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为什么要拥有谋生的工作
１
对于如我这种人，以诗歌为生命、生存与生活模式的人来说，工作，或者寻找一份满足温饱的物质资源的职业，是一种解脱，是一种愉悦。而对于一直在一种职业中，一生沉溺于这种工作的人，就是做工，就是劳役，就是把生命牢牢地囚禁。
２
我又要打工去了。昨天，我委托朋友为我寻找一个看门下夜的营生。
我又感到经济压力的来临。经济压力，实际就是老婆的压力。老婆的压力，就是诗意的压力，就是诗歌的压力，就是写作的压力。
经济，老婆，诗意，这三者有时候就是一回事，因为这三者就是诗人的生存要素，写作要素，诗歌的要素。
３
只要是职业，只要这种职业首先、而且主要、而且必须是以获得金钱做报酬，那么任何这种职业，都将是抹杀人性的模式。
这不是模式本身的错误，是人类为这种模式设定的目标与目的，过于狭隘造成的。
这就是我对工作，对职业充满恐惧的根源。因为这就是一切威胁人类的恐惧产生的根源。人类为自己设置圈套，又不断被自己设置套圈牢牢地套牢。
这就是我２０００年毅然决定辞职，离开国营企业，开始选择以诗歌艺术模式为我的生命、生存与生活模式的根源。
而现在，我不再惧怕工作，不再惧怕职业。当我作为诗人，探索十年诗歌艺术人生之路之后，工作就是解决基本的温饱资源，是我诗歌艺术模式必要的调节。
这并不是说恐惧不存在，而是这种恐惧所形成的力量，已经获得一个有效的管制与承载。这得益于诗歌，服从于诗歌，因为诗歌给予我一个高度。当这个高度出现，一切成为其服从。
这是我在没有确立以诗歌艺术模式为我的生命模式之前做不到的。也是我在确立诗歌艺术模式为我的生命模式，进行十年探索之后，才做到的，是逐步做到的。但是，做到这个逐步做到，首先是以选择诗歌艺术模式为开始的。
一个开始，正如人们所说，万事开头难。开头，开始，只要这种巨大的转折发生，才能这样进行评价，才能称之为难。
４
我经常看到诗人在感叹，不能依靠诗歌来养家糊口。
产生这种感叹的人，在文学、诗歌、艺术之外的职业之中，进行严肃认真的、实实在在的磨砺、拼打，之后再选择诗歌，就会懂得，诗歌，当然是适合诗歌这门艺术模式的人，诗歌对于这种人是多么难得，多么宏达，多么丰富，而不会因为诗歌无法养家糊口而变得毫无用处。
正像没有历经尘世千难万险，而不会求助于宗教模式的解救一样，但是诗歌不是遁入空门。一切宗教模式，由于是一个孤立的群体，无法获得自我基本生存需要的保障，所以就会产生，对自身模式之外的模式的依赖与依附，这样就会丧失其独立性，而在屈从之中，失去其模式纯洁性的最高原则与最高价值。
而诗歌，是可以以诗人个体作为一个完整的、丰满的、全部的探索模式存在，在保持自身的独立、纯粹的同时，可以抵达生命的、人类群体的极致。
宗教模式，在不得不以自身的模式，获取经济利益的时候，就存在着丧失其独立性的可能，这也是宗教的发展，在探索生命的终极价值之时，一直无法走出的困境。
而诗歌，永远不是作为一个群体出现的，而是作为诗人个体，以诗歌个体建立的价值体系，来承载诗人个体，同时给世界以影响。
５
从产生诗歌开始，诗人似乎从来没有准确地、清晰地为诗歌做出过定义。
这不是诗人的过错，这是诗歌作为一种艺术模式，自身规律决定的。
古代诗歌，是作为一种附属，比如彰显文人、有知识有文化的人、高贵的人的一种点缀。一种点缀高贵，才显示出诗歌是一种高贵的存在。
但是，把诗歌作为一种文字与语言最高级的模式，似乎是有共识的。这就是诗歌艺术，作为极致艺术模式的雏形。
因此，诗歌这种艺术模式，永远只能走在前面，无法顾及它的落后者。这样的艺术模式，根本不可能停下来，为满足所谓的大众口味，换取解决温饱问题的物质资源。
于是，诗人，在诗歌之外解决温饱资源就成为必然。
６
但是，诗人无法忍受这种必然性的强制。
这就是拉金的诗歌《癞蛤蟆》 中愤怒，而又无奈地喊道：
我为什么要让工作这只癞蛤蟆
蹲在我的生活上？
事实上，你愿意不愿意，这只癞蛤蟆必须与你在一起。有的诗人，把工作当做进入生命根部，进入社会最深处的通道，有人把工作当做恐惧、厌倦。这就是大诗人与平庸诗人的区别。
我一直把拉金当做平庸的诗人阅读。但是我误解了他。他把工作当做癞蛤蟆，既是无奈，也是反抗，也是屈从，更是一种大胆的嘲讽与鄙视。至少，拉金在嘲讽，在鄙视，这已经使他达到二流诗人的境界了。
但是，当１９７４年，桂冠诗人的称号赋予拉金的时候，拉金拒绝了。这一拒绝，就像死亡一样，折射出他隐匿的与他的平庸的光芒。这时，我理解，拉金对于他所说的癞蛤蟆——工作，只是他的一只玩具而已，当然是诗歌的玩具了！这时，拉金在我的心目中，成为一流诗人，大诗人。而他诗歌中的一切平庸才熠熠生辉。
７
