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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失魂录:一种冒犯的写作
——杏黄天简论
于贵锋
1、扛着减速机的鼹鼠
冷风灌肠,星云既藏
万株雪已然生根
一片草独自纷扬
噢黑衣人白衣人
此行无迹,此处无我
此人已安然剥离皮囊
杏黄天这首如同偈语一样的《无妄界》,浓缩了世间百相。可解,又不可解。开始我还想知道“无妄界”到底是什么界,因为这里面貌似有佛家的看空;开始我还想知道“万株雪”是什么雪,因为其根之不稳和难以久长。但当“噢黑衣人白衣人”这么一闪,我就不再去追究。可终究,我还是以《万株雪——致杏黄天》为由头,狠狠将杏黄天厚薄了一番:
鼹鼠扛着减速机,经变画是可见的未来。/风在吹,洞窟依次诉说凝固的时辰:
晨星塌陷前世的脊梁/现世:空气中毒,工业葳蕤/颜料在来世的盒子里
鼹鼠扛着减速机进入水泥/水泥块打在我脸上/我对硬和沉默有了隐秘的敌意
肉身变绿,佛身变黑/鲜墨汁抽出沧桑枝条和美/亡灵附在轮回的树叶/肥胖的梦想在黑乎乎的声音中衣带渐宽
但减速机是乌鸦,你拿什么喂它/但鼾声明亮,杏初黄,万株雪已然生根
你有疼痛,写作从内部移动苔藓,铺开影子说世界/早晨有阳光,在融化,即使生命和道德的寒霜不停地落
这首所谓的赠诗,还有一些附注:①杏黄天有新浪博客《鼹鼠的减速机》。也就是说,一只鼹鼠感觉到掘进的速度太快了,但又不能停止掘进,怎么办?它就扛了一个减速机。想想,也有点怪异:这减速机如果不在鼹鼠的体内,除了增加鼹鼠的负重,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②经变画,敦煌石窟中专门讲述诸如舍身饲虎、割肉奉亲之类佛经故事的壁画。想起经变画是由于,鼹鼠的博客背景就是飞天,就是菩萨,就是古绿色的敦煌。③在《空气中毒》这首诗中,读者首先不要把它看成是什么比喻、象征,实际上就是对生活现实的描述。兰州的空气有毒,杏黄天的西固城更有毒。因此,关于乌鸦的诗,在杏黄天这儿也很多,他将这个古老的比喻当作事实来对待。④“杏黄天的工业时代”,这是一个悖论,被当成了其诗歌标签。怨不得别人,一开始,就犯了和我相似的问题,把题材的东西看得太重,虽然真诚不容诋毁,实际上自己对自己做了小范围的框定。这种无意也是有意,早就决定了诗歌的硬度。⑤鼹鼠的角色,总是让我想起卡夫卡笔下的甲虫。确实是这样,一只有意识的甲虫。不是意识到外部,大多数的时间,是意识到自身,它的自我意识太强太大了,会遮挡住它的视线,由此产生的阴影覆盖了它,即使自我意识消失了,但阴影如同鼹鼠所看见的,是无边的黑色。⑥他的博客背景上,有何来先生写给他的一幅字。字曰:“朋友 仇敌/杂乱的脚步都已远去/孤独吗 不/孤独毕竟是热望的极地/热望之门已经关闭”。慢慢感觉到,至少是我,在思想上都未能超出何先生对现实的深刻洞察力。我们大多数人,被各种浮尘诱惑,浑浑噩噩地继续混日子。
我的这种初步的印象,是在阅读了他2011年以前大部分作品的基础上得出的。虽然我浅陋的艺术经验和对美的认知告诉我,杏黄天绝对是一个不容低估的诗人,以及即便后来继续跟踪阅读了他2012年以来至今的作品并坚定了这种看法,但总有一个声音在说:找他的毛病,拒绝他。
显然,这深深地困扰了我。我问自己:为什么?
