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沐浴湘西南诗风—— 读 武冈诗群2014专辑稿 随笔
文/子青悠然
提及湘西,印象中,峻山密林、吊脚楼、客家话、水流汩汩、渡口,还有一个叫翠翠的女子,这是沈从文先生《边城》所赋予我的恒久之境。于湘西南——湖南武冈县,确实陌生。所幸五月明媚多姿,偶迎湘西南诗风,沐浴期间,也略略感知湘西南诗群的魅力,填补了我对于未知好奇的一点空白,是以记之。
出生于湖南武冈的80后罗雨(本名罗小凤),其组诗《空心人》颇为亮眼。我虽不能从其文本间找回边城里的古朴清新,但组诗凸显现代人的精神脉络与心绪的透散,无疑契合了时代的脉动,把住了当下气息。组诗七章,除开头尾序诗、结语两章,年轻诗人罗雨以史歌般的笔触,分别从命运、飘泊、自我、爱情、婚姻等5个篇章中,呈现了命运织网中的困顿、挣扎、纠结、奔突的走势,在《空心人•命运篇——命运之困》中,诗人这样写:“你一定站在那里/不远,不近/正处于逻辑断裂的中心地带/在梦想失血的沼泽里/你掏空岁月的笑语/指使那空心的风/将我珍藏多年的玫瑰/一瓣瓣铰碎”;飘泊河上的碎裂、疼痛、相思、失守、迷惘、渴望的孤独行走;问心的剥落与考量,在《空心人•自我篇——心狱》中,诗人这样诊断:“每个人都蜷在这隐匿的影子里/和着苍凉的风/养活 一个个秘密/而这秘密/正是囚禁他们一生的心狱”;爱情的战争和剧目以及婚姻里的症候、陷阱和传奇,所有诗性描摹与文本起伏,无不显现了诗人审视当下的犀利与拷问,思索、找寻一个适当出口。诗歌文本的创作与存在,不仅是诗人罗雨的诗意递达,思想纹理的展现,也折射了湘西南诗群意义的光彩一角。
面对一个陌生的地理环境,若能从诗歌中汲取一点认知,自然得到一种感性的精神体验。在70后诗人水云生(本名付勇)的武冈七题(组诗)中,有了一次直接碰撞。
武冈文庙里的一棵古杏,我似乎穿越而往,走进武冈文庙大成殿,触摸“雨露纷披岁月深”中的根系,“春翠秋黄里/依然颂经读诗”,零距离谛听历史足音的渐进。诗文本创作,更多的是对圣贤、大道的追思、敬慕和传承的呼唤。悦读诗行,诗人水云生“关注现实,贴近生活,弘扬传统,鞠粹创新”的创作理念,在其诗歌创作中有很好的体现。在《以一只果子的名义回到木纹深处》中,诗人这样写:“她们的名字在石碑里已经作古/生命却依然旺盛/如果我是果子/我愿背负她们的名字/回到那木纹的深处”。诗歌《资水边上的音乐会》,读者在武冈的凌云塔下,侧耳倾听“穿蓝布裙衫的领唱/教孩子们唱着她从民国带来的童谣/孩子们穿着绿军装/红色的小手举过头顶的庄严/他们向历史敬礼向疼痛诀别 //他们的歌声悠扬……”历史在时间的溪流中,递交的答案不言自明。
诗人水云生在《短诗八题》中,哲性的冷峻一睹正义旗帜的飞扬。诗歌《代表》,鞭策现实的形式主义,颇见刀剑之利。短短七行,寥寥31字,“同意的请举手/全部举手/不同意的请举手/没有/弃权的请举手/没有/全部通过”,辛辣讽喻中自有诗人的一颗红心。
