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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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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6-4 17:3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成长的路



我爱原野上那株不知名的小草,胜过爱整个春天------题记





大河口村



    屈指算来,母亲去世已整整二十一载,母亲去世时年仅四十四岁,而我如今也已近不惑之年,光阴只有在逝去之后,你才能觉出它的匆忙和可贵。母亲的墓地是在近郊,近年由于城市扩张,母亲安息的那块土地也难以保留,无奈之下只好为母亲迁坟,这对我来说既是痛苦,又有万一中的一点希冀——母亲当初去世时我并不在她身边,也许是冥冥中命运有意的安排,这次迁坟也得以使我们母子重见。只是逝者渺渺,生者营营,当我手捧母亲的白骨,跪拜在母亲生前劳作过的田间地头时,母亲音容笑貌依稀就在眼前。时值四月,油菜花恣意开放,母亲和我近在咫尺,却又天人永隔,回想历历往事,恍生隔世之感。

    故乡一词于我来说总有说不出的惶惑。飘零半生,故乡在内心深处越离越远,在我几乎要将其遗忘的时候,它又以另一种方式来提醒我:所有存在,都不会是悬疑;所有生命,都自有其出处。生活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接力,我们只不过是融身其中。而故乡,便是岁月长河中繁息的生命交接的地瞬间。

    我出生在江汉平原西部边缘一个名叫大河口村的小村庄里,我六岁以前一直是在那里居住。六年的光阴对一个孩童来说非常短暂,但它却在我最初的生命里留下难以抹灭的印痕。后来当我在异乡漂泊的无数个夜晚,大河口村总是会和母亲的面目同时出现在我梦中。她对我低语,劝勉着我的哀伤,抚慰着我的失意。梦境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夜半醒来,我总要惊疑自己身处何方。母亲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和大河口村相融,让我在漫漫的人生旅途上时时思念和回望。我想这就是故乡,那里有着生命最初的着色,那里有着内心的眷恋,那里有着灵魂的皈依。

    并非悭吝于文字的表述,过于平凡的大河口村和江汉平原上千千万万个这样的村落实在有着太多的相似。年幼的我,有关于故乡的记忆又是如此的突兀和空泛。只是令我无法忘却的是:在那里有我母亲走过的小径,在那里有我母亲劳作过的田野,在那里有我和母亲一起居住过的土屋。生活是贫穷而艰辛的,我分明能想起三十多年前那条绕过村庄的河流,河流边有密密匝匝的芦苇林。河堤上一排排参差不齐的杨柳,以及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它们都会在春天泛绿,散发出一种迷人的气息。我有关于春天的记忆,便是从那里开始,其实季节的更替和气候的冷暖,相对于一个孩童来说,总是空洞和抽象。至于多年以后,我依然是能记起那个最初的春天,我想这是和母亲有关。母亲那时还很年轻,她常常牵我的手,要走很远的一段河堤,到生产队的田地间去劳作。后来回想,这段时光,肯定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罢。母亲带着我歌唱,教我一遍遍认识那些野花野草,阳光像金子一样洒向长满蓿苜和蒲公英的原野,就这样,一个明亮的、近乎于完美的春天,便成为我幼时最深的记忆。

     有关于大河口村的记忆,也是有关于那个时代的记忆。那个时代的生活就如同那个时代的河流和天空——平静、质朴,近似于透明。日子不紧不慢,时间缓缓流倘,稍不留意,你几乎是要感觉出岁月的静止。但变化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生,忽然有一天你发现,那种宁静,那种误以为的静止,竟已远离,一切的一切都已变成回忆。多年以后重回大河口村,童年的记忆犹在,生活已面目全非,内心的怅惘,无法言说。







童年,村庄,稻草人



我从来不认为稻草人,仅仅只是生活中一个简简单单的符号。

    远去的童年早已在苍桑的记忆里日渐变得暗淡。生命是一个古怪的概念,它的未来还没有发生,而它的曾经却已永远消失,这也就是人生的无奈吧。行走在一条恍惚的路途上,岁月的风霜终将沉淀成内心深处的几道暗痕。但我依然是要记起童年,记起承载我童年的大河口村。