是不是他的傲气呢?不可否认,傲气,甚至是极大的傲气,在杏黄天的生活中和写作中是存在的。无论其言语行事,都有点好青白眼的感觉。他的似乎可引以为豪的几次获奖、“工业诗”达到的高度等,这些如同过往,很快在他的自我叙述中消失。他一头扎进自己给自己设定的“方向”,在“剥离”和“吸收”之间不断地来回,不断地把自己逼向墙角,把自己“推入深渊”。他不给自己“留后路”:他没有打算“返回”。
这种极端性,不止考验着人的智性,对读者的“人性”也不放过。甚至,他无可置疑地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是无望的;我们的生存是无效的;我们的行为包括所谓的救赎也仅仅是一种自我安慰;艺术和美,是一个幻觉。
凭什么他要把我们固执地摁在那个痛苦的境地?问题是,此行果然无迹?此处果然无我?杏黄天在这“冷风灌肠,星云既藏”的人世,不留一点情面给我们的内心,是也?非也?词语的坚定性,成就了诗歌的稳定,而期间夹杂了纷扬的草屑和雪。
我们,躲不过自己的行藏。
2、“不够烂”
你还是不够烂,我对你的厌弃还是不够彻底
我还是心存恐惧——
梦中还总是在为你哭泣
总是在为修补的事焦虑
这首《破败寺》中,寺是什么寺?在直指中还是期待借助于人们的阅读经验。在落实了具体的所指之后,一切的痛陈和抒发才有了根。但问题不在于破败,而在于确切的“矛盾”。自身的矛盾,在事物之间建立起了关系,它将许多不同的界域(比如物我、腐烂与修补、痛恨与希望、明亮与黑暗等)纳入了一个整体,简单,但复杂。
不是我读诗的方法有问题,而是杏黄天的诗,尤其是2007年以后的几乎每首诗,各自独立,但又连带着一个更大的整体,逼迫你思考。
事物不是孤立的。真正建立事物之间的关系,也没有那么简单。如果仅仅停留在形状、声音等的类比上,而忘记了事物的情感、情感结构以及隐藏的思想差异和区别,诗歌无法达到深刻。
这必然带出这样一个问题:诗歌何为?
我们所有的事都是朝着一个虚妄而去。这虚妄中,那些做过的事,像衰草填满了我们的身体。触摸,觉得自己是真实的。有过疑虑,但一瞬而已。杏黄天的诗歌,会叫人心慌。原因是,他在不断地否定自己,不断地,从“雅克的身体走出另一个雅克”,又走出一个;而另一个雅克,在短时间内就会长大,会走出新的雅克。他不知道,他否定着自己,实际上,也是在否定着别人,否定着这世界。他让我心慌。这只鼹鼠。
这个“破人儿”说,他无需慰藉,他不写宠物之诗。就是他,在暗中观察着我们。我不知他为什么要观察。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他观察我们就是在观察自己,目的是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他就这么推了我一把。或许我正在悬崖边上,他这么一推,我顺势就喜欢上了深渊,谁知道呢。也确实没有什么,不要把诗歌看得那么高不可攀。诗歌就是在解决自己的问题。它同样是从我们的身体里滋生出来的东西。是我们在写诗歌。不管诗歌反过来,对我们会有怎样的影响,主体还是我们。只有当这种来自生命和语言的事物具有了自身的独立性时,就像“异己者”具有了独立性时,我们才可以分开来谈。诗歌需要自己来决定,要什么,或不要什么。也就是说,谈论诗歌,首先谈论的是独立的事物。
在这个支点上,诗歌的问题就会简单点。反过来说,人的问题就还是人的问题,诗歌出现的问题,也必然还是人的问题。但或许,离开了人,诗歌是否存在这一问题,将是我们的“母命题”。语言对诗歌有自己的要求,但语言自己不会自动生出诗歌。诗歌不会自动“出现”在我们面前。
但另一个声音又说,实际上,“诗”一直在那儿,在某处,人和语言只是发现了它而已,像是发现了某个听说过但从未见过的“物种”。
但这些真的需要厘清吗?雅克说“臭鸡蛋被孵出小鸡并长大”。我们的命运,就是面对这么一个已然生病的世界,并已被这个世界传染的带病的万物。
3、“乌鸦开始歌唱”
除了诗歌外,杏黄天还和他喜爱的帕斯卡尔一样,写有许多“札记”。截止2014年4月底,其博客上的《杏黄天诗文选》中,大概有这么些内容:
