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的诗,选自《棉花诗歌论坛》
《池塘》
去年三月,也就是今年三月
甚至余生中,往世里
每一个烟花三月
去年三月的某个暮晚,一座池塘
盛满绿枝叶,亭榭,栖灵塔
和小片天空的倒影
风在吹,日子慢下来,在水面
泛出涟漪。鸟唱落下来
又返向高树,天宇,远方
我在那处碧池站了很久
透视印象派的画图,略过某些纷披叠映
甚至滤去天光与鸟鸣——
一座池塘,寂寂无人
甚至我也并不存在
而你却投影于斯,静默无声,微动光线。
《正午》
戴胜鸟,吃虫子
灰喜鹊,谈恋爱
芦苇青,柳叶绿
鸢尾开,睡莲睡
河水缓,天空静
小路卷卷,酢浆草,车轴草
是花边。正午是一只抹茶蛋糕
尝一口,是香甜
闻一下,是清新
隔岸,绿草茵茵延展
如是溶烧,幽幽不尽。
《在扬州美术馆看乌克兰画展》
遥远的乌克兰,分歧的雨点
正溅起一些污泥——流沙向东或向西
风,总是清的。
而五月的愉悦正抚触这个小城
乌克兰明媚的部分,向画布移植
美术馆二三层,油彩
倍于阳光而折射
二分法总太片面
明暗之间,晴雨之间,是什么花
一遍一遍地开。
我想起你说的疗愈,希腊文拉丁文
以及所有的引申——
譬如上帝,足够的自我,无处不在的
你。一座城在风中舞
香樟树开花,多么细碎
这是如此斑斓的颜色
被灯光一再增添
孔雀,天鹅,骏马,人物
很多树,小桥,流水,亭台,舟船
乌克兰至扬州,也就是扁桃树与悬铃木
或是一幅画与另一幅之间,风格微变
被一再描摹的瘦西湖,在雾中,在清晨
在暮晚,在季节转换中
被一遍遍轻唤——乌克兰口音
唱不出二十四桥明月
和她婉转的魂
盐商在她身上堆银子,乌克兰画家
为她敷出层层白雪
而我知道,冬天并不冷,羸弱的扬州瘦马
亦无傲骨掀翻棋盘
扬州城,只在鲍照的芜城赋中活过一回
在张若虚,杜牧,欧阳六一的珍惜里
曾经美丽。五月的杜鹃太红
蔷薇花,多姿多色。路边枇杷在结果
众多绿树,正将绿岛胀满
五月升平依然,具不具备骨血
并无区别。小城在吞吐
吃进乌克兰艺术,吐出一匹突厥骏马
若她深呼吸,些许哀愁,可会随异域风情
向天空叹出虹霓,与哨音?
《听雨》
中年听雨,何况是这个五月子夜
如此密集的雨水
天在漏,女娲何在?
五彩石,早已作价而沽
一曲小令,流不到大江大河
雨水季,愁绪并不上涨
中年若浮木一根,随波
随风浪。楼船枕江流,星斗摇晃
你听雨声如蝗灾,千万只寒蝉
齐声喧嚷。而你似听非听
并无不适或厌烦——
读译的方式千百种,纷纷的雨
纷纷的心头针,织绣一出苏幕遮?
披头士亦唱菩提否?
