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中说“诗言志，歌永言——发心声以文字，即为诗”。
心声，不外酸甜苦辣，爱恨情仇，小我之凡俗体会，大我之出世感悟。这些都可以在“心声”的概念里如鱼入水，所涌动的波浪或涟漪皆为作者即时之心语，吞吐为言，或如春雨淅淅沥沥，或如暴雪纷纷扬扬，冷暖起伏的转承也正衔接了真实又浪漫的人生。
但凡一个写诗的人，必对生命表象与内在存在有着更深入地探究与过滤。通过一草一木一山一川的枯荣与平仄，以敏感多情善解之心，描述出别有韵味的诗情诗意，以获得精神层面的慰藉，也获得平凡生活中最珍贵的果实。
所谓果实，没有凭空生长的。必先有真实厚重的土壤肥力，有眼见的、心感的、手触的空气与水，加之以纯粹的心血育培，方能结得出来，挂在温热的胸口。这个果实，对于诗人，便是可以引得起读者灵魂及情感共鸣的诗歌。
一个真正的诗人，他首先是一个靠谱的人，他的心是诚实而纯粹的，否则写不出经读的，靠谱的诗。
读阿平的诗歌，经过文学性的认知与概括，最终要落到“诚实”这个美好品质上来。诚实是阿平诗歌的特点，锻造了他淳朴的写作风格，他的每一首诗所流露出来的对于父亲、爱人及原野的爱，都是芦花一样绵白素雅的爱。这爱不是金光四射，不是繁华似锦，更没有超过雷雨或烈风的呐喊.它们安静，平和，缓缓在风中扬着头，给予每一个路过的人以恬静、平和的问候。有所打动，但不尖锐，有所感动，但不是泪雨滂沱，有警醒，又不是迎头之棒。
阿平呈现给我们的诗歌温度是38度的炉火，是远方山坳里微微透着桔黄的烛光。没有华彩，也不喧哗，他只是诚恳地以笔写心，像一匹马踱于辽阔的草原，让你构想出万物和谐，世道静好的画面；也像一个邻家兄长，慢条丝理地捻着香烟，以质朴的笑容跟你说起“那些年”或“这些年”的事情。内容是次要的，重要的他给你“靠谱”的感觉。在苍茫人海里，他的文字及他的人都平实、妥贴，彻底地我写我心，不离世，不弃世，烟火味浓，人情味浓，完全撇开了假大空的帽子，也完全剥离了绚丽造作的词语堆砌。剖开泡沫，清晰地站立起一个重情重意的真诗人——有那么一份诗意画意，更有那么一份担待生活，为活着而努力的心态健康的北方诗人。
“父亲”是所有文学形式中最常出现的字眼，是血脉情感的代言词。它最能勾动人性深处那根缠绵心思的藤萝，若隐若现贯穿生命的整个过程。做为诗人，最不舍得淡远，最要无数遍提到的，就是父亲的钢铁般脊梁与深情厚意。在文字中，它是现实中的房屋，是精神领域里的依靠，是人性大爱皈依的终极之地，更是诗人独行于世、苦思生存之意义时的那朵最爱的莲花灯——它照亮了诗人思索的面容，引领了诗人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回归于生活的道路。浩浩汤汤的这一场人世，终究要有讶异的问询，会心的明了，平稳的承托。可以说，父亲这两个字在诗中所体现的更多的是一种积极的心理暗示，及生世责任的重磅提醒。在阿平的诗歌中，为父亲写的诗不只是一首，我在读这些诗的时候，一方面为他所注入的深切情怀感动着，一方面也觉得他是在以父亲写父亲，以心中美好的父亲形象校正着自己——他在生活中，完全可以够得上一个好父亲的赞誉，这一点，从一次他匆匆挂机只为“得给女儿做面片儿了，她爱吃，她想吃”的行为上可见一斑。
在《过去的日子》一诗中，阿平以最平常的文字怀念着父亲，沉静地自语式表达，深深吸引着我：
《过去的日子》
时时触痛我们深处的
那么些晚上
是你瘦弱的身躯和手掌
父亲 你曾无数次看着田里的庄稼
走向异土 觅食的鸟儿