“题辞”。这属于“自序”那种,只有各自独立的四节,又像是一首艰涩的诗。大意是说,“一种思维、想象、存在的模式”,会“安慰和成就”一个人,也会“损害与消磨”一个人;对生命而言,“死亡是一个大背景、大前提”,人努力地“想与死亡保持一致”,但不知道“死亡的步调”;面对这种情况,人生如同“菜市场”一样上演着各种各样的行为,充斥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而作为一个诗人,无论如何,得“对自己与自己生活的世界诚实”,得“与自己有关的事物的音高保持严整的一致”,做到“自我庄严”。
“杏黄天的工业时代”。写作时间在1995年—2007年。有《结构工业》、《工业时代的乐器》、《工业城市》、《金属的反射》、《工业群像》、《被荒废的和被遗弃的》、《机械丛林》、《阳光温暖那些热爱劳动的人们》、《心灵事件》等组诗。这些诗,都成批成组发表在当时的《诗林》、《诗神》(《诗选刊》前身)、《诗刊》、《星星》、《飞天》、《诗歌报》(《诗歌月刊》前身),并有作品获一等奖和作为重点被推荐等“荣誉”。透过字里行间,我们可以发现生活和诗歌给他铸就的基座:虽然,对事物内在的激情,对生命的热爱,对劳动的热情,不管如何被异化,都顽强地存留了下来;但正是这些结构、电解、机械等等,以及它们飘起的铁屑,使一个幻想着爱情,梦想着建设家园,把一个个机械当作乐器,对工业迷恋甚至沉醉的人,到后来反过来,疼痛大于及至代替了热爱:工业不断“制造”出生命的事故,不断带来不仅针对肉体的无可挽回的损害和伤害,更带来一桩桩“心灵事件”,那些热爱、光荣、劳动这些原本崇高的品质,也被从本质上被损害了,工业的铁屑进入到了血液里,一个人的内心再也无法愈合。这些铁屑,给《生活》下了定义并预测了他的命运:
他将碰见缺铁的血液
暗红,如路边败死的玫瑰
挡住他疲惫的身体
他将碰见灰死阴暗的脸
如仇敌相遇,辱怒溢于言表
还有什么尊严或美
一切都将似流沙,阴险
没有火焰,严峻而且丑陋
唉,我梦中的尊严或美
如风的尊严和美
你又都碰见了什么
而不再言说,默然止熄
“异己者雅克”。 这些诗歌目前有六编。第一编包括《必要的与不必要的》、《建筑的缺失》、《爱上一只猪的生活》、《在医院里画鸦》、《人物谱》、《非诗歌:死亡文本》、《从无效的角度看过去》、《自我判断无效》、《异己者雅克》、《偏头疼》等组诗,每组都几乎包括10多首。这些诗包罗万象,从早先的工厂生活“记忆”,到日常的尿布;从哲学般的人造齿轮,到《十一级车工第五妹的私生活》;从开裆裤、兰州的交通到杜甫等“人物”;从“负一代”到戏曲唱词,杏黄天都强行切入,都把这些“事物”一点点切开来,他自己看,也让我们看。第二编包括《他让名词作为谓语出现》、《光明顶》、《与死者书》这三首长诗和《皆不可期及或十三不靠》一组,大略是和亡灵的对话,或者说,是一个生命个体在黑暗中,在亡灵面前的自言自语,这些亡灵有亲人,有同事,有精神导师,有文学和诗歌大师,有名或无名,曾经认识或不认识。《故园清辉落》、《香樟树被切割为香樟木后》、《终于可以自娱自乐》、《他将在尘世寻找天堂》等组诗在第三编《无妄忧之辞》中,似乎从植物又开始“下手”,也开始和“诗人”开始交流,借助实际的出游和网络的漫游,杏黄天进入另一个“虚拟的空间”,和自己的现实与真实生活之间,形成一种对比,本意的空间扩大尝试变成了空间的再度收缩,仿佛内心也变得更为促迫,痛苦持续被压缩。第四编基本写于2010年3月到2011年3月。这一年,杏黄天给我们再次浓缩着自己日常的、长期的、充满渴望又失落不断的精神历程:先是试图放松下来,逗弄逗弄《如是小海豚》,接着《雨天怀人:废墟之下,爱之上》,努力挽留旅途中的美好时光,并可以弱弱地问:《现在可以开始了吗》,准备进入新生活;但当真的沉静下来,一层层剥离,发现万物还是《各如其是》,那是一部人间的《失魂录》,《来不及悲伤》,就得《搬砖以及其他》,就得通过《异渡(集)》不断找到前行的道路或者理由。终其一年,写下来的,既是“献辞”,又是《缺席的证词》;可不管怎样,依然是《厌倦如斯,眷恋如斯,慈悲如斯,爱亦如斯》,活生生的“屡教不改”、“无可救药”。第五编的起篇是《事物以以各自的方式结束》,中间是《事物沉默的部分》,其后是《事物以各自的方式在热爱》,这好似一个庞大的工程,杏黄天试图以诗歌的方式让去的去、来的来、沉默的沉默,由于夹杂以歌唱的乌鸦,以及佛法的“缘起缘灭”,一个多面体的事物构架呈现出来。第六编中,还是几首组诗,包括《归于无限与无名及爱》、《世间如斯,要去哪里》、《如是如愿,如愿如是》、《此去不远》等。单从诗题上就可粗略判断出,杏黄天原来诗歌中的隐性部分,变为显性部分,追问、出路等等这些虽然与诗歌本身可能关系不大,但对生存与世界而言却是本质性的问题,在他的诗歌中显得愈发重要,甚至成为直接抒写的对象。