    村庄,只是平常的村庄,但是因为有了人的记忆,它便显出了种种不同。单不说屋旁高大的杨柳树,也不说村头那蜿蜒的小河,以及河滩上那片在盛夏几乎是望不到尽头的芦苇林。便是村庄和河流间的那块园田,竟也成为我们这帮孩子快乐的天堂。

    说是田园,倒不如说是孩子们的游乐场。田园里只种瓜果蔬菜,不种粮食。每家田园只用三二分地,定是要选择在离屋不远,土地又肥沃的地方。村里人总是要在自家的田园里下功夫的,每家的田园都几乎是要被侍弄成一件艺术品。田园里瓜菜自然是四季不缺,而至于田间地头的空余处,各类果树也是竟相招摇。每当田园里瓜果成熟的时候,这便能带给孩子们无限的渴盼和遐想。

    野花野草可看可摘,至于瓜果便是有主的了,只是有主也禁不住孩子们偷尝的心。从瓜果刚开花那时起,我们便眼巴巴的望着它们一天天长大。日子也便在难耐的期盼中一天天流逝。及至瓜果熟了的时日,便是我们这群孩子尽显聪明的时候。明着是要,喊一声叔姨,撒娇放赖,多半是能得手——但遇着村头田叔那个小气鬼,这一招就不管用了。田叔屋后的田园边上有一棵高大的枣树,我们一致认定,只有田叔家的这棵枣树结出的枣子,才是全村最好吃的。既然田叔小气那就只能自己去取,瓜果对于孩童来说,也是不兴管叫偷的。三五个孩子一商量,两个放风,其余的上树,不一会儿功夫,枣子便装满了衣襟。一声呼哨,都四下散了,村头远远传来田叔恼怒的叫骂声。

    只是这样的田园,也有了让我们畏惧的东西。不知谁家田头率先插起了一个稻草人,不久,那片田园便陆陆续续冒出了好几个稻草人,这实在是令我们这帮孩子沮丧和诧异。其实稻草人在稻田或麦地是倒是常见的,多半是防鸟雀糟蹋粮食,但在这田园里,似乎是第一次出现。我们悻悻地想:这或者也是为了驱赶鸟雀罢。

    一根短木棍,一顶破旧的草帽,一身褴褛的衣裳,以及几束稻草,便扎成了一个稻草人。看似简单,但当它以人形站在田园边的时候,我们再也不觉得它仅仅只是一个无知的傀儡。我总觉得它那被烂帽檐遮住的,原本就不存在的脸上,定会有某个怪异的表情。我好几次鼓足勇气想去掀掉稻草人头上那顶发黑的草帽,但最终却是不敢走近。之后,我们再到田园里游玩的时候,无意中看到站在不远处沉默着的稻草人,我内心便会掠过一丝莫名的恐惧。

    我再也不到那片田园里去游荡了。

    我最终离开了那个村庄,离开了那片田园,离开了我仍然不愿意离开的童年。人生并不会如此停止,我依然是要行走在那条恍惚的道路上,那条路就如同稻草人模糊的脸。





石门冲



    生活总会在依稀的记忆中,遗失它本来的色彩。有时我不愿忆起从前,但我的魂灵却又时时在那片斑驳的时光中游荡、徘徊,仿佛希冀着某种奇异的再生。

    从大河口村往西三百里,我们姐弟三人随父母来到一个叫石门冲的地方,命运注定我们要在此作短暂的停留。石门冲位于鄂西大山深处,七八里的山口外长江从此奔腾而过。石门冲甚至都不能算作是一个村庄,稀稀落落的几户山里人家分布在一条狭长的深山沟里,整条冲沉郁,荒凉而贫瘠。六七岁的我,并不觉出离开故土的苦楚和孤零,只是朦胧地以为有父母,有姐弟的地方就是家。反倒那时的母亲,时常是暗自叹息。