尾生执意,说誓约效期千年
中年听雨,白发暗长
像太多水系,向大地栽种曲线与诗行
曲水流觞,酒杯也是舟楫
这雨之激辩。这一锅白粥
噗噗煮开,一遍一遍。裁不尽的云彩衣啊
弹不完的沉香屑。
《孟夏》
六月雪渐次白了
针尖样的白
白丁香一样的白,在风中曳
而蔷薇的宴席已近尾声
粉色,白色,深红色——
柴门女子,也着羽衣报春夏
我只想告诉你,孟夏的清心贴
正覆向那片湖水
莲叶,就要向水面铺展
多少花开过,桃树
在结果。我们说过的春天,余音犹在
而你为何沉默
素琴无弦,无以为证的冰雪
在枝头,堆积
《午后》
一个同样的下午
同样的,被消磨的时光
有听不懂的鸟唱传入
那一种节奏与旋律直落耳鼓
像石子投入湖心
读两篇文章,陈丹青与阎连科
一个在说母语母国
一个忆及西班牙古城托雷斯
细草能与月光交谈
人类却无法对石头歌唱
这是又一个流逝的午后
午间遇见的酢浆草车轴草
众多知名不知名的绿树,在不远处
同沐这倾斜的日光
棠棣别于棣棠,桃与李,各安其命
某一刻,我以为自己
是一枝梅,有林下之风,独自香馨
也可能是某些温柔敦厚的植物
在风中微笑,开花,结出小青果
孟夏午后,有无一抹虹彩
落成一场纷纷小雨,无声无息……
《石榴》
石榴又开了
五月的石榴红
像是世界背面,最寂寞的部分
像是极致的爱恋无可诉述
只能开出一树红花
在风中独自燃烧,结出
多籽的果
——香,甜,却无法到达
同样香甜的某个位点
这是宇宙的距离
一首诗的距离
枝叶摇动间,红与绿的距离
一次次交替轮回的生死
与心念的距离
石榴树,开出一身深红
经过的我,带走她的火把
她隐约的心意,故作的边远
我的双肩渐渐长出墨绿的枝条,随风
抖动。如此幸运——有整个五月
可以用来挥霍——
在开花的词语,与寂寞的果实之间
更多的,是愉悦。
《夜》
有26个月亮
更多星
在你的窗,你的夜
我总怀疑
我是不是其中之一
月亮,或是小星星
辉映你,为你照映
后来我不再纠结于是或非
那些光亮属于你
也为我珍惜
这样的夜璀璨
月亮星星
都缀在你的窗前
《小镇姑娘》
某一个洛卡小镇
住着一位小镇姑娘
她有蜜糖与淳酒
绿衫裙上缀满春天
天上星,在她眼中落雨
晨照夕阳,为她的笑容增辉
青山因她妩媚
碧水为她旋转
小镇姑娘,永远十七岁
她有轻薄的哀愁
像树后的云影
她微蓝的爱情
汝瓷般雨过天青
小镇姑娘在洛卡小镇行走
小镇姑娘映入画图
洛卡小镇死于开元盛世
小镇姑娘活到上世纪
整个八十年代,都是她的碑林。
《子规》
夹竹桃开放
杜鹃鸟,大声催促
而麦冬柔顺
紫薇还在途中
三春三月三巴地
更多起伏
曳出山峦与水线
而宣城杜鹃,想必依旧深红
小谢清发,江左风流
落花在风中飞,洒向一个个王朝
堂前燕总在雨中归来
只是画栋雕栏,多半湮灭
也可能,它们逆行于旧时光
向故纸堆,向稀薄的怀念与喟叹
移步,沉潜,若隐若现
每一块青砖白石,并不肯
化为齑粉。在隽秀的南方
在旷达的北国,杜鹃鸟
声声呼叫。似乎它年年岁岁
总唱不尽,最后一滴血
《引潮河》
引潮河并无潮水可引——
它是一条水沟,
淤塞,散发阵阵恶臭,
可它有旖旎的河岸,
从落叶树到常绿乔木,
从酢浆草到紫玉簪,
更别提千屈菜,夹竹桃,
美人蕉,杜鹃与蔷薇……
如此种种,一步一景,
寻常花木,譬如木兰,棠棣,众多
桃李杏。更有连翘与迎春,
一一妆点春天。
它夏灿合欢,冬绽绿梅,
荻花瑟瑟,槭树织锦,
四季桂花开不绝,终年吐馨。
