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九十评论 于 2014-7-17 12:51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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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绝句:石阶(阿海)
杂草,荆枝
落叶铺满石阶
拾级而上
天空有鸟飞过,它的影
掠过石阶
一只松鼠,从一只松果里脱身
经过,它觉察
石阶里有古松长成
无人,寂静,这上山的路
偶尔飘下樵夫的
歌声
小易大人:评诗是冒险,作者总是在有意无意制造陷阱,一不小心就落入他们的圈套,这首诗正好可以为证。整体看来,此诗是一个闭环式的结构(我生造的),在这个闭环结构里,作者开始施展他(她)的猎人才能。
我所说的陷阱是指阅读的障碍,是文本对读者思维和想象能力的考验。在这首诗里,我大概找出了几处:其一,谁“拾级而上”;其二,松鼠从松果里逃出;其三,石阶里的古松;其四,樵夫的歌声。
让我们沿着诗歌之路去探险。首先映现在眼前的是杂草、荆枝,两个荒凉的意象;落叶、石阶,又是两个沉寂的化身,短短十四个字就营造出孤独寂寥的氛围,可见作者对意象的运用十分娴熟,画面已经跃然纸上。后面的一切都是围绕着石阶发生,不管是鸟、鸟的投影,还是松鼠和古松,以及后面的樵夫和歌声,也是石阶的延伸(此处需要我们发挥想象力脑补)。这里要说一下这只鸟的作用,正是这只鸟的存在,拓宽了诗的视野,诗的范围也从台阶周围延伸到空中,扩展了空间制造了立体感。
大概整理一下诗的思路后,我们开始寻找隐藏的陷阱。找到第一个陷阱很简单,就是把潜在的旁观者“我”具象出来,“我”拾级而上,“我”看见天空有鸟飞过,“我”看见松鼠从松果里逃出来,“我”听到歌声;这里的“我”也可以隐藏,当把旁观者隐藏起来后,或者说谁也可以是旁观者,谁也不是旁观者,诗歌就上升到另一个层次了,那是哲学的范畴,即物的存在不依赖人的见证(作者不会这么老谋深算吧)。
第二个陷阱就有些麻烦了,浅一点来说,我们可以认为这是作者想象力的一个恶作剧,把松鼠关进松果里,再让它逃出来;深一点我们可以把松鼠逃出松果和被困在石阶里的松树对比,隐含不同生命体不同的命运;更深一点来说,我们可以认为这是食物链的下一级对上一级权威的挑战,以此来影射人类的对自然的破坏(会不会是我想多了)。
解决上面两个之后,剩下的两个就不难了。石阶里的古松除了被困这一特点外,还可以看到它潜在的爆发力,这里再联系逃出松果的松鼠,我们可以yy一下认为是作者拿古松自比。最后樵夫的歌声,和“石阶”也有了某种隐秘的呼应。
这样的诗除了带给我解谜的乐趣,再不能带来什么。当然,对于不计其数前仆后继的意象堆砌诗来说,这首可以成为他们学习的范本。
青铜在南:这首诗来自于阿海的自荐稿,从诗后的附言来看,作者对这首诗是比较满意的。以前我说过阿海的诗里满满的陈先发的影子,但是这一首有点例外,陈的影子已经淡到看不见了,而换成了王维的影子。
杂草、石阶、鸟影、松鼠、古松、樵夫的歌声……这一切指向的是古典诗歌里的禅静。第一节的拾级而上,与其说是省略了主语“我”的在场的表达,不如说是虚设的“你”或“他”的登场,作者的自我是隐藏在文本之后的,所以叙述的语调里,有一种置身事外、作为一个超级观察者的平静和清冷。与末节的“无人,寂静,这上山的路”也能更好地呼应起来。中间两节纯写景,目的还是为了从更多的角度营造出这种静的氛围。直到最后一节,樵夫的出现,与前面的鸟影、松鼠的纯动作不同的是,他还发出了声音,人籁打破了自然界的寂静——多读几遍,你会感觉到这自然的“纯静”里包含的闷——却又创造了新的寂静,但是这是有人气的静,因此可以流动起来,到这里读者也可以舒一口气,因不再是孤身一人。即使在一座看似无人的深山之中,你也能遇到同类——这是否就是该诗的主旨所在,我不做结论。
我要说的是,从这一首诗,可以看出作者熟练驾驭传统意象的能力,但是对于诗来说,熟练真的是一个好词吗?这是否同时意味着低难度?在一堆前人惯用的意象里打转久了,会不会就磨灭掉了自己开发新意象新领域的动力?好比第四节,我还原一下,其实就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意思,王维一千多年前写了一遍,那么你在一千多年后用白话重写一遍的意义又在哪里?
