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在思辨险滩中的平衡艺术
就中国二十世纪末至新世纪初的诗歌而言,相对于早期受西方浪漫主义影响颇深的抒情诗风,现如今部分抒情诗已逐渐脱离了那种或婉约或豪放的古典美学樊笼,它更致力于形而上的求索精神,在客观环境的衬托下显得愈发冷静而隐忍,这种新的情感表达方式源自于人类思维的深处,呈现出思辨和悖论的逻辑性色彩。在西方,它又有“智识”这一说法,法国象征派诗人瓦莱里曾对诗行有一句相当精辟的定义:“语言的感性力量和智识力量神奇而又格外脆弱的平衡。”
我曾多次拿着瓦莱里这句可以随着思维的张弛而流动的,且具有朦胧性质的标尺,去丈量诗歌中另一片朦胧的汪洋与海域。在一次次对事物本质的探寻中,中国的不少诗人都保持了这种平衡艺术。“醒来,除草机和花园一起荒废/万物服从于更冰冷的意志;/橡子炸裂后/园丁得到了休息;接着是雪/从我的写作中开始的雪;/大雪永远不能充满一个花园,/却涌上了我的喉咙;/季节轮回到这白茫茫的死。”王家新在这首《日记》中,首先以对事物抽象的感知,用臆想,创造了一个个蒙太奇式的空间转换,他从想象的花园中醒来,便迅速融入自己理性的沉思,发现“万物服从于更冰冷的意志”,这其实是比幻想的花园还要残忍的现实,诗人的智识在此时借以敏感的心灵彰显,给整首诗打上了一层灰暗的色调,以此扣人心弦。而陈先发于《在暴雨中》一诗,可以看出他作为一个旁观者冷冷观察世俗的姿态,在急遽的雨点中,他注视着“头顶公文包、缺少权谋的/底层官吏。双手紧握着鱼鳃的小贩子//一手攥着红领巾、一手捂着胸的/女学生和她病虎一样的妈妈//我死去多年的老父亲/也突然现身在暴雨中//被铸成泥俑的秦汉士卒,塑成/蝴蝶的那些女人也愤怒地恢复原形”简短的八行诗句,是人世间一切丑恶的切割面,同时也是诗人愤怒情感的压抑点。但这种怒气并没有像传统的抒情诗一样在层层推进中爆发,而是将它定格在了历史进程中,“当穹顶慢慢合拢/那些年。那些人。那些四分五裂的脸”,此样沉稳的收尾,不仅没有削弱感情振荡的幅度,给人们留下的是更多品味的余地。
有人认为,诗歌中的思辨性是一种哲学化的阐释,它因此会脱离诗歌真正的本质,而缺乏对万物的感知,以此模糊诗学与哲学的界限。这当然是一种语言的失衡,它落入了一片被理性统辖的险滩。但诗歌中的哲思有别于哲学中的逻辑,西川在《大河拐大湾》一书中曾将诗歌里传达的哲学思想称之为“伪哲学”。并且认为伪哲学同样有思想和逻辑性,相对于正统的指向宇宙终极正确解释的哲学,它更关心人类的生存状态,建立在体验和想象之上,因此更具有启示性。这就是诗歌的思想之美。可许多人总是将美单单理解在“知性思维”的范围里,认为那种可以愉悦感官的荧幕式效果才是抵达真正美的唯一途径,这些被打上了标签的,具有商品属性的,尤其在许多娱乐场合的烘托下,更适合称其为人类的趣味, 而趣味和品味有着层次上的天壤之别。在一个被意识形态严整统辖下的国度里,大多数人的思维是被圈养的思维,是模式规范下,行为制度下,向经验习惯妥协的思维。美仅仅被稀释在了人的眼表,没有精神深度的挖掘,它始终会是浅薄而脆弱,经不起历史淘练的。
像以上的这些诗人,还有陈东东,臧棣等,他们的不少诗歌都在思想上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高度,在思辨的险滩中让赏读者看到了其中的平衡艺术,也在诗行里适当调节“知”与“智”的关系。诗歌首先是感知的体验,而“智”以辅之,一种纵深的力量推动着另一种横向的力量,这是精神中、形而上的可以高翔的力量,是一场“智识的节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