    大河口村属平原,而石门冲是山区,两地的风物相差万千。大河口村的稻谷和棉花,变成了石门冲的玉米和红薯;大河口村的杨树、柳树、桑树,变成了石门冲的松树、柏树和杉树。大河口村人多地少,石门冲的山民要在石头缝里找吃食,生活同样是艰辛。为维持生计,父亲常常是要到远离深山的城郊去做零工,而十三岁便已辍学的姐姐则和母亲一起,到附近的大山深处去砍山竹,制成一些简单的竹器,然后拿到人口稠密一点的地方去换点儿零碎钱,好补贴家用。为节省路费,她们常常是要步行三四十里。而粗陋的竹器又很不值钱,相对于自己辛苦的付出,所得实在是微薄可怜。困窘的家境,沉寂的大山,让原本开朗的母亲变得忧郁。在被大山围困的那一方局促的空间里,如何能看到生活些微的希望?坚强的母亲那时也会哭泣,她要为我们姐弟三人忧心。活着,几乎是那时我们对生活唯一的奢求。

    年幼的我,过早的翻开了生活的第一张牌,贫穷和饥饿在牌的背面露出狰狞。但那时我对生活的认知毕竟是模糊而浮浅的。我的注意力更容易停留在事物的表面,我甚至会喜欢上那些大山,我甚至会喜欢上石门冲这个地名。多年以后,当我再次想起这个地名的时候,我心里除了叹息,更多是一种难言的亲切和莫名的感动。那条深山沟的最窄处仅仅十数米,一侧的山脚处,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沟的另一侧,不知何年何月从山巅坠下一块巨石,和山体便构成了一道天然的门户,石门冲的名字便由此而来。

    我喜欢大山的苍凉和沉郁,我喜欢那些在山石缝中艰难生长,却又能四季常青的松柏。我甚至会喜欢那些半山腰上不知名的荆棘和杂草,它们无一不透出刚强,沉着,和坚韧。它们如此的境遇也不正是我们生的写照么?也便在如此的境遇中,我学会了仰望天空。大山里的天空局促而狭窄,又因此显出梦一般的幽深。也如此,大山里的天空自带着灵逸和缥缈。终日被黑漆漆的大山围困,内心便会更深切地渴望自由。深山里的天空,只仿佛黯淡记忆里留下的一道飘忽的影,在每个黄昏降临的瞬间,它带与人无限掩于惆怅中的欢欣。深山里的天空,曾经牵着我的手走过了后来一段又一段枯寂的岁月。明朗而悠远的天空,从来都不会让人觉出它的空虚,它浸满宁静和飘逸,只让人领悟到一种接近于永恒的愉悦。仰望着它,你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任灵与肉接受一种平和而深沉的爱抚,一切都是那么轻灵,一切都是那么曼妙,一切都在想象的摇篮中自由的张扬。只是后来的我再也寻觅不到从前那大山深处的天空了,我后来所历经的天空都被涂抹上一层隐约的灰色。

    我只能到记忆力中去找寻我最初凝望过的天空,它变的高,而且远,仿佛接近了一种令人颤栗的虚无。难道曾经的一切都是虚无么?我无法找到答案,我只是看到生活时时露出不太真实的微笑。时光留给生命太多太多的空白,有人在这空白中走近失落,而有人在这空白中渴望超越。





成长的路



    我不知道自己最终在逃避什么。我沿着江边的沙堆向前奔跑,腥凉的风迎面扑来,形成一股巨大的阻力,激起我隐于身体深处的野性。我奔跑的更加疯狂,迅疾的速度和卷扬的风让我产生了飞的感觉,我快意极了。我竭力向江面上大声叫喊着,广阔的江面把我的声音吞没的无影无踪。我讨厌这黄澄澄的江面,我知道在它这伪装的面容背后,隐藏着一个暗沉而阴森的世界。我对此感到莫名的恐惧,凡是让我恐惧的东西,我都会厌恶。