而另一70后,鲁迅文学院第八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被誉为“文学湘军五少将”之一的作家马笑泉,其笔力之雄厚、诗意指向之丰富,令人击掌。组诗桃洪镇,以个体经验为基体建构,含蓄投射了一段历史,一个区域,一个民族的文化缩影和社会符码的印痕。在“人民医院、机械厂、清真寺、东方红小学、老码头、大井、电影院、县第一中学”系列诗写中,历史进程的碰撞、发展、丢失、回望,体现了作家马笑泉于生命、于爱情、于性灵、于文化、于宗教、于信仰,都有极为深邃和严肃的检视与思考。《桃洪镇•清真寺》中,作家马笑泉这样开场:“细小的新月凝固在拱形门上方/颜色暗淡却从不降落/爷爷的咳嗽声不断地敲打在陈黄的木壁上”;《桃洪镇•老码头》中,他这样体味:“一个过气的英雄独立在夕阳下/徒然怀想渡船时代的光荣与热闹/幸好老人家身骨依然硬朗/让无数天真的光脚丫踩得光滑如镜”;《桃洪镇•大井》中,他这样检索“我曾想如小青蛙一样扑通跳入井中/深入求索以证明传言是否属实:/井底接通千里之外的洞庭湖/但另一种传言及时阻拦了我”。作家马笑泉以小说的丰盈笔触,诗语的多向旨意,呈现了一份存在的世相色彩,观照了一个缤纷的精神世界。
在诗文本的绽放中,一个作家的本真诉求和积极探访,以其区域性的文字特质,或多或少担当了湘西南诗风中内置的劲道。
说到诗风中内置力度,出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湖南武冈老作家刘虔,他的散文诗大气磅礴,诗艺高蹈、诗质醇厚,可谓是湘西南诗歌这片土地中一道靓丽的风景。散文诗《我的种子在歌唱》中,诗人这样吟唱:“秋风秋雨已经剥落了嫣红的花瓣,刀斧也已删刈了枝叶的荫翳,但精妙的基因却囊括了它所浸浴的那个浩莽的世界。阳光、月辉、雨露、惊雷,伴着成熟的思想,正沉积在芬芳的果核的宁静里:
于是,生机,变成了梦幻;
觉醒,走入沉睡。
但在种子的躯壳里,生命,依然是强旺的,有如静海里的潜流,奔涌回环,动荡不已。那些隐伏着的崛起,那些封闭着的欢情,那些沉默了的呐喊,那些凝定了的飞跃……无不顽强地据有自己的阵地。
……
种子,既是历史对昨天的选择;
也是被选择了的明天的历史。”武冈古城,自汉高祖6年“令天下县、邑、城”以来,至今已有2200余年的建城史。其间多少沧桑巨变,多少颠沛腾跃,多少朝代更迭,但不朽流淌与存在的,是云雀的歌声与生命的东方图腾。如同老作家刘虔在《岁月,在黄土地上流过》中歌咏的那样:“一切都被熔炼、锻造,再度辉煌。
水不能淹,火不能焚;
天不能陷,地不能埋。
世界惊愕于这东方的奇迹:
鼓荡黄土地生之征帆的永是滔滔黄河的精魂与血浪!”激情的浪漫、现实的磨砺中,是人类永远不会停歇的脚步和追求。
法国思想家、哲学家萨特曾经说过,作家是与意义打交道的。那么,我所看到的这些湘西南诗人,无须怀疑,他们作品的存在意义(自然也包括美学意义),无论是在反应当下,或者人性揭示,以及精神召唤的多层面上,诗文本不仅具有东方传统诗歌的审美价值,还较为全面地反映了与个体相关、与社会相关的现实生活,及其思想纹理与情感诉求,同时也汲取了西方诗歌艺术的光华。
