗人自己所说“开累一朵,谢一朵”开和谢都是自己的事,无关他人。在不断地还原自我和消除二元对立之后一切会呈现出什么样的姿势?也许从未改变,那过程原本就是别的什么。“大地茫茫,人世之间,风吹着大道,也吹着歧途。”“一滴,一滴冷雨,落回湖中,是大地同样的苍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回旋的余音也许从为落下,物象耸立,时间轮回,我们若在其中观望,除了怅惘还能做些什么?
我们在自己体内装满了往事:物象,故人,明月,溪流,理想,信仰,无奈,痛苦,梦……如同诗人漫长的光阴呈现,它们像繁星一样洒满我们的生命,滋养灌溉着我们的灵魂,却从不拥挤、堵塞。它们像通透的光辉,就像诗人说的:
河流弯弯,被鱼梳一梳就顺畅了。
我们害怕自己渺小,所以我们总在诘问自己“我能够做些什么?”于是我们与万物联接,我们思考另外的事,旁若无人地向前走着,像诗歌一样神秘、闪耀。我们在心中描绘并改造世界的蓝图,试着感受万事万物,去欣赏树枝曲曲折折的美,观察路上的尘土,或是欣喜万分地看落日的美景。美、语言、话语间的静默在静静地觉知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