    我始终被一种焦虑不安的情绪困扰着,总是担心即将发生的一切会给我带来难测的灾祸。我觉得明天不会就像今天这样平淡的来临,尔后平淡的消失。它或者会有什么惊人的事情要发生,并且这种事肯定是和我紧密相关的。我惶恐不可终日,我觉得有必要采取一些行动,好将这一切消除于无形之中。但是我又该做些什么呢?我可根本就不知道会什么事要发生呀。明天终归是无法阻止其来临的,我沮丧极了,只能无可奈何的等待明天,等待那个不可预知的灾祸的发生。我甚至有一种绝望的感觉,这感觉就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我心头,让我难受的喘不过气来。

    我呆呆的坐在屋前那把土气的木椅上,凝望着幽沉的天空,脑子里乱极了。夕阳渐渐消逝于山峦之后,暮色笼照旷野。远远的,村庄的房屋顶上升起一缕缕淡青色的炊烟,与苍茫的黄昏形成一个奇异的整体。平凡的一天很快就要过去了,我默默忍受着时光的流逝,我感觉自己就像是湍急的河流中的一片浮叶,我只是随波逐流,即使看到前方有巨大的漩涡,也最终会沉陷于其中。命运并不是我所能掌握的,我只能听天由命。

    母亲终于发现了我的不安。她放下手中的活儿,来到我的身边,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关切的问:“你怎么啦?是不是又生病啦?”“我没事,妈妈,我只是有点儿......有点儿担心未来”。母亲温和的声音让我从虚幻中醒过神来,又回到现实当中。我望了望母亲的脸,模模糊糊地回答。我怕她听不懂,还想再解释一下,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可母亲似乎很明白我的意思,她微微笑了笑,鱼尾纹清晰地印在她的眼角上。她安慰我说:“将来呀,将来你就长大了”。我看见她眼中满含着笑意,又似乎觉得这笑意背后掩藏了一缕淡淡的哀伤。长大?我都已经十四岁了,我已经知道很多了......。但母亲已经转身干活去了。

    明天却并不如我的想像,它还是同很多个往日一样平淡来临。时间以亘古不变的步伐向前迈进着,创造了一个又一个连绵不断的明天。我依然还是我,只是对于那个并不曾发生的事,我还是要觉得不安,也似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望。

    渐渐的,我对于这一尘不变的生活感到厌倦。我时常会毫无由来的恼怒,我的感情变得越来越尖锐。我再也无法容忍生活中那些无休止的琐事,甚至我都无法容忍自己。我的胸中埋着一团火,我渴望着一次尽情的渲泻。我凝神戒备着,焦灼寻觅着,就如一只好斗的公鸡,任何一丁点儿外来的刺激,都会引起我歇斯底里的反击。我讨厌存在于我周围的那些事物,我渴望一次奇异的爆炸,能将这所有的一切都毁于一旦。我内心有一种可怕的欲望在不断滋长,不能抑制,也不愿抑制。

    生活便在如此反复中沉沦着,我真的对它彻底失去了耐心。我几乎关闭了心灵与外界所有交流的窗口,在别人眼中,我变成了一个喜怒无常,难以捉摸的人。我成天把自己关在一个自己为自己打造的牢笼中,我再也不害怕孤独,我甚至喜欢上了黑夜。小时候,我可是最怕黑夜的,我总觉得在那看不清的黑暗中,一定隐藏了些什么,它们潜伏在那里,伺机从黑暗中跳出来伤害我,吞没我。但现在我却以为,只有融身于黑暗中,我才能体验到一种异样的自由。我对人群怀有恐惧,每当我从人群经过的时候,我总感觉有一双带着冷漠和讥诮的眼睛在盯着我,仿佛能看透我虚弱的内心。我慌张掩饰着,又急于逃脱。有一段时间我养成了戴帽子的习惯,走路的时候尽量把帽檐压低一点儿,专找人少的地方走,这样感觉就好多了。