对,“杏黄天的工业时代”就这样“突然被结束”了。杏黄天也变成了雅克、鼹鼠等。成了一个“异己者”。这个异己者,不断地到来,不断地变异。我一直在找“雅克”的出处,但始终还未能确定。雅克究竟是谁?《雅克出生又死去了》一文中奥•曼德施塔姆说,他起初困惑于“混凝纸词语世界”、“硬纸板金字塔”这样一个 “混合物”, 一个毫无意义但符合语法的句子:“雅克出生,过了一辈子,死去了……”;也曾追问“他是谁,这位雅克?”;后来他放弃了,他通过雅克这样一个混合物、一个句子发现了隐含的俄罗斯(苏联)社会、生活、道德和文化的结构:混乱的,邪恶的,翻译的,败坏的,书籍的,妥协的,无个性的,……。所以这一切在最后又变幻为果戈理笔下的“某个可憎的乞乞科夫式脸相”,“通过雅克闪闪发光”。杏黄天在“异己者雅克”这部分诗歌,就是反反复复给我们“讲述”着我们的一种全方位的困境。他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在说吗?不是。从这个阶段开始,杏黄天的写作再也没有离开自己的生活:外在的具体“事件”,紧紧地与内心纠缠在一起。他的诗歌和他看见的“生活”之间,甚至形成一种共生关系,有一种强烈的、灰暗的、迷人的、悲伤的气息。
随札。这一辑目前有七编。不是单纯的文论或诗论,而是杏黄天的“思想录”。或长或短,但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其所涉及的宽度与深度,在我的阅读视野中还是比较少见。有诗歌外在的,也有内在的;有宏观的,也有微观的。社会学、心理学、伦理学、佛学、美学与诗学等混杂,并与其诗歌创作相互激荡。就是从这一部分开始,我突然感到,杏黄天的诗和文是一体的,根本无法分开,正如其附录在最后的诗文,那是更庞大的部分,如同“事物沉默的部分”,构成一个庞大的隐喻。
而所有这一切,杏黄天自察,并自认其中的一个“面孔”:“乌鸦的歌唱”。这张硬如石头的面孔,没有人会喜欢。他仿佛听到有人在说:“你是只什么鸟?”杏黄天并没有被这种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极具杀伤力的拒斥吓住。
这是只什么鸟?“我就是那个透过黑屋子的两个洞看着你的一举一动的那只鸟”:
这让我感觉从没有过的害怕
在活物眼中我即是恶梦
这我知道。但死尸他们不应当这样
他说,“对于这个世界,还谈不上敌意,更没有仇恨/而是苦于无法和解”。但谁能逃得掉自己的命运,既然命运已定:
他说:“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他说:“我爱这片可怜的土地,因为别的土地我没有见过。”
他说:“为什么我还在这片土地,因为没有别的土地我可以去。”
这种困境,指向我们所有人,“一种痛,三层苦:无色悼词:一个都不宽恕”,包括杏黄天自己。他没有做道德的旁观者,他像苦行僧一样走在追寻爱和美的路上。他有鼹鼠的心,所以他熟悉黑暗的质地;他有鹰的翅膀,所以鹰用经验告诉他“靠得事物越近离死亡越近”。他赞美黑暗中的一丝光亮,怀念一份故园情,也渴望随着气候的变化“调整自己的心灵”。这是一个把“自己的问题”扛在肩上的人。他的诗歌,和他在人世的问题无法割裂。
4、诗歌就是解决自己的问题
抒写的深度上,杏黄天最大地“冒犯”了同行和读者。比如,他不喜欢那些“吟风弄月”的和软绵绵的诗,他认为这背后,就是一种妥协:真实内心和美学趣味之间的妥协。早在2008年,他就指出:“目前的诗歌写作,愈来愈趋于精巧、优雅、温吞、可人、繁复、模糊、均衡等,而且看来,这种趋势会有增无减。”而这种“精巧”,“对应的是写作的社会学特征被一再抛弃与剔除后的自娱自乐”,是貌似一种社会意识形态被从诗歌中在赶出,诗歌在逐渐回到它的本质,但实际上,这种“精巧” 则意味着“另一种意识形态体面地登堂入室;更有甚者,是同一种意识形态改头换面后的合法化”。更为严重的是,从前,我们还可以把意识形态化的写作归于“强制“,那么现在,则是“乐于”和自愿植入。这样的写作,使写作者最终成为他所反对的。杏黄天立足自身创作,尽可能避免可能发生的“自愿植入”。