无力的拍动翅膀
留恋在稻地的中央
那些是过去的日子了
过去的事物针状地刺痛在你的心里
实实在在的刺着我们永久的悲伤
那时 我们漂浮在土地上的每一寸心事
就是填饱自己的胃口
让粮食装进我们自己的粮仓
感谢阳光让我们忘记了一些
不该忘记的回想
好比苦难不会常常写满我们深刻的脸上
父亲啊 你唱过的歌声不再流浪
你播下的种子一片金黄
就让我们从你的房间走出
凝视着飞翔在高空的老鹰
然后快乐地做一次它的翅膀
父亲 那时你一定
会从石头上站起
一定会看到远方那么多美好的情景
飘动在我们的村庄
飘动在
比村庄更远的土地上
整首诗的氛围忧伤而温暖，迷人而亲切。场景与情感交错而过，展现了丰满生动的父慈子孝的画面。短短二十几行诗里，父亲瘦弱的手与肩膀，父亲的坚强与向往，儿女的怀柔之念，思亲之伤，全部跃然纸上，尤其“感谢阳光让我们忘记了一些/不该忘记的回想/好比苦难不会常常写满我们深刻的脸上/父亲啊/你唱过的歌声不再流浪/你播下的种子一片金黄”这一段令人欣赏。诗人并没有一味地沉浸，没有因思念而寞落颓废，而是在阴阳相隔的长叹中，拾捡起了乐观的一片笑脸，选择了化解，选择了“就让我们从你的房间走出/凝视着飞翔在高空的老鹰/然后快乐地做一次它的翅膀”。逝者已矣，生者何为？理性的人要重新整理装备，继续延伸姓氏族谱的道路，复制以至发扬父辈的未尽之志，向着新日子出发。这是男人的力量，也是男人的本色。广而化之，更是整个人类发展史的正确走向——不可为失去的嗟呀不前，要为未来的得到贮蓄迎接的本事与能力。所谓“放下”的禅意，在这首诗里，乍现了一缕与勇气相仿的微光。
爱情是所有诗人的情人。
阿平的情诗如同一碗日常的白米饭，不酸，不甜，不咸，不淡，存在如常，不可或缺。他就是那么一个默默等在时光镜面上的人，自己观照自己的心。以坦白的性质，不纠结的执着，做旧事的主人，也做当下的主人。在诗中，既无撕心裂肺地追悔，也无痛断肝肠的恋情，甚至你看不到烛影摇红的缠绵悱恻，或天长地久的海誓山盟。关于感情，他很低敛，低敛到，念起一个人，或念起一段爱，只说这么几句：
《如果》
如果可以,让我倒伏在你的梦里,
这样,我还能看到
你自由飞翔的过去,
如果时光倒流,
我想我会跟你一起,
去那神秘的布达拉,去你喜欢的地方,
盖座茅屋,种一地玫瑰,然后相守相依,
如果可以,我想回到从前,
回到刚刚结识你的那天,
你掌中的雨伞,潮湿了整个的夏季。
如果，如果，一切的如果都不能成立，
我宁愿从来没认识过你，
这样我就不会为你
折断了翅膀而哭泣。
这样，我就不会
用一生的时间来忘记你。。。。。。
不用细细品读，我也有理由相信这个“如果”的假设出自多么强烈的意愿，在结局中，阿平用“我宁愿从来没有认识过你/这样我就不会为你/折断了翅膀而哭泣/这样/我就不会/用一生的时间来忘记”清楚地告白了自己的又怜又爱的心肠，踏踏实实回顾了一段美好时光。在无奈的不可改变的事实面前，毫不矫情的伤感，写尽眷恋与不舍，这爱终于化做一脉胸腔中蜿蜒的秋水，长久地流淌，悄悄地跟随，成全了理性的怀抱，未成为勒人脖颈的绳索。痛心的失去，以“如果”来铺垫了梦想中的部分福地，也以“一切的如果都不能成立”了结了自怨自艾，最终到达了情感的另一层境界：人已走开，爱仍默默存在。善良的成分在这首诗里泛动着人性的光辉。在另一首《与爱有关》的诗中，阿平亦以这种遥望的怀念，不太激烈的文字，捧出了情感流河中的浪花：而你站在外省的街头/让我一想就幸福的格外忧伤//天黑了/我还不能入睡/推开窗户/我看到一只蛾子飞入/拼命地扑向那燃烧的火焰上。“蛾子”拼命地“扑向那燃烧的火焰上”，勾人心经地刻画了诗人心底的伤痕，那是燃烧着的，火焰般炙热的爱。直接的表达是最能击中读者感官的，使人最容易对作者的悲喜感同身受，一首好的诗歌，一个诚实的诗人，必先是做到这点，才更符合了诗之“好”诗人之“诚”。