青葱岁月



    长时间处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我渐渐学会了观察自己。首先我惊奇的发现,我原本如秸杆似的身体上,长出了一块又一块结实而丰满的肌肉。我可从来没想过自己身上要长出这么多难看的肌肉啊,我喜欢自己原来的样子,那样子我早已习惯了。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邻居家那只肥胖的黑狗,它那笨拙的样子让我很生气,我常常要用一些很奇怪的方式来惩罚它。

    然而一切都已如此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是对自己有些......,怎么说呢?反正是不好的感觉罢。有一次,母亲从地里挑一担粮食回家,走到半路时,看着她气喘吁吁,汗流满面的样子,我忽然很想帮一帮她,我对母亲说,让我来试试吧。母亲连连说不行,说你年岁还小,挑重担是会伤身体的。但她终究拗不过我。当我将一担粮食挑回家时,我得意地对母亲说——怎样,我也行吧?母亲满面欣喜,尔后喃喃地说,你真的是长大了哟......,嗯,我也快老了。母亲话语里有着一丝落寞。我终归觉得惶惑,我真的长大了么,母亲也真的快老了么?母亲在我眼可一直就是这样子的啊!我怅然若失。

    我开始变得沉默了,我需要时间来静静思索。我再也不愿把自己的心思轻易地说与他人知晓了,也不再对自己不明白的事刨根问底。我需要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空间,我打量着身边如同幻灯片一样的世界,努力尝试着用自己的观点来解释所有存在的疑问。并试图以此来作为自己生活习惯和行为方式的准则。但这一切最终导致我自己的存在和现实生活一再发生摩擦和碰撞,我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可我再也不象从前那样轻易让步了,自尊在我身上打开了一道窗户,窗里窗外是同样矛盾也同样强烈的自信和自悲。

    我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了,虽然我一直改不掉爱看卡通片的习惯。我也不再畏惧人群,我常常在人群中公开发表自己对某件事的看法,又装成老练的样子向在生活中遇到难题的人陈述自己的看法和意见。当看到别人偶尔点头附和的样子,我得意极了,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但这种好的感觉并不能保持太久,我又对生活产生了怀疑。我实在不能理解自己的存在到底会有什么非凡的意义。我总是在如此被动的应付生活,存在也因此被涂抹上越来越多的虚伪。曾经的我,又是对未来充满了怎样的希冀和渴盼啊。我有一种被欺骗了的感觉,我憎恶生活的虚伪。

    我陷入到一种巨大的失落感中不能自拔。就在我将要遗忘掉一切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这声音和我娓娓交谈着,质朴而热烈。它能就我头脑中所有的疑问和不满,说出它沉炼而豁达的见解。有时我也会和他发生激烈的争辩,我们互不相让,尖锐得如同一场严肃的战争。但最终我们又能走向和解,争辩也是我们愉快的交流方式。这声音从何而来?对此我茫然。

    这种长时间隐秘的交谈,最终使我虚弱的内心渐渐变得坚强起来,我开始学会审视我自己,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精神之间产生了一道奇异的裂痕,它们仿佛从来都不是一个和谐体。





生活



    我便是在如此的状态中结束了自己的学生时代。社会好象一个万花筒,对我展示着无穷的诱惑,也令我感到拘谨和陌生。就像一只试飞的小鸟,它渴望飞翔,却又害怕着挫折和坠落。于是它在巢边长时间踌躇着,翘首张望着,焦灼等待着。它努力抑制自己内心的恐惧,它毕竟是要起飞的,因为它活着的意义,只存在于它征服天空的旅程中。

    我有一种被抛弃了的感觉,就如一株无依的藤蔓,我久久匍伏于阴冷的地面,叹息自己生命的黯淡,我在无人的荒野中仓惶奔跑着,世界仿佛于静默中沉沦,在悄然中离我远去。我无法跟上生活的节奏和步伐。