草草通览湘西南诗群,诸多诗作者,其中70后好像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年龄层。女诗人刘慧的诗作用笔有其灵动的一面,诗歌《驰骋》中,她这样写:“晌午,转身,又看到那匹马的远影/当年,它迎面而来/迈着狂热的蹄子/伏身而下,驮起一路银光// 我在沙漠里保持干涸/绿洲是子夜的青梦/茅草日渐枯萎在闲置的沙洲上/眼幕中,悬挂一场覆天盖地的暴雨”;又一70后诗人张五龙,其诗文本对生活的透视,不仅充盈了生活底层的悲悯,也体现了一个作家的温度,在《街上的雨》中,他这样写:“雨砸向街面,溅起/轻锐的万马千军/我是困守孤城的王/人类已溃败,逃匿踪影/雨之杀伐声/正紧一阵,缓一阵// 我怀念起童年的那个雨天/村庄的傍晚/两只麻雀蜷缩在屋檐下/相依为命”。
当然,湘西南诗群的丰富性,绝对不能以70后年龄层来“一孔蔽之”。60后诗人曾德旷的作品也较为抢眼,其诗歌的冷抒情性,较好显示了一个成熟诗人关于现代诗歌的创作技巧,而其诗文本的展示恰恰反映了当代人精神向度的某种焦虑、不堪与困惑。诗歌《桃花红了,李花和梨花白了》中,他这样写:“2 我知道自己是无足轻重的蚂蚁/我已经准备好被不可知的力量/不可避免地轻轻踩死/但我决不会埋怨,更不会跪下求饶/因为我的血/原本就是为了和泥土相混/因为泥土中/有我一直不曾实现的梦// 3 蝴蝶徘徊于时间之外/蝴蝶的翅膀并非时间的产物/在目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所看到的蝴蝶/全部都是自鸣得意的苍蝇/它们飞呀飞呀飞呀飞呀/它们在我的头上、手上和脸上亲吻/它们在我的茶杯和饭碗中/交配、产卵和吮吸……”
鉴于个体的欣赏嗜好与文识贫瘠,一定有遗珠之憾。更多未能一一提及的诗者及其优秀作品,留待有心的读者去慢慢品赏、领略、感受湘西南的独特诗风吧。
2014.5.27 ~ 5.29
附部分湘西南诗人作品
我的种子在歌唱
文/刘虔
一
我从大地的仓廪里拾取了一粒种子。
这是经过时间的簸扬之后所留下的最珍贵的果实;那些秕糠,那些无形的和有形的秕糠,都已被时间的罡风席卷而去了……
我捧着这种子,仿佛捧着所有生命的精英,感到了它的殷实和神圣。
它就是吸吮了那些流淌在废墟瓦砾间的血水长成的,还带着盛开在五月花朵上的泪的相思吗?
或许,它在内心深藏着一弯新月的清冷和一线被地狱之门封锁着的不屈的阳光。
或许,它是一首凝结了的丰碑上的哀歌,一张驶离了痛苦深渊的远去的帆影。
要不,它就是寻觅着春之路的呢喃的燕子遗落的,而且脱颖于冰山雪谷里的一片多情的新绿……
我捧着这种子,无论做怎样的揣度,都难以品定它的那些微末详尽的经历;但我知道:
它来自生活的深处。
它负着历史的重托。
它已经超度了衰老和绝望的劫难。
它是生命的诗,是时间最高的杰作。
二
而且,我还听到了它的歌唱,它和它的家族的一往情深的歌唱……
虽然,秋风秋雨已经剥落了嫣红的花瓣,刀斧也已删刈了枝叶的荫翳,但精妙的基因却囊括了它所浸浴的那个浩莽的世界。阳光、月辉、雨露、惊雷,伴着成熟的思想,正沉积在芬芳的果核的宁静里:
于是,生机,变成了梦幻;
觉醒,走入沉睡。
但在种子的躯壳里,生命,依然是强旺的,有如静海里的潜流,奔涌回环,动荡不已。那些隐伏着的崛起,那些封闭着的欢情,那些沉默了的呐喊,那些凝定了的飞跃……无不顽强地据有自己的阵地,一旦春风招手,便百倍勇敢地向世界发出自己的全部热力。
种子犹如金色迷宫,汇聚生活里多少瑰宝和珍奇!
那里才是真正的乐园呢!