在古代诗歌沦为一种应酬、显示风雅、满足于自得其乐的自然主义功利性之后，现代诗歌应运而生，而且现代诗歌随着经济、社会、文化的快速跟进，现代诗歌之中的现代意识，不断在跃上新高。在这种诗歌发展的模式之内，如果还有人把诗歌与其他职业当做一种谋生工具来对待，那么这种思维恰恰就是现代诗歌发展的阻力，内在阻力。
诗人必须以比任何人都精明的模式，穿过他所处的岁月。
这就是要诗人具有善于分辨，什么是物质需求的必要，什么是在消化物质需要而产生的新兴物质资源。
我现在不把诗歌当做精神的需求来研究。精神？是一种什么东西？我不想去想象他、猜想他。
诗人，所面对的不是精神这个什么也是，什么也不是的存在，而是实实在在的人，人类，自我，你他，物质，世界，宇宙，阳光空气水，以及正在改变其性质与质量的污染，等等，所结成的模式。
或者，诗人，如果这个名称的存在，真是一种必然的话，那就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生命个体存在的模式，是最善于把生命带进生命规律内在，洞悉内在的全部，并使生命的外形，肉体，作为生命的承载模式，在与生命获得和谐，并使生命的有限体积沿着三个方向，长宽高，至少是沿着这三个方向，接近无限。
８
当诗歌，成为解决有限与无限这个矛盾的成功的模式的时候，职业，工作，不就是诗人用来实现自己最高目标的一个必要的资源么！而且是随心所欲的，对于诗人不是妨碍，而是有益的，可以驾驭的资源么！
９
从这个意义讲，检验一个诗人所具有的诗性的含量，就看这个诗人驾驭谋生手段的成熟度。
没有人出版我的诗集，我宁愿我的诗集，就像现在一样，在网路上供人们免费阅读，而不会去为出版诗集而钩织社会网、人情网，为我的诗集谋取出路。这样做，会使我的诗集丧失掉本来已经获得独立性与纯粹性。这种做法，会不知不觉磨损掉我已经获得诗性。
我这样做不是一种意气用事，或者也不是义愤，而是对自身诗歌艺术发展的清晰的预见与洞察，所产生的保持。我相信，这个保持里，具有整个诗歌规律所要求的呈现与价值。
１０
而诗性是什么？就是有效保持，在一切职业之中丧失掉的人性本真的能力，或者就是在一切职业之中，为对抗职业所设定的目标的狭隘性所带来的伤害，而产生的那种力量。
诗性，是生命存在所需要的一种能力与力量的培植。
这种培植，一开始表现为厌倦，接着是对抗与抵制，最后是和解，接着就是随心随欲的驾驭。
而唯有如工作这种模式，才能给诗人带来必要的物质资源，也带来获得诗性最大价值的启迪与机缘的平台。
11
爱因斯坦曾说，他最理想的职业就是守灯塔。
只有伟大的思想家，才知道，自己首先需要一个职业，来解决温饱、基本的生存的资源，其次在这个过程之中，获得思想的资源。
思想的资源有两种，一是思想的环境。这个环境，安静，孤独，是思想家最理想的环境。这个环境里，思想家才可以准确地获得思想之根的摇动的秘密。诗人，才可以准确洞察诗意，这个丰富的关联的存在。
二是，绝对不能脱离社会活动，必须参与社会活动，才可能与人类的现实环境以及思想状态，保持持久准确的联系，而失去这个环境，思想就会成毫无意义的苦思冥想，写诗就成为毫无意义的遣词造句。养家糊口不是负担，是诗人与思想家进入人生真实的纽带，这个纽带给诗人与思想家一个真实的平面，也唯有这个真实，才能呈现一个最宏大，最完整的平面，才能与事物，与人类的存在的真实平面相一致。
当人们仰慕伟大的思想家与伟大的诗人的时候，其实，很少有人知道，伟大的思想家与伟大诗人，其实就是活得更平凡更普通的人，是这些平凡与普通把伟大举起来。
而伟大不是人为的塑造，是在平凡与普通的根基上最准确、最自然的延伸与成长。
无数平凡与普通的人，之所以没有成为伟大，是发生不知不觉的扭曲与偏差。
而人，就是在自己无法矫正与清除的偏差与扭曲中，被这些扭曲与偏差一点点遮蔽。
这就是一切沉重的根源，一切痛苦与不幸的根源。
12
我终于要做一个守夜人了。一个诗人，其实就是生命的守夜人，人类的守夜人。当人类还在梦中，他醒着。
这不是由于他比别人高明，或者是故意特立独行，而是他更适合这样的模式，才可能抵达诗意的极致。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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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4-13 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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