    就如同许许多多被命运驱使着的鲜活的生命,他们都是要在存在的虚无,背叛和忘却之间选择妥协。我跟母亲干起了农活,繁重而单调的劳作每每让我艰于呼吸,我想以身体的苦累来换取自己内心敏锐的感知,我不想毫无目的,浑浑浑噩噩的活着。我不再觉得干农活儿是一件如何让人可羞的事了。在劳作中我惊异的发现,自然远不是书本中一个模糊的文字符号,它是如此鲜明,如此直接地呈现在我眼前。我观察到许多农作物从播种到收获整个的生命历程,这种最原始的生命交响曲,深深震撼着我,使我融入到一种久违的愉悦和幻想当中。便是在这种与自然密切的交流中,我孤寂的心灵也随之张扬开来,我感觉束缚我灵魂坚硬的物质正在层层剥落。我不再像以往那样躁动不安。

    我用心观察和品味着生活。我沉醉于四季独特的风韵当中。春天,世界仿佛是一幅妩媚的画卷。泥土散发着迷人的清香,原野上长满娇艳的花,嫩绿的草,万物都涣发出勃勃生机。夏天总似一个热烈而斑驳的梦,在那明朗而清幽的夜晚,萤火虫自在地在夜暮中蔓舞,蟋蟀在草丛中安逸地唱歌,树下纳凉的人们一起谈论着生活,谈论着未来。渐渐地,声音低下去了;渐渐地,一切都坠入到飘忽的梦中。秋天是一首苍凉而浓郁的诗。荒野上萎去的草,树林间飘零的叶,让人于宁静和肃穆中,感受到一丝逝去的惆怅。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山野间,也惟有诗,才能稍解你心中那份萧索。冬天,人们在闲逸中独自品味着那一个个枯索难耐的日子。只是偶而的一场大雪,便将这沉寂的气氛一扫而空,人们满眼惊奇和欣喜,凝望着眼前这个冰清玉洁的世界。童话仿佛一夜间从大地深处挣脱出来,质朴的人世也因此获得一种隐秘的超越。

    自然如此的美常常令我有种奇妙的冲动,这种冲动催迫着我去寻找一个合适的方式来表达,然而我要表达些什么呢?我迷茫。一次,我和母亲锄完一块地,收工回家的时候,我无意中抬起头,看到夕阳正停留在远处暗青色的山尖上,万物沐浴在桔红色的光晕中,焕发出一种奇异而圣洁的光泽。晚霞将山脚下一塘清水渲染成火一样的溶岩。山阴处,飘渺的暮色正在一点一点聚积,晚归的鸟儿疾掠而过,隐没于浓密的松林中。山嘴外传来学归的孩子明朗的歌谣声。我久久伫立于这尘世自然的景观中,真实地体味到一种永恒的意韵。我如此强烈的需要用语言来表达自己对它由衷的赞美。我最终拿起了笔,在文字的韵律中我焦灼的心终于获得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我想紧紧拥抱自然,我想紧紧拥抱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我朦胧感悟到了爱的真实含意,这尘世间也许地只有爱,才是存在对卑微的生命最直接的赞扬和肯定。





也许还是生活



    所谓的山只是丘陵,高不过数十米,是平原和山区的过渡。山上泥土厚实,各类植物生长繁茂。在离我家不远的半山腰上,有一片不大却非常浓密的树林,松树、柏树、橡树、翠树,杂陈其间,紧紧簇拥在一起。既使正午阳光最充裕的时候,林子里也显得非常阴翳。地面上少有杂草,只有厚厚的积叶,因此空气中时时弥漫着潮湿而陈腐的气息。一条少有人行走的小路横贯树林,这也是树林和外界勾通的唯一窗口。这里成为了鸟雀和一些小动物的栖身地。