其他的什么“旧文学中的士大夫情结、隐士情结和诗人情结”等等,余怒说过了,这里就不再重复了。(见余怒文章《我们的新诗有一个古老的灵魂》)
2、
我又一次路过她的墓碑 (康雪,即夕染)
我听到她的笑声。仿佛从未经历过
冬天与迷雾
此刻门窗很细,很薄
我是如此心动。这有别于清晨
缄默的嘴唇,覆盖着落叶或星空
她的过去,土地一无所知
除了寂静,没有什么
是不能承受的。我只坦诚这热烈的孤独
“黑夜中有一股雪味”
她的年轻,却明亮得很
小易大人:在意象的迷雾走出来,读这首就相对简单一些。上一首结构紧凑,意象简明又隐含深意,处处散发出诗意,让我几乎成为那个领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胆子,却屏住了呼吸。但是这首虽然没有多少阅读障碍,却对情感有冲击。
这应该是一首悼亡诗吧(聪明的读者一定还能解读出无限可能),我简单翻译一下:我又一次路过她的坟墓,想起她曾经的音容笑貌,又心动又心痛,我简直不能承受这寂静了,孤独纠缠着我。
请原谅我的简单粗暴,但是为了下面的分析的顺利进行不得不这样。当然这首诗的魅力不在于内容,而在于它营造的氛围。这首诗里有一些很妙的比喻,还有通感的运用也很成功(细心的读者应该已经发现)。
“我听到她的笑声”,作者一开始就玩穿越,结合当时的语境,又没有穿越,原来只是把此刻的空间和“她”还活着时候的空间重叠了,此句不仅显露作者高超的技巧,还道出作者对女主人公深深的思念,让人动容啊。然而精彩还在后头,细薄的门窗,此时外面应该正下着大雪,作者一定想到了和女主的美好过去,让他脸红心跳。嘴唇覆盖着落叶和星空,这里的嘴唇可能是作者的嘴唇,也可能是她的嘴唇,也可能是她的墓碑的嘴唇,嘴唇、落叶、星空,就形成一幅美妙的画卷,而嘴唇和星空,同样静谧的事物,一大一小,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
“她的过去,土地一无所知”,作者对土地发出深深的怨念,在寂静的旷野里(也可能是小丛林),寂静对于她,对于“我”,都是难于承受的,在幻想和现实之间,作者只能坦诚这“热烈的孤独”。
最后的雪、年轻和明亮,是对背景的补充,不是画蛇添足,显示了作者的机智,但却卸掉了诗的张力。
青铜在南:这个“她”也许是作者的熟人,也许就是个安葬于作者经过的路边的陌生人,怎么解都可以,所以这点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与作者的某些相似的特质,使作者在一个瞬间,仿佛与其发生了合体,与不同时空的另一人产生了共振。所以作者能听到她的笑声,能去认定她“仿佛从未经历过/冬天与迷雾”,甚至发出这样切身的感慨“她的过去,土地一无所知”。谁的过去,土地不是一无所知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共鸣于此产生。
作者的抒情中是带有悲悯的,但这悲悯不只对别人,也对自己,因为自省,所以不居高临下,这增加了诗歌的亲和力,是非常正确的态度。
怎么看出来?“黑夜中有一股雪味”,作者名里带雪,并且对自己的名字高度敏感,在另一首写雪的诗里,就曾经写过“一只白蝴蝶/就要占有我的名字”这样的句子(《听说有雪》)。可以猜测,在这一句里,作者提到雪的时候,很可能想到的是自己。于是下一句“她的年轻,却明亮得很”,就很自然而然地出来了。这里的“她”既可以是墓中的那人,也可以是墓外的自己,作者在这里与“她”合二为一了。面对神的时候,人会觉得“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面对死神的时候呢,作者想到的是:我的年轻,会不会太明亮太招人注意了?会不会因此遭到某些不可预料的事情?命若琴弦的喟叹由此而生。这是自怜,但是是从怜惜他人而引申到自己的自怜,因此它实际表达的是对人作为一种既伟大而又脆弱的存在的怜惜,是小爱也是大爱,是大我也是小我。
(最后一句有一种很简单的解法,就是把它看成是对墓碑上的女孩照片的直接描述,但是我不喜欢这种解法,所以没采用。)
私底下我曾对清晨与星空这一对意象的同时出现表示过异议,作者也给过自己的解释,这里就不说了,留给大家去思考吧。