死水之侧,植物茂盛。
行走其间的人,
不知不觉长成一支芦苇,
任思绪随风而远。
青色入我衣,
青色入我心,
青色是一枚飞鸟,向青山展翅——
我的臂膀,长出青色肌腱和羽毛,
可心里,却渴望笙歌摇曳,接引江涛……
《祝愿》
在我的祝愿里
你要美丽地生活
你要唱三十六种歌谣
每一首,都指向简单和幸福
你要迎风前行,不时回望
带走那血脉之河
和一片秋天的江水
你要让芦苇在三月摇曳
也要收藏它冬季的枯寂寥落
你要坦荡地爱,无惧地活
但请你记得宁静自珍
像那些阴晴无定中,智慧的植物——
你要开出花朵,结出果实
如果每一朵都是微笑,每一粒
都是满足。我要你平安快乐
其他种种,都不重要。
《苏格拉底》
公元前469年,苏格拉底出生
他父亲是雕刻匠,母亲是接生婆
老师是哲学家,妻子是悍妇
他死于鸩毒,却奇怪地
不再死去。
他的弟子是柏拉图,柏拉图的弟子
是亚里士多德。这三位之于哲学
如廊柱之于古希腊
有人说,整部哲学史
只是在为他们批出脚注
果真如此?爱智慧
是一种好品德。当苏格拉底走过雅典
午后有好风,从蓝天刮过
这个矮小秃顶大胡子的男子
是阿里斯托芬吊上竹篮的另类
近二千五百年后,雅典城
蓝天依旧。依然有风飞过柱廊
只是悲喜剧早已式微
我们的悲欣,也早已稀薄
苏格拉底的问题,还挂在那些穹顶
夏日园圃,茂盛依然。
《过江南》
其实并不需要言词之流水
向日子的低处
向某些荫凉的洼地倾注
今天我经过江南
苏州城外,有大片水域映照午后
很少的舟船,很多的空白,从车窗掠过
那些飞驰的寂静,都是言语。
麦田已黄,青山低平
众多绿树曳出裙裾
我在想,钟楼怪人卡西莫多
或是长安街市打马而过的皎皎少年
其实拥有同样的光亮与颜色
江南黄菊盛开,鳞次栉比的高楼
仍在增多。大棚下
一茬茬蔬果,想必将熟未熟。
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在心头唱呗
五月的南方,振落满身音弦
歌诗是多余的,我绵密的抒情
更加多余。雾霾里,日光似醒非醒
阔大的空无,在尘世中,九天外
——你若听见,便会听见
那低处的水,绕成池塘,河湾,湖泊
更远处,有大江,也有深海
它们说着同样的语词,往复循环,低诉
或长吟,甚至静静默诵
每个字句,都指向某种凝注
闲谣,轻叹,起深情。
《阴有小雨》
阴有小雨。乏善可陈的
一天。
很多很多这样的一天。
诗意在远山。远山青隐隐。
总有白鸥飞过,稀少,
映于碧树。
大地的裙裾曳出夏日。
最甜蜜的绿,
在布谷鸟咽喉中,最高的那个音。
我收拢羽翼。我飞过麦田。
我学习麻雀或戴胜鸟,
既爱晴明也乐阴雨,挟风而行。
《博物馆》
哎,是麒麟——
麒麟在陈列柜,以纹饰,
以玉石,以姿势,以光泽,
保持腾跃的皮质。
博物馆,浮动于时间。
这徒然的锚锭。
人工湖边,莲叶与芦苇,
舞动阵阵好风。
云朵照影,人间升平。
而你在心中养猛虎,
它啸傲,扑食一只不锈钢灰兔,
却在小农经济的田畦里,
向虚无陷落——
怀疑论,生出沼泽。
悲观者,望向深渊。
而水田上,山涧中,总有鹤在飞起——
横空。洁白。悠然。
向天边,向一纸生宣,向绢帛,
向褪色的事物,恒久地
飞越。
博物馆中,众鸟随鹤飞翔。
麒麟欢欣腾跃。
时间略一停顿。
养鹤人终老山中,无比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