那里,有无数丰沛、纯洁、光明的源泉。
处处闪灼着星光流动的灵韵。
在那里,纷繁、驳杂和喧闹非凡的世界净化了,升华了,也圣洁了,“被梦幻所再现,改变、修整、美化”,就像一颗美丽的童心。
每一颗种子,都是运行着的发光的星体。
每——颗种子,都藏匿着许多万古常新的故事。
三
种子,既是历史对昨天的选择;
也是被选择了的明天的历史。
时间,将不断地萌发它的魅力,并且开掘它的威严和邈远的神思。
大地,古老而年轻的大地,正由此日臻完美、丰饶,使所有生活的领域都葆有磅礴的希望和葱茏的生机。有时,狂沙、恶石和旱魃的肆虐,会把一方方绿色的热土沦为死寂的荒芜;但是,一颗渺小的在沙石和盐碱里拼搏冲杀并且绽开了新芽的芨芨草的种子,却能让死寂的希望复活,引来人们重新垦殖的眷顾。连芨芨草的种子都有勇气这样宣告:
“不,我决不屈服于死亡的奴役……”
正是从这里出发,从芨芨草的脚下出发,种子的家族走遍了莽莽大地的所有角落。
在最富庶安详的园林扎根。
也在最贫瘠的沙原和滩涂上落脚。
遮天蔽日的榕树是最华美的乐章。
带刺的仙人掌倾诉出最质朴的刚强。
向所有的春天走去,但又决不止于春天里的寻访。
它们的心向着所有的日子。
它们是慈厚的,愿把自己全部的爱,都覆盖在所有企盼着浓荫和丰稔的土地上……
四
我从大地的仓廪里拾取了一粒种子。
我捧着它,像捧着一个希望的宁馨儿,感到了它的神圣和殷实。
时间,是会剥蚀一切的呀!
唯独这种子和它的家族却能在时间的剥蚀中赢取自已的生涯和这生涯延续不绝的韵律。
在时间流动的地方,一定有种子的歌唱。
我向大地的远方走去。
我将播下这种子。
它会变成一丛秀色繁茂的紫藤萝,用馥郁的花荫庇护着黄昏时的爱情。
它将腾飞于天,像云雀一样把歌声带进天堂。
或许,它竟被一块沉重的崖石所挤压,只能开一朵白色的小花儿絮浯春光……
但无论怎样,我都信赖这种子。
信赖这生命的凝静如诗的魂魄。
信赖它的不可压抑的伟力。
信赖它,如同信赖大地母亲一样的坚定和真实。
我捧着我的种子向大地走去。
我的心,屏却了一切虚空的忧郁……
自画像
文/曾德旷
到什么地方寻找诗意
一个厌倦一切的人
除了去死
似乎已别无选择
但他同时胆小鬼
对工作,对爱情
对生活,甚至对诗歌
莫不如此
于是把已经打开的翅膀
又小心翼翼的收拢
于是把悄悄抬起的头
又深深地弯下去
像一个无力改变
自己命运的问号
像倒挂在路灯下的
一只肮脏的夜鸟
1997年11月于北京八大处
北京,我一无所有
—— 空心人•漂泊篇(节选)
文/罗雨
北京,你这繁华的长袍
从东铺展到西
上面缀满文化、经济、政治的饰品
现代与后现代的表情
为你大都市的柔媚姿态增添多少风韵
东来西往的欧风美雨
掩映着你沧桑的面容
千万盏霓虹灯,满怀激动地闪烁着
那是你走得太快了
整个都城肌肉的颤动啊
你走得太快了,快速的眩晕
让那些漂流在你身上的人与人
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
谁也听不见谁的声音
更别提什么“天涯若比邻,海内存知己”
心与心,早已被物质的厚墙隔开
今夜,我站在古老的城墙上
伤感地打量你满足的神态
你如此富裕
而我,一无所有
在清凉的月色里
我寂寞地,紧紧抱住自己的影子
机械厂
—— 桃洪镇(组诗)选一
文/马笑泉
冰冷而光滑的巨兽们蹲伏在车间
屋顶像天空一样遥远而辽阔
黄昏时候它们开始陷入庞大的沉默
似乎白昼并没有从钢牙铁嘴中
发出闪射着火花和电光的咆哮
五岁的平头男孩牵着四岁的羊角辫女孩
潜入长辈们劳作和调情的场所
在一头巨兽的掩护下
交流了各自器官的秘密形状
更多的巨兽无言地注视着他们
清真寺
—— 桃洪镇(组诗)选一
文/马笑泉
细小的新月凝固在拱形门上方
颜色暗淡却从不降落
爷爷的咳嗽声不断地敲打在陈黄的木壁上
骨架倾斜的小屋年龄比他要大
在与阿訇一家共用的厅堂上
他忙于向前来玩耍的孙子展示
制作牛肉丸子的高超手艺
以至于从未能解释经堂黑板上
那些奇怪符号的神秘含义
直到十年后他被白布裹身送进黄土深处
少年才从站立坟前双手照面的阿訇嘴中
第一次听到本民族语言的正确发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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