一是内容上的真实。现在人们越来越认可“真实”作为写作的基点和出发点这个原则,它是诗歌获得自我尊严的前提和基本保证。立足在真实,加上真诚的态度,杏黄天从他的“工业时代”开始,就用真实的感受,钢铁一般的现实,和生命的被损害,从机械的夹缝中看见了“异化”的工业本质。他看见了工业化的“内在结构”:支撑和控制着人们的生活,决定着人们的生存;那些机器并不是幻想中的乐器,不,是乐器,是在悄然不觉中把人的内脏彻底侵蚀和肌体彻底粉碎的冷酷的、死亡的乐器。那些投入的劳作中听到的金属的碰撞声和齿轮的转动声,在瞬间都会控制住心脏和血液。而从2007年以后,他的写作领域从“车间”转向“城市”。人,还是被各种各样的欲望(来自别人的、自己的,来自社会的、生命本身的)所控制,所有的人都接受了这一点:“自由就是笼中散步”。我们所有的人,都会自我调适,找到自身行为的借口。杏黄天不仅揭示出了这基本的困境,更是借助对日常生活中人性复杂性的揭示,将我们在这种境况下的懦弱、胆小、趋同和虚伪展现得淋漓尽致,包括他自己。可以说,所有的人,被杏黄天置之“死地”,我们的生命在其中不是“发光”,而是灰暗无比。因此,他再三借用帕斯卡尔的话,表达这样一种写作态度:谴责那些该谴责的,赞美那些该赞美的,哭泣那些该哭泣的;在哭泣中谴责,在谴责中赞美。赞美那些挣扎,赞美那些真情,赞美真实,赞美爱与美,赞美生命的尊严。
二是表达上的直接和艺术上的“整体”。为了达到诗歌上的力度,和美学上的硬度,杏黄天在写作中,几乎抛弃了比喻。他直陈其事,有时甚至不惜增强诗歌中的理性,——思辩成为他的诗歌的一个显著特点——,他想尽一切办法在突破着“诗歌的疆界”。 关于诗歌的“界限”,杏黄天一直坚持自己的立场。记得我曾建议把他的《现代都市豹》等放在札记里,那样,阐释的空间没有变,也因此可以避免“诗的过度阐释”。他的回答是:你的意思是让我倒回去?修改自己的过去,可以重来么?其实,我们都知道,尤其对于诗歌的创造性而言,对于个人而言,诗歌的“边界”是潜在的,带有经验性;对于诗歌自身来说,诗歌的边界实际应该是不存在的,因为所谓边界,实际上就是“标准”,而标准是在创作过程中生成并不断通过内涵的增减来改变外延。如同我们无法定义诗歌一样,定义诗歌的边界就是又一种虚妄。这样的观点支撑下,杏黄天不仅在诗歌的外在形式上作着尝试,比如《非诗歌:死亡文本》中通过戏曲等的介入和角度的切换,把死亡这一事件带来的影响,在感觉上像是放到了同一时间和空间,表面看是语言的表现力,实际上是结构的表现力。《上元节忆旧》,干脆直接就是诗文互释。《轮回的枝条》,则从次序的排列和诗意的勾连上,违反常规,倒序排列和顺序排列结合,形成一个形式上的“轮回”。在用跳跃保证诗歌空间的同时,又用语言的密度和质量生成诗歌的肌理,而内在的激情“暗中推动”,他的诗歌骨肉相连、血肉丰满。如前所述,在保证每一首短诗完整性的同时,更喜欢组诗、长诗。再往大些看,实际上从一开始,杏黄天坚持的就是一种“整体性写作”,一首首诗歌和一则则札记之间,有的直接就是互动,有的必定有一种内在的关联。再到其写作出发点和终结点,他说“从诗歌开始,但不必在诗歌结束”,他喜欢把那些“溢出”的部分看成诗歌必然的组成部分。由此延伸,写作的“外求”部分,他尽力把他局限在“诗歌就是解决自己的问题”,虽然要做到这一点,不仅取决于他,还取决于诗歌自身:他并没有把读者的喜欢作为衡量的标准,但有那么多的读者确实喜欢他的作品。这些还影响到了杏黄天写诗的态度:雅克不断地“变异”,一首首诗不断地生成,然后贴在博客上或少数几个论坛上,然后很少去理睬,也几乎不去修改,仿佛他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保护着最初的真实,以间或的粗糙表达着对“精巧”的抗议。这种“有所谓”和“无所谓”,对流俗来说,是一种说不出的冒犯,杏黄天常常以此“自傲”。 读杏黄天的诗,这是必须要问的:他由此拒绝了什么?而不是他由此获得了什么。
5、谁是单童?
