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匡政:梁小斌是一个仅剩下大脑的人
2014-06-29 来源:中国新闻网
6月中旬,诗人梁小斌出现在新书《地洞笔记》的首发沙龙,他曾经说过:“假如我离开写作,生命就没有意义。”2013年11月,梁小斌因脑梗塞,引发了一场社会自救热潮,10天募捐款过百万元
坚守思想的纯粹
我最早读到梁小斌的思想随笔,是1988年,《百家》杂志连载了他的《冥想录》。那年我19岁,从梁小斌的文字中,我好像闻到了与卡夫卡、尼采相仿的气息。那是真正的思想者的气息。
从2001年开始,我陆续从他的手稿中选编了《独自成俑》、《地主研究》、《梁小斌如是说》等三本书出版。这些书出版后,果然也获得了很多诗人、作家、学者的推崇。作家残雪读到他的作品,感到震撼:“那情形就如同荒漠中沉默了千年的石头突然开口说人话,给人的震惊可想而知。我一边读一边想:这就是源头的语言吗?它们是如何穿过曲折的废墟的隙缝冒出来的呢?”她认为:“在我们的文学界,还没有其他作家能够像梁小斌这样,用心灵的魔术将一切混乱的、轰轰烈烈的社会生活内在化,使其变为一种心灵的倾诉。”
学者周国平评论认为:“我读这些文字感到的震惊不亚于叶匡政,的确如他所说,在今日中国见不到第二个这样写作的作家。梁小斌不属于任何国家任何时代,只是碰巧来到了这个国家这个时代,他仅仅生活在自己的思想中,外在世界中碰到的一切,他不追求也不拒绝,都只是他思考的由头。他用质询的口气与身边一切庸常之物交谈,其实他始终是在自言自语罢了。读他的文字,你不能不想到卡夫卡和佩索阿,共同之处是以卑微的姿态坚守思想的纯粹。”
确实,20多年过去了,我在国内再没遇到过像梁小斌这样的作家。在一个崇尚行动的年代,梁小斌是一个仅剩下大脑的人,一个完全生活在文本与思想中的人,这样的人能活在我们中间,本来就是这个时代的一种奢侈。
“吃生土豆”的囚犯
有德国哲人说过,评定一个思想家的创造性和价值,要看他的思想抵制模仿,能坚持多久。梁小斌显然早有这种意识,他借索尔仁尼琴笔下的一个囚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个囚犯躲在伙房里吃生土豆,因为他认为等土豆烧熟了,就没他的份了。在这个把思想当作“武器”哄抢的年代,梁小斌宁愿做那个“吃生土豆”的囚犯,以别于那些到处寻找先进的思想武器、并据为己有的“思想家”。
梁小斌的文本,是反体系的、碎片式的、箴言式的,总像是无限地在接近什么,但从不曾宣告已达到了什么,这种方式最忠实思想的自由与真实。从表面上看,梁小斌文本在生动地诠释某种原理,但同样他把原理埋藏得最深,因为他的精神中,从没有任何原理在向他召唤。他不做结论,他要给人的是一种发现自己的力量,他渴望将心灵的自由交到人们的手中。如果说他有什么信念的话,那就是打碎世间的一切陈规陋见,他要还给你的是人的思想的尊严。
梁小斌的本意也许是想向人们提供一种美学趣味,但意与人违,他贡献的却是一种方法论。作为一名思想者,他拒绝一切确定性的观念并予以反驳,他的任务一直是想促使人们对质朴事物与知识假设提出质询。在梁小斌追求的思想方法中,我们可以发现永远体现着一种少数人意识,它的核心词是“笨拙”,在笨拙中他时刻提防着那种所谓多数人的文化经验。这种业已确立的思想立场把他与所有人区别开来。他的文本是建立在对那些隐含着“信心”与“多数感”的文化主张的批判之上。
纯粹诗人的价值所在
赛义德在《知识分子的再现》中,对知识分子作过界定。赛义德论证说,知识分子“是个体的人,他被赋予一种向公众并为公众描写、体现和论述某种信息的能力……其地位在于公开地提出问题,勇敢地面对教条和正统(而不是制造它们)……其存在的理由是再现所有那些日常被遗忘或被掩盖的人们和问题。”梁小斌正是赛义德所描绘的这样一位“不是表达一时的时尚,而是表达真正的思想和价值”的知识分子典范。他的文本也体现了赛义德所倡导的“逆反”,因为这些文本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反驳由历史或习惯强加给人的能动性”,就是“为了恢复人们最为本真的思想力”。
上个世纪,本雅明宣布“在上帝的世界里寓言家醒了过来”!梁小斌文本的另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它的寓言性,它是关于“中国本质”的一种复活的寓言。它在沉思中清除了对世俗生活的最后幻觉,并衍生出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使它意指的一切事物不再与原先的鄙俗相称,甚至把它们变成了神圣的东西。奥比茨曾有一个著名的论断:“智者必须用普通人愿意听的寓言把他们发现的东西隐藏或埋藏起来,以便培养对上帝的恐惧,道德和善行。”世俗的每一句基本言语在梁小斌的文本中都获得了意义,而寓言式的每一种感受都让人们体会到了它的重要性。正像本雅明所言,“能够保存这个世界的恰恰是寓言,因为对事物瞬间性的理解以及要拯救从而永久保存它们的关怀,正是寓言最强烈的动力之一。”梁小斌文本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绝对的主观思考,他的文本也似乎只为这样的思考而存在。
2013年11月,梁小斌因脑梗塞,引发了一场社会自救热潮,10天过百万元的募捐款,让人心生温暖,也让出版社有了出版梁小斌作品的愿望。不过从媒体公开报道看,大多还是把梁小斌视作“一个磨难时代的诗歌童话”,或“新时期朦胧诗代表诗人”,论及他的价值时,说的也是:“9篇诗作散文入选中学、大学教材,被评为2005年中国年度推荐诗人,他的诗《中国,我的钥匙丢了》、《雪白的墙》被列为新时期朦胧诗代表诗作。”其实,在很多同行心目中,这只是他最初的成就,他此后的组诗《断裂》和思想随笔的价值,远远超越了那些作品。
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论及“梁小斌困境”,认为这个时代真正的悖论在于,越是纯粹、严肃的诗人和作家,身陷生活的困境的可能性越大。如今想想,“梁小斌困境”还有一层意味,对这些诗人和作家来说,当代人往往极难认知到他们的真正价值所在。
他确实是一个值得人们反复阅读与研究的思想者与文体家。“这个世界从不了解她伟大的人”,对于梁小斌,我几乎也要这么说。叶匡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