3、
她已经没有可以隐藏的时光(莫小闲)
她是个中年女人
镜子面前的裸体,失去了水分和颜色
也一并失去了羞耻
丈夫买回半透明的吊带内衣
遮掩山水,欲盖弥彰
她却宁愿脱掉,不给生活任何想象
她在卫生间淋浴,门就敞开着
丈夫不在家,女儿却叫起来
“真丢丑,洗澡也不关门”
为什么女人和女人相见
也需要躲避
她所剩下的美,已经不多
她已经没有可以隐藏的时光
小易大人:如果说第一首意象诗有探险的乐趣,那么这首就像战争,而且能比上一首赚取更多眼泪(多愁善感的读者一定哭得不能自己了)。这首诗人物不多:中年女人,丈夫,女儿。他们各有自己的战场,这些战场又是互相交错的。
中年女人面对的是时间,它杀死了她的水分和颜色,她拿什么来反击,“宁愿脱掉”,不给生活想象,而且打开浴室门,暴露她所剩无多的春光,她只是想通过别人的目光来留住这些日益减少的时光,或者赌气似地露丑,或者是已经看透岁月的淡然。丈夫的敌人是情欲,一个皮肤满是褶皱的中年女人是难以激起他的性欲的,所以他“买回半透明吊带内衣”试图遮盖她丑陋的一面,这里我们可以可悲地感受到,情欲凌驾在了爱之上,即使人到中年。这暗示他们夫妻多年来是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在这两个战场中,中年女人和丈夫又是互相较劲的对手。而且,中年女人只有“丈夫不在家”时才敢赤裸自己,这里又增添了一层无奈。
女儿面对的是道德伦理和无知,同时,她也嫌弃这个又老又丑的中年女人。“为什么女人和女人相见也需要躲避”,是把“为什么母女相见也需要躲避”一般化了,具有更广泛的现实意义。女儿也会经历这一个阶段,正是由于她的无知,她一样会步母亲的后尘,把美好的“时光”一直隐藏着直到中年或者死去。可以说母亲是女儿,女儿也是母亲,她们有着相同的命运。
整首诗都在控诉、对抗生活带来的一些负面的东西,能给我切肤的真实痛感,然而毕竟我的经验不足以承受来自伦理道德、爱情哲理和人类命运等方面的重压,所以还是会有疏离感(疏离感产生于切身体验和认知的缺失)。虽然这首诗的基调是悲观的,但在绝望中衍生出了改变的欲望,战胜这一切的欲望,而且相当强烈。
赵应:对于大多数女性来说,年龄仿佛永远是一个敏感话题。而当年轻的女儿在直面亲生母亲的裸体时却叫起来,甚至大喊她“丢丑”,由此看来,亲缘关系似乎并没有成为拉近母女这一心理距离的利器。女人一生中最好的年华一旦逝去,就会加速变得衰老,与此同时,迥异的观念在母女两代人的身上得以集中体现并相互冲突。
本诗并不晦涩难懂,极佳的画面感犹如电影镜头般在眼前闪现,尤其是“遮掩山水,欲盖弥彰”、“不给生活任何想象”等处更是显得分外妖娆迷人,让人浮想翩翩,少女特有的害羞之心与中年女人干瘪、粗糙的身体做对比,而作者又用“没有可以隐藏的时光”来诗化中年女人裸露的身体,想必这会让不少人看待本诗的目光,从最初的嗤之以鼻逐渐向满目温情转变,到最后便只剩下唏嘘不已了。
青铜在南:刚开始读这首诗的时候,毫无疑问,里面包含的一个女人决绝而又颓败的对世俗对时间的抗争打动了我,但是从诗里的女儿说出那一句话开始(“真丢丑,洗澡也不关门”),我就感到有些不对劲了,因为这女儿的表现跟我的生活经验出入太大,让我直觉地开始怀疑是不是作者为了预设的主题在编故事,扭曲了真实的生活。如果这首诗写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可能会觉得可信度不低,但是出自一个90后诗人之手,我就不得不怀疑了。里面表现出来的作者对世界的认识,太滞后了吧。这个女儿有多大我不知道,从语气上来看,估计靠近00后。而别说00后了,即便是90后,有几个人会说出这么落后保守充满封建气的话来?我不排除有这样的奇葩,但是那数量,能突破个案上升到一般的层面上来吗?所以作者接下来把这对特殊的母女关系简化为“女人和女人”,发出这样的追问,“为什么女人和女人相见/也需要躲避”的时候,我首先感到的是强烈的不信服。知乎问答上常说这么一句话,“少问几个为什么,多问几个是不是”,在没确定这问题存在之前,发问是无效的。