    我喜欢这个既显沉郁,又透出无限生机的世界,它对我有种神秘的吸引力。每当黄昏我都会不知不觉来到这里。这里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有的只是一种溶于孤独的淡泊和自在。夜幕悄悄降临,我在林间来回漫步,我机械般的步代仿佛是要把我带入到一个不随时光流转的空间里,冥冥中我感到有某种东西正在向我靠近,我凝神四周观察,却一无所得。

    我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我生活的帷幕上似乎渗入了一道暗影,那暗影最终预示什么呢?我无法知晓,我只是觉得眼前的生活终究是要离我远去,依恋和忧伤的情绪困扰着我。我不敢想象未来,我只觉得前方的路途上有一个可怕的东西在等着我,我想逃避,却无路可逃。我颤栗着挪动双脚,我不想靠近那道暗影。我相信这再也不是我曾经的胡思乱想了。

    随后发生的事,最终证实了我不好的预感。

    母亲生病了。在我记忆中,母亲是极少生病的,她一直默默操劳着,为自己的家庭走出贫困耗尽了她一生精力。当母亲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和兄长焦灼不安在手术室门外来回徘徊,我们在等待一个结果,但我们又怎能预知那个结果便是死神对母亲最后的判决呢?我们只是相互安慰着,以减轻对方内心深处的恐惧,在这种惶恐不安的等待中,每一分钟都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此时的时光,分明如一把利刃,缓慢地从我心头重重拖过,留下一道深深的印迹,以至于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回忆到这段时光时,我便又重新置身于那种巨大的焦虑不安之中。



    我含着泪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母亲将永远离我们而去。在人生命最灿烂的年华里,谁又曾想过死亡之凄凉和黯淡呢?母亲被推进手术室的瞬间,她回头望了望我们,冲我们温和而虚弱地笑了一笑,似乎是想让我们宽心。我想哭,但我竭力忍住。我报以母亲一个牵强的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如此的笑更苦涩的呢?它饱含着生离死别的无奈和悲伤。

    我再也不以为死亡只是一个多么苍白的名词了,那段时间它那么真实,那么清晰地存在于我周围,时时催残着母亲潺弱的生命。我诅咒它的恶毒,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一点撕碎我曾经拥有的生活。我没陪母亲到最后一刻,我离开了家,离开了奄奄一息的母亲。也许我只是在懦弱的逃避,我不敢面对那个令人心碎的时刻。我憎恶我自己,也憎恶把这一切强加于我的生活。当我收好行装,站到母亲病床前的时候,我深深凝望着她的脸,内心无限酸楚。我和母亲都没有流泪,我们彼此知道对方内心深处的眷恋和哀伤。

    在异乡的每一天,我都在忍受着痛苦的煎熬。我知道每逝去一天,死神便向母亲靠近了一步。我真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恶梦,当梦醒来的时候,我又能回到从前。接到母亲去世的噩耗赶回到家中时,我只见到了一坯黄土,以前我对坟茔总是抱有一种莫名的畏惧。然而眼前这坯黄土却让我感到如此亲切,我知道在这黄土背后就埋藏着我亲爱的母亲。我们曾如此幸运地相聚于这苍凉的人世间,我们曾一起走过那么漫长,那么艰辛的人生旅途,在这条旅途上,幸福只如黑夜中幽暗的火花,而我们却抱以最热切的希冀。

    十多年的飘泊,就像是一个梦的延续。我从一个陌生走向另一个陌生,我往来奔跑,寻觅,张望。我停留于每一个和故乡相似的地点,但我最终又远离它们而去。生活如风,如云,如烟,沉凝下来的只是淡淡的感伤。再次站到母亲坟前时,正是初春四月,母亲坟头上的小草又抽出了新芽。草黄了又青,青了又黄,不累也不老,凝望着它们,我内心泛起阵阵苦涩,阵阵感动,岁月如歌,无论你历经的是苦痛或者欢欣,这一切终将成为你对远去的生活最真切的怀念,这都是卑微的生命于寂寞燃烧中所释放出的行吟般的微笑和颤栗着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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