杏黄天有几首很特别的诗:《杜甫行》、《对一个人的怀念》、《他让名词作为谓语出现》,加上《吼秦腔:斩单童》。杜甫、昌耀、奥•曼德施塔姆熟悉文学和诗歌的人并不陌生,单童是谁?实际上,单童也并非陌生人:他是瓦岗寨的单五哥,二贤庄的单雄信,据说武艺排第十八位,为人仗义。看过的所有秦腔中,惨烈程度最为令人唏嘘又热血飞扬的,非《斩单童》莫属:单童被绑在一根高高的木桩上,等待处斩,他的瓦岗寨兄弟一个个来劝降,他要么和他们叙旧,要么痛骂;那一个个英雄豪杰,以及让英雄豪杰拜服和老百姓一提名字就恨不得跪拜的李世民,单二爷全不把他们放眼里。那唱词,那唱腔,间或婉转追忆,更多激昂慷慨,一折戏,就耍单童一人。而单童之所以不降唐,是因为他发誓要为被李渊误杀的大哥报仇,而仇又无从得报,只有死。他们几个人的死法,各有不同。杜甫沉郁,为生活而死,死得凄惨;昌耀高迈,为疾病而死,从窗口一跃而下;奥•曼德施塔姆为文化和诗歌而死,死不见尸。单童死于忠义,死得悲壮,是自愿赴死:
还要在这杀人场走多久。踩过的地方露出黑的脚印
远山一片灰蒙,枯枝似刀斧手
他走一走,回头看一看
一个一个在躲避的往日情怀
他最终发现,一行黑点固执地向一个方向弯曲
他就知道,他还要回来
使劲踹一踹脚底的尘埃
飞起的渣子,刺疼了他的双眼
一想到二十年后他还要回来,他突然大吼一声:
“呼呀——喊——一声——绑帐——外——哎——
某单人不由笑开怀——”
他们几个,都有一生坚持的、不放弃的东西,都是非常执着之人。即便在生活中,即便如奥•曼德施塔姆那样的人,他们也都有过胆怯和恐惧,并会在人性的指使下不自觉地妥协。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坚持着他们热爱的事物。在杏黄天的这儿,实际上也是一样的,为了生存,如同他所说,他会“爱上一只猪的生活”,他会爱上生活的全部;甚至有时我想,连他的“异己者”,也是一种通过身份的转换和改变,来逃避某种身份面临的困境;他对这种转换的热爱,也是在逃躲。但我更相信,杏黄天在写作中,他已经有自己的《故事新编》,他会对自己的生命、生存、生活以及写作说:
你已是群山,是树木,是河流,是世间万物
你已是无尽的生长,是不息的零落
你已是虚空
而我,为你活着
而我也相信,他会假借雅克的耳朵,把他听到的,借助奥•曼德施塔姆的嘴说出来:“有人做了一个猥亵的手势并用恶心的假声问:那么,兄弟,生活在俄国不乏味吗?”
我们所面临的,都浓缩在单童所面临的和“雅克”所面对的这两个场景中。这两个场景,将我们一网打尽。而在其中,热爱在发出光芒。但我深深地知道,在光芒的背后,是一张乞乞科夫式的、收集“死魂灵”的脸,无论他有多么崇高的目的,无论他是想销毁证据还是举证,他的脸同样地已被黑暗侵入;而这张脸,或许和他的诗歌的脸,冷硬地,一起更能成为这个世界的证词和证据。在一个没有灵魂的时代,一个拥有灵魂的人,是多么孤独。
夜深了,鼹鼠、雅克,还是杏黄天,又从睡梦中走出,开始了他的“无效的修辞练习”。
20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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