就爱情诗而言，阿平用简单的具象，完成了足够触动心灵的意象。这种写作方式是客观的，仁义的，它在一定程度上感染着读者，同时也隐约减轻了读者的痛感，继而进入比较清醒的阅读状态。在诗之美学里，这是属于最古旧，也最清澈的手法。
原野与马，高山与云，在阿平的诗歌中占据了极大的篇幅。与其说诗人在描写内心的渴望，不如说在用文字创造原野，以灵魂之翼朝向所期至的圣地奔跑或者飞翔。这种精神突围一直为广大诗人所尊持，希图超越，起码是剥离荒杂，为丰富的内心找寻合适的供养之地，这个境况在《草原上的野马》中有具体的描述：
《草原上的野马》
这一刻我看到了什么
草原上的野马
在一片绿草中啃食阳光
它们或长嘶昂首 颈鬃盈尺
或放开思想包 在荒漠奔腾
草原上的野马 没有鞍
没有鞭子 在白天和黑夜
在千年的传统之外
轻 轻 松 松
草原上的野马
在同一块天空下
在一片绿茵及水里
一同奔跑或跳跃
在冷风中没有敌视的瞳孔
这一刻我看到了什么
田野被楼群切割
钢铁和水泥 使肌肤
隐隐作痛
草原上的野马呵
在城市之外 请带上我
共同寻找绿色的天空
这首诗秉承诗人一贯的风格，朴实无华，开篇点题，从“我看到了什么”写开来，通过草原、野马、天空、绿荫及水，完成了诗人冲跃现实、奔向城市之外，共同寻找绿色天空的诚挚念想。囿于方寸，难见广阔天地，是所有生活在钢筋水泥框架中的诗人最为压抑的事情，而久长的悬空之居使太多的文字只成为空洞的分行排列，失去了诗歌真皮层的生命力，失去了地气，或者说使一个人成为皮影，没有了血肉。这无疑是具有扼杀性作用的，它的悲剧成分几乎可以埋葬一个诗人所有的光华，最终沦陷于自我唉叹与封闭之中。对于这一点，憨厚的阿平并没有太多的痛苦表情，他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隐隐作痛”，这痛就滴水穿石般地滴哒下来了。吟咏与呼号的区别之一，在于前者有春风化雨的浸润之感，后者有惊心动魄之力。究其终了，前者持续的时间更长，余味悠远。阿平选择了前者，就意味着他的心理更有充足的对抗及消融能力。这种蕴藏的正能量也体现在他面对人生大限时的豁达态度之上，比如在《墓碑》中，阿平便以垂手肃立的模样，写出了这样的句子：此时/我看到那些熟悉的名字/那些曾经/和父亲一样/一喊就响亮的出现在电话中/或身边的人/现在躺在一块石头上……他们学会了倾听/如同我曾经倾听父亲的声音一样/……生死轮回，人人不能避免，痛也痛了，呼之奈何？一把灰轻轻落下，一个人生也就走过去。阿平拥抱了这些再会无期地撕裂，用“倾听声音”保护了完整的爱与深情，也由此诞生了他幸福阳光的来临：《全世界都盛满阳光》：我的生活简单而干净/睁开眼睛/将黑夜还给黑夜/天空明净/道德迈着整齐的步伐/全世界都盛满阳光。
诗品如人品。
一个人的诗歌是他心灵、情感及精神乃至灵魂反映给这个世界全部阵容。阿平的阳光与敦厚都不只是他自己的——他把大部分送给了喜欢他诗歌的人。
祝福并相信这光照久长。
霜扣儿于2012年10月28日 |
发表于 2014-4-9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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