我又去找了作者其他的诗来读,刚巧有一首《寝室春光》,就与这首对上了。看题目就能猜到大概写什么的了。写的是六位女生在寝室里,大胆裸露自己的身体,“光着大腿,穿一条粉色三角裤/朝外面公共洗漱间跑/换衣服,也不再关窗户”。于是我就纳闷了,这六个女生之间,难道不算“女人和女人”吗,在一首诗里,写女人和女人坦诚相见,在另一首诗里,又带着怨愤写为什么女人和女人不能坦诚相见,这样不矛盾吗?既然你已经这么做了,还这么苦大仇深地去谴责做什么呢?我只能认为这是由个别到一般的升华失误。
对于90后这样的新新人类,老一辈处心积虑反对的许多东西,其实已经被轻易地跨过去了,还拿那些事情作为先锋的资本,未免有些out。
另外说一个事:洗澡不关门是对他人的不尊重,也是对自己的不尊重,即使你觉得自己年老色衰,能隐藏的时光已经不多了,也不应该采取这种自毁形象的方式来展示自己的美,因为这完全是南辕北辙。如果诗里的女儿是出于审美而不是道德说出那样的话,我倒是可以理解她。(请自行脑补一位中年大妈搓上搓下的洗澡画面……)
编后:
这期的封面不是我亲自设计的,但是大体符合我的预期。不知道有多少人认识封面上那个6条腿的家伙?它叫好奇号,2011年11月发射,是一个火星探测器,使命还是老样子:搜寻红色星球上可能存在的生命。
这真是一个古老得令人提不起劲来的话题。自从阿波罗17号最后一次登月以来,人类已经42年未曾踏入过天上的另一颗星球。而各种行星探测器也好、旅行者一号这样的深空探测器也好,至今没有传回发现点滴生命迹象的“喜讯”。之所以要在喜讯上加个双引号,是因为发现人类以外的智慧生命足够令人震撼,但不一定是好事。接触符号理论和黑暗森林之类的小说家言就不提了,霍金也说了,地球人别高兴得太早,外星人带来的更可能是一场灾难。(大意)
但是克服经济、技术等等困难之后,人类仍然以一股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劲头,继续向太空新的领地进发着。近些年,载人登陆火星计划也被重新提起,进入日程。其中尤其值得期待的,自然是有火星第一人之称的罗伯特.祖布林牵头的火星直击计划(预计2030年左右发射),因为该计划一旦成功,将开启一系列的开发和定居火星的事项,人类很可能将进入一个崭新的纪元。
在感慨祖布林这样的科学家身上的伟大探索精神的同时,我也常常为陷入一团泥沼的当代诗歌叹气。感觉上,航天史跟诗歌史是一样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一个困难的日子里,由于政治斗争,航天突然成了一个香饽饽,大量的资金流入,加上当时航天工程师等等人员的努力,人类终于登月成功,取得了一系列的辉煌成就。但是进入到一个和平年代之后,却突然变得保守,越来越现实,考虑更多的是经济层面的因素而不是技术上的,因为航天烧钱是显而易见的,投资的回报看起来却遥遥无期。
而现代诗歌呢,80年代由于一次历史的错位,给了诗歌大放光彩的机会。那时人们刚刚从一个压抑个性精神极度贫穷的时代里走出来,诗歌是一种释放性情、表现自由的绝佳方式,所以你可以看到,那时候的诗歌大多立意宏大,精神都往高处远处走,是面对大世界的发声。因为受宠,不需要过多的考虑读者,反而赢得了读者的追捧。而反观当下,物质时代,诗歌极度边缘化,有多少诗人不着慌?于是各种打着亲近大众的旗号的流派出来了,诗歌越写越直白,好懂是好懂了,大众买帐了吗?一次一次的诗歌事件到底打了谁的脸?为什么不顾读者的令人气闷的朦胧诗最后受到了读者的欢迎,而亲近大众写诗如流白开水的当代某些诗人却受到了读者的嘲弄?
这是一个多么浅显的道理:诗人应该是一个引领潮流走在时代前面的人,而不是一个迎合时代趣味的媚俗者。可惜还有太多人不明白。
太空探索听起来是一个多么遥远的东西,比知识分子的“生活在别处”更遥远一点吧?可是如果一个人只有眼下的琐碎的生活,只有人碰到周遭环境时一点反馈回来的情绪,那么当初神造个这么大的宇宙干吗呢?如电影《超时空接触》里的一句台词,“不是太浪费了吗”?
人类的航天事业因为有一大批坚持无用的梦想的人,就要走出时代困境,奔向更加遥远的地方了,现代诗歌能否更上?
必须说明的一点是,我不反对强调生活的在场感,但是我坚决反对把我们的那一点生活现场当成生命的全部。
因为诗歌是生活体验,也是一场精神远游。
有多久,我